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鹜一动不动,仍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仿佛面前的人咄咄逼人的语句没能进他耳朵半分——也对,他早就没有耳朵了,生时一身皮囊,早已面目全非,不知在何时遗失了。
宋演隔着一丈看着似乎不在同一世界的白骨,与普通实验室用来科普的那些模具外表并无二致,只是奇异般的,他竟从那骨中看出了一个人影,仿佛所谓魂魄也有形状似的。
“仙人既然什么都清楚,何苦演上这一场呢……哦,也是,仙山压在我族头上,看我不是恰如蝼蚁唱戏一般么?”
梅竹月眼皮一掀,笑得温文尔雅:“因为我对此地有所图啊。”
宋演:“……”
段三仇:“……”
梁思鹜站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让人恍惚觉得两行血泪就悬在他黑洞洞的眼眶上,却总归没落下来,像个微弱的香火养出的、苟延残喘的怨灵。
整个看不清边界的千人渊忽然微微震颤起来,周围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骨头们起了应和似的,你推我搡地“客客”敲击着。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宋演怀疑他就是存心想干架,明知这一大村人的惨状都来源于“仙人”不把人当人的横夺,偏偏要说个有所图,他图这一地骨头烧成灰糊墙么!
“大族老,您别跟他一个后辈见识,他那个……大世家养出来的少爷,哪能知道您的苦衷是不是,”宋演打了个哈哈,拽了一把梅竹月的袖子,“您无所不知,想必也知道他刚跟梁端打了一架,约莫是受了气,狗脾气没处发才在这大放厥词呢,这么着,您甭管他俩,咱继续聊聊?”
被他强行拽过去的狗脾气没处发的“少爷”:“……”
后辈?梅竹月摸了摸下巴,目光惊奇地看着这无知无畏的小东西,这世上能当他长辈的人骨头都糟烂完了,上一次被人护在身后是什么时候来着?啧,感觉忒新奇!
段三仇跟个背景板一样,好不容易看着要动手,刚扎了个起手式,冷不防被这一插曲打断,又放下刀悻悻道:“就是就是,能聊动手干什么?”
梁思鹜似乎也清楚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貌似也没什么好被图的了,只是冷冷道:“没什么好聊的,那位仙人不是什么都知道么?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我是最为罪大恶极该处以极刑的人,几位要正义除害么?那可是不巧了,我早都死了,难道还会怕什么?”
宋演皱眉:“老前辈,您别太置气,他也是猜的,他能知道什么,梁端和梁思鸢……其实不是你完全控制的,他们有独立的思想对吧?”
梁端刚醒来时安安静静一老实人,文件未加载完全就颠三倒四地答话,俨然一副老实巴交的纯良样,后来崩溃反转太大,然而还是心心念念自己“放了那把火”,简直有些疯魔,哪能跟梁思鹜的淡定比呢?
还有梁思鸢,那舍身挡了地煞剑、黑压压争相撞地的鸦群……如果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都能情真意切地演出来,那这位大族老可谓是影帝之资,天赋异禀了。
梁思鹜一动不动,宋演眨了眨眼,似乎看到一个青年人倚着那副白骨,略显忧愁的眼严丝合缝地嵌入那黑洞洞的眼眶,从中流露出一点别样的情绪来。
“自明月桥建成,北岸有灵鸦庙,南岸就设了个守桥人,他们每日查看木桥的结构,哪里裂了口子及时修补,哪里蛀了虫就刷木油,我们带着多大的敬意呀……”
他一口气叹得愁肠百结,又带着刺人的讥讽:“梁端啊,那是我妹夫,守桥人家里的,那时桥已经断了,黑暗吃过了人,大族老忙着毁桥,两岸忙着起哄,倒便宜了他哄骗了鸢儿。”
宋演偷偷回头,对上梅竹月的目光,两人心照不宣地一挑眉,虽说梁思鹜语气不太好,但绝谈不上恨,要非形容一下,大概每个大舅哥看妹夫是一样的。
“我自小长在大族老房中,和鸢儿并不亲近,等到十多年过去,他们在势如水火的情势下谈婚论嫁,杜鹃花开的时候终于成了,可梁端送来的聘礼当中竟有一幅画。”
那诡异的魂体唇角拉扯开,带得那副骨架都阴森森地:“画上是鸢儿,可真是精巧,连发丝睫毛都分毫毕现,说是向个游历的老学究求来的,谁不称他心思别致呢?”
