宋演一时没能从缺氧脑子短路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人一骨对视了得有十多秒。
直到段三仇吐出一口浊气,低骂了一声:“呸,差点淹死在这儿,怎么这么深?怪了,不是水里吗,怎么又能呼吸了……”
他这一声犹如一记巴掌,不轻不重拍在宋演脑后,让他不知去了何处流浪的神思山呼海啸般回笼,血液灌向心脏,刺激地他呼吸都快了几分。
那人……那骨简直算得上一件艺术品,成年男人身量,颜色泛着珠光似的白,上面不见一点杂质,关节处不知被什么连着,行动自如,抬头间看着宋演的时候,那几近完美的骷髅竟好像带着笑,右手牢牢抓着他的脚踝。
这场面对任何一人都是一种精神和生理的双重刺激,宋演却像是陷入了什么诡异的状态,五感灵敏过了常人的极限。
他清晰感觉到脚踝上的白骨下有微微的跳动感,一下一下,平缓有力。
竟像是脉搏一样。
段三仇看清了眼前的情状,刷地抽刀横到身前,正要伸手拉一把宋演,手却被什么东西阻隔着,在离那人身体三寸的地方卡住了,他狠狠吃了一惊,神色难辨。
宋演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呼吸急促,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一声高过一声,甚至能听出自己身体中血液流动的方向和声音。
这具白骨荒诞又离奇,在匆忙扫了一眼的那一刻,他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倏地生根,顷刻间长成一株庞然大物,似要不管不顾的撑破他**凡胎的皮囊。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快意和苍凉交相缠绕,毁天灭地的狂风刮过他血肉筋骨,他赤足踩着风云与火回头,好像看见了半生半死的巨木,看到万里长野上崩塌一地的高山,又看到沧海被蛰伏的海兽搅起。
与之相比,梁端在北山的动静竟只如蝼蚁搬沙……
梁端……
宋演猛地甩了一下头,挣脱了那奇怪的情绪,理智回笼,他终于记起了害怕,下意识蹬腿挣扎了起来。
段三仇那卡在空中的手落了下来,变成了一个巴掌,拍在他大臂。
宋演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又惊恐地往下看过去,脚上却像是怕把那把骨头抖散了似的放轻了力道——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觉这白骨像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身体不太好的那种。
像在印证他的猜测,那白骨用另一只手掩了掩唇,肩膀微微抽动起来,然后……咳了几声。
宋演瞟了一眼这位镂空风干的造型,这是在用哪个部位发声?!
白骨轻轻一拽他的脚,然后顺手放开,宋演就像个被泡开的茶叶一样,轻轻落了底。他惊异地蹦了一下,跳起来不高,但落下又慢得出奇,牛顿老爷子可能管不了异世,重力偷奸耍滑了!
宋演记着刚刚段三仇那莫名其妙的一个巴掌,妄图理直气壮偷袭,照着他的肚子一记肘击,然而被他横刀皮笑肉不笑地拦住,遂掩饰道:“这到底是水还是空气,哇,真是一天有一天的惊喜,怪不得科学至今没有发展起来……”
白骨顺着他的话音叹了一声:“这里是‘渊’,两位为何会来此?”
宋演刚听了他咳嗽,摸了他的脉,现在对这玩意有思想会说话也没多见怪了,他原地蹬了两下腿,确定自己勉强学会走路了之后才努力站好,似笑非笑道:“装糊涂就没意思了吧前辈,你不是知道梁思鸢会把我们送下来么?”
白骨显而易见地一愣,就连不知道为什么在发呆的段三仇也不解地看向他。
“我俩人生地不熟,上个桥也要犹豫,再别提在岸上慌不择路狂奔的那一段了。梁思鸢要真想拦我们,以她老人家的‘神力’,早点把河冻上不就行了?偏偏等着我们上了桥才开始动手结冰……怕是在替我们做决定吧?”
那白骨掩唇咳了一会儿,像是极力压制过一样,连呼吸声都带着喘,宋演披着“气定神闲”的外衣,眼皮却不由自主重重跳了两下,不知为什么,这破骨头的模样竟看着分外眼熟。
缓过一口气,白骨终于道:“小友慧眼如炬,鸢儿她……对两位没有恶意。”
宋演故作夸张地“哈”了一声,眼神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不看不知道,越看越心惊。
周围横七竖八全是人骨,骨上却没有那珠光似的白,有些灰扑扑的,看上去并不会站起来跟他们交谈,胳膊腿儿散开,却被人妥帖摆好,竟有些安详。
“她是为了救我们,也是为了超度我们……”白骨出神地抬头看了许久,那个方向灰蒙蒙一片,什么都没有,“在下梁思鹜,鸢儿是我妹妹。”
宋演伸手捻了捻像被泡在水中一样的发尾,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杂乱不堪。
段三仇直接道:“如果你接下来说的是真相,就别吞吞吐吐的,要是不想骗我们,直接说说日月星辰是怎么回事,藏哪去了?”
梁思鹜轻笑了一声,无端偷着些悲凉,他缓缓开口回问:“日月星辰高悬天穹,苍天不知高有几数,又怎会被人力影响?”
宋演皱眉:“您知道我们说的什么,幻景的起源是明月桥断,梁端亲口说明月桥断也就断了你族的天……大族老,您别说这都是胡说的。”
“你……”梁思鹜似乎有些惊疑,骷髅面上几乎能看出鲜活的表情,“你怎知我是大族老?”
“吕罗族祖上捕鱼,迁到庆河村之后又以农耕桑蚕为生,”宋演上下打量着他,笑道,“看您通身气派倒像个书里泡久了的秀才,身体还不怎么好,除了那什么神神叨叨的大族老,哪个还能有您这样的气质?就是那不怎么会说人话的梁端,手指关节都有一定程度的变形,看您……那个,骨相这么完美,一定是没怎么干过重活吧?”
梁思鹜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手,骷髅空洞洞的眼眶里流露出赞赏:“你说得对。”
顿了一会儿,梁思鹜又重新道:“不过有一点,我并非身体不好,只是我拿掉了某样东西,这副骸骨无法吸收到周遭的灵气,有些萎靡腐朽了而已。”
吸收灵气,那不是……宋演心里突然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梁思鹜自顾自走到那一堆尸骨面前,低头翻找了一会儿,自顾自嘟囔道:“今日轮到谁了来着……”
“啊,在这儿,小佑儿且稍等等,伯父先用一用。”
梁思鹜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一个孩童的骸骨,骨龄不过**岁,细条条地垂在那里。
他伸手轻轻抽出了什么东西,于是那叫做“小佑儿”的小骨头便像是抽了丝的竹节木偶,饶是整个过程十分小心,也还是散落了一地。
一点点将散开的骨头复位摆好,梁思鹜手中拿着什么东西走了回来,他探掌展示,那是一条比丝线粗些的荧白细条,质地很像软骨。
骷髅先是把一段镶在了后颈骨,沿着脊柱与肋骨,在原本放着心脏的部位缠了几道,另外几段分别卡在手骨与脚掌处,一瞬间梁思鹜身上病病歪歪的气质荡然无存,整个人脱胎换骨,几乎清明出了些仙气。
宋演目不转睛,牙齿磨破了舌尖:“这是……”
段三仇立在一边,抱着刀冷眼看过来:“根骨,那就是人的根骨。”
“劳驾,我有点乱,”宋演干笑了几声,“这天生地养长在人身体里面的骨……根骨,居然能抽掉换给别人?还是说大族老您如今……那个超凡脱俗,所以才……”
段三仇冷笑了一声,别开目光:“当然能了,不然你以为仙人大老远来凤麟洲挑‘上佳’根骨是惜才么?瀛洲仙门没有无根骨之人,十大仙门甚至连低下根骨都没有,可不都托了诸如凤麟洲这样的‘不开化’之地材料的福?”
——“不过惺惺相惜不只是英雄见英雄,毕竟……人的作用可大了去了。”
原来当日段三仇的话磨牙吮骨,竟是这个意思。
宋演脑中浮现他们初来天河县城,他自诩有几分聪明,看万事万物都有些“游戏人间”的意味,然而一夕之间世事如隔山海,给了他当头一棒——游戏个屁,他从来都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模样。
那在店里做伙计的老实孩子,他的兄长带着一身上佳的根骨被仙人选中,那该是说出去都没人信的荣耀,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若是知道了,那双憨直的小眼睛该怎样看待这人间?
凤麟洲遍地材料,大多品相不佳,可总有些凤毛麟角,任天外仙人屈尊采撷。
宋演脑子一阵胀痛,额角血管突突地疼,转而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根骨居然能从人身体中拿出来,甚至不需要配型就能镶到另一个人身体里。
拿掉根骨的人不会死,只是会虚弱不堪,甚至连脉搏也与常人无二,所以哪怕宋巡检请遍名医圣手,也只能得出个体虚之症,可笑,那一碗碗汤药下肚跟喝水有什么区别?
凡人的药怎么能治仙人的病?
又怎么能填补抽骨的伤?
“所以……为什么没有人说?”宋演呆住,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一时间茫然无措,连生气都觉得不妥,似乎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无能狂怒。
那些有能力的人呢?
诸如梅竹月,诸如段三仇,他们对此深恶痛绝,为什么不说?
耳边传来细细的涛声,一只带着甘泉清冽气味的手轻轻按在他肩头,半截素白的广袖在水一样的空气中漾起微波。
来人叹了一口气:“因为没有人信啊,况且就算信了又能怎么样?”
宋演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越烧越旺的怒意,从头冷到了脚底心。
信了又怎么样?
他说段三仇妄图寻仇是自不量力的寻死之举,难道一个凡人的怒意就不是了么?
“更何况,这样阴私的事不合乎道心,总归是你情我愿的居多,甚至瀛洲地下灰色交易中都是明码标价了的,毕竟抽取根骨并不危及生命,若你穷困潦倒到绝处,一条上佳根骨能换前途与金钱,你换不换?”
梅竹月似乎有些累,眼皮半耷拉着,出口的话轻声细气,却又无端残忍。
宋演盯着他眼皮上的红痣,无声抗议,可那并不意味这就是正确的,不是吗?
段三仇原本还只是听着,能离梅竹月多远就有多远,这话一出,他一双眼睛盛满了怒意,几乎连带着恨起梅竹月来。
“大族老,所以,吕罗的惨案和根骨有关系,是吗?”宋演有些耳鸣,咬牙问道。
梁思鹜疲态一扫而光,原本挺直的腰却塌了下去,良久,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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