“如果画上没有那句话就好了,明月桥边明月仙,我妹妹就莫名其妙地和一座断了的桥联系到了一起。”
明月桥边……明月仙!
宋演一惊,梁思鸢在逼他们下来的那时候,嘴里嘀咕的可能就是这个,这实在不太吉利,明月桥断在河底,而“明月仙”则成了被困在河中的水鬼。
不过,她念叨这个做什么?
“大舅哥……不是,大族老,”宋演挠头,“嘶,令妹一边念念不忘梁端送她的这什么仙,一边恨不得把梁端扒皮抽筋,这又是为什么?”
段三仇和梅竹月也不约而同看过来,一时间场面有些格外求知若渴,大概家长里短/狗屁倒灶的八卦对任何人都是有吸引力的。
梁思鹜微微一笑:“也许是因为……我拉了梁端下水吧。”
原来是这样,宋演背上一阵发冷,梁端说自己放火害了族人,梁思鸢也这么认为,所以才仇恨梁端,而梅竹月刚才说这一切都是梁思鹜造成的,且本人就在眼前,刚刚也认了。
感情是这位大舅哥祸害了人家小两口,一个愧疚到爆炸,一个恨错了人,让人家死了都不安生!
“你怎么跟他说的,烧死村民,让背后的始作俑者拿不到根骨?”宋演疑惑道,这跟杀红了眼的恶魔说你别过来不然我杀了我自己有什么区别?
梁思鹜低低笑出了声:“怎么会?我让他跟着换物的村民一起出村,到了天河县再找个机会溜出去,让他去玉清山——前大族老那时已经没了,他其实并不很老,却被族中多年的乌烟瘴气熏成了一张烂软的皮。”
“死的时候跟中了邪似的,趴在床头让我去玉清紫府求助,我也就在那时浑浑噩噩接过了大族老这个烂摊子,也许是那时我族就已经气数将尽,仙人竟也等不到人死,堂而皇之地抽骨,为了掩藏真相,又堂而皇之地杀人。”
“第二天我就去了灵鸦庙祭祖,可我看见了什么?灵鸦从屋脊上飞下,在供桌上啼出了血,那双眼睛……我前日才送了他入土,我就在那时,彻底领会了一切。”
“灵鸦……或者说我那曾经的,被夺了根骨的族人,用血娓娓道来,把命交给了我,正如大族老死前把奄奄一息的吕罗交给了我,而这,成了我的资本。”
梁思鹜空洞的眼眶转向梅竹月:“他们没有离去,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挤在灵鸦体内看着他们的后辈,慌不择路,挣命挣扎,就成了仙人口中的……邪术。”
宋演好像完全感知不到他的恶意与怨怼,平静地看着他将那倾覆他认知的一切用寥寥几句说出。
这里有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点,梅竹月曾经说起庆河村历史的时候说过,大族老的产生方式是“选举”,这样一个近乎民主的模式在争端中崩塌,于是大族老随便挑了个孩子,战战兢兢养在自己房中……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宋演:“那大约就是快出事的时候了吧,七十年前,那会儿玉清山刚出了一个长生仙,都载入凤麟洲的洲史了,叫赵什么来着?”
段三仇:“赵郢。”
宋演挥了挥手,摇头道:“爱是谁吧,他没帮你们?”
梁思鹜微顿,帮了的,只是没什么用罢了。
后来梁端回来,带来了什么结果呢?
异乡人对这个陌生地方全然的信赖已经让这个阵法无可修复,赵郢重伤回山,他们求告无门,只能自救。
梁思鹜顾不上其他,开始暗中谋划着聚族南迁,抛却所有重头再来,先祖能在苦难中扎根,他们也能。
可是仙人的惩罚来得那样急,那样快——毕竟,谁能忍受自己花心思养殖的肉宠有组织有计划地叛逃?
“鸢儿有个孩子,我那外甥尚在襁褓,牙还没长出来,他什么都不懂,眼睁睁看着亲娘被卷起的十来丈高的浪捆到清河中央,一口浪一口沙,折磨了她三天三夜,受尽苦楚才咽了气。我的妹妹死后尸骨悬于河上,就在原来明月桥中央的位置,日日叫人看着,无法近身半分。”
“那是对我的警告。”
“梁端抱着孩子守了她三天,村里人逐渐反应过来,或多或少知道了什么,他们暂时忘掉了争执,一水地围在我门前,问我:‘大族老,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只会打渔种地的农人,哪知道什么叫做根骨,有不怕死的砍断一只手,捉到了那亮堂堂的一根软骨。
怕死的也被这样的情绪逼疯,哀声震天。
梁端来寻他,将奄奄一息的孩子塞到他怀中,一言不发地出了村。
梁思鹜面前是血和骨,身旁是绝望的族人,怀中是一个婴儿,目送着决绝的人离去。
他出走半年,一无所获,生生疯魔,带着一把长剑,放了那自认是断送全族的火——包括他的妻儿。
可他不知道,那时村里已经没有人了,一千多人,断肢剔骨,生生投了河。
原本清澈流动的水发黑,如同接了地下十八狱中深渊般的怨结,梁思鸢的执念在血泪中重生,看到了梁端放的火。
梁端在北山上跪了村民长辈,打算自绝。
天下起了雨,已经许久不见晴,梁思鹜上了北山,接过梁端手中的长剑,拔剑捅穿了梁端的心口,合上妹夫似带着解脱的目,他说:“抱歉,我们还不能够解脱。”
选了龙首坡地,他徒手挖出七尺的坑,双手鲜血淋漓,葬下了仇恨与复仇的种子。
他带着捡拾了一屋子的根骨,一屋子的断肢,在大火与大雨中只身向渊,变成了吕罗族最后一个意识,也成了主宰的意识。
最后一个活人自绝,被术法割裂的空间坍缩,庆河村变成了千余人的幻景,向着生前的不公亮出獠牙……
这幻景的操控者、不为世所容的怨魂,冷冷看着七十年后的闯入者,不怀好意地勾起唇角:“为了让梁端心口留下血气,卡在不生不死的边缘,我让鸢儿在河中现身,他看见了——没什么不公的,明月桥边明月仙,这不是他曾经所求的么?至此,我们在同一天死去,又在雨中大火里重生。”
宋演想:难怪,难怪梁端会认为是他自己害了妻儿。
“我们不见青天,日月凋零,没有人看到我们,只因蝼蚁的命在人眼中算不得命!”
“呵呵,没有人能平他们的怨恨,我不行,你们也不行,几位,深渊不会放你们出去的,我不杀你们,抑或是杀不了你们,都没有区别,你们会跟我族尸骨一同烂在这里,幻景会吞杀所有误入庆河的仙人,这是你们欠我们的。”
梁思鹜说到最后,竟带着畅快的笑。
宋演心底一阵唏嘘,下意识看向梅竹月,那人目光沉沉,似乎并不意外。
“‘千人渊’不好出,原因就在这里吧,只要有一个人不肯放我们出去,我们就出不去,是么,包括我们这位不走寻常路的仙长?”
他和段三仇上桥跳河才进来,水面上被冰封,这人又来得这么快,估计是从梁端那边找到了什么破绽,他说“血肉上青山,白骨入长河”,估摸着跟梁端心口那流也流不尽的血脱不开关系罢了。
梅竹月回神,展颜一笑:“是啊,为了来找你们,我可是付出了好大代价。”
暗戳戳翻了个白眼,宋演腹诽道:弄脏一点衣服说得跟断手断脚了一样。
他看着梁思鹜身后整整齐齐的白骨,一点点还原着吕罗这最后一个大族老的生平。
他带着所有人的断肢与根骨沉入水下,一点点拼全他们的尸体,皮肉与根骨一起腐烂,恐怕连骨头也不会幸免。
于是梁思鹜不敢死,他见过全部族人抽骨,早早对根骨的构造烂熟于心,他剖出自己尚且活着的根骨,一日一换,企图保留他们直到恒久……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呢?
宋演长长叹了一口气:“大族老,你们会愿意放我们出去的。”
梁思鹜冷笑:“呵!”
一千多具尸骸震颤不休,像是绝不会化去的怨恨和执念。
宋演抬眼,继续道:“您一直对一个人避而不谈,而这却是我想要跟你谈的——梁思鸢和梁端的孩子,你那个外甥,你们吕罗仅存的血脉,你们不想听听他的消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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