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夜说他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交谈时说了什么,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是在什么时候。我有些骄傲地说,我都记得。其实这并不是因为我很早就对阿夜动了心,只是单纯因为我记性很好。从前好记性让我烦恼,和阿夜在一起后,好记性变成了优点,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从前欢乐的记忆太少了。
我是家里的独子,母亲在我十四岁那年去世了,父亲之后没有再娶。父亲具体官居何职,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一直以来,他不断更换容貌与姓名,协助国王和丞相默默地工作着。父亲总是出差,这份工作艰苦又危险,因此他不希望我从政,只求我能在战乱中保全自己,于是我三四岁时就被送到戈兰南方一所教堂学习武艺。父亲母亲时常来信问候,但隔许多年才来看我一次。
教堂的师父后来纠正了我:在我七岁之前,母亲每年都来看我两三次,父亲来过一次,只是小孩忘性大,又常年不与父母亲近,所以记得不准确。从那以后,我开始很用心地记身边各种事。十三岁那年,我站在病床前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母亲是生了急病,才没能再来。我看着病床上面色青灰的女人,并不能很顺利地把她当作我的母亲。我不认识这张脸,更不敢直视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因此我的心被分成了两半,一部分对此漠不关心,另一部分又心如刀绞,也许是因为血脉相连。
一位高大的女医告诉我,这种疾病会通过血脉遗传给下一代。如果我足够幸运,这一生都健康无事,如果我运气平平,那么就会和母亲一样,不知道哪天突然倒下,一病不起,然后与世长辞。父亲没有请求隐瞒这件事,我感谢他的坦诚。如果在母亲死后才知道这个消息,也许我会感到惶恐。
我知道我被带到这里来是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母亲也心知肚明。长久不见,我对父母的认识和感觉都很淡,并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对亲情有某种依赖与渴求。母亲对我没有太特殊的意义,但我知道自己对她意义非凡,我已经懂事了,明白至少要给将死之人一丝安慰,于是留下来,每天都来看望。一开始,母亲还有力气说话,可我与她并不熟悉,母亲又总是情难自抑地哭泣,所以我回应不多,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后来,我模模糊糊懂得了她的眼泪,想要说些什么,母亲又长久地昏迷着,偶尔醒来,也几乎说不了什么话。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挣扎着又坚持了大半年,还为我过了一次生日,医生惊叹于这回光返照的力量。我想,母亲也许是希望尽可能多地补上之前六年亏欠的目光。
父母将我送到教堂时,本来打算在我十四岁那年将我接回身边抚养,但是变故突如其来,这事便也作罢,我继续跟着师父回到戈兰修习武艺。父亲并不能全然接受母亲的离开,选择投身工作来逃避。听说父亲推辞了国王的封赏,甚至搬离了本就未曾住过几载的王城,尽管如此,父亲坐马车去王宫述职时,看到旧居的屋顶还是会泪流满面。
我本来就对周围事物没什么兴致,再回戈兰后,更觉得日子平淡如水。唯一的变化,是我戴了眼镜。我从小一直在宵禁时间偷偷点灯看书,刚回到母亲身边时,无人管束,也不顾及光线,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看,最终把视线看得模糊了。十四岁生日时,母亲送了我一副眼镜,让我能更好地遨游书海。我记得母亲说,对不起,本以为这样已经很差劲了,没想到连视力也遗传给你。我说,都戴眼镜,才像是一家人。于是母亲欣慰地微笑,接着又流下眼泪。她总觉得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东西,总觉得太对不住我。我不这样想,至少眼镜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我看书时一直戴着母亲留给我的眼镜,可是视线最终还是像母亲的面容一样,再一次渐渐模糊了。我不得不更换新的眼镜,换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完全不再是母亲留给我的那副。我没有珍爱我的身体,这次是我对不住母亲。
二十岁我分化成alpha,父亲听说这件事,十分高兴。alpha的身体比omega强健太多,也许同样的悲剧不会在我身上发生。我看过《医学》期刊上林英发表的研究成果,知道alpha的身体强化始终是在原有身体基础上的,也就是说,要看父母,或者说上天赐予了我什么样的身体。我又写信问当初的医生,医生说,如果最后的结果依然是失去凝血功能,alpha的身体只能将初期病程延长,阻止不了后期的迅速恶化,也无法预料还会出现什么并发症。我拜托医生不要将这次谈话透露出去,因为或许我真的能得到主神眷顾,或者侥幸等到父亲死后才病发——这样父亲至少能安心去见母亲。我并没有很爱父亲,但也希望他幸福。
二十八岁时,我不戴眼镜,已经看不清一米外的事物。离开眼镜,我很难正常生活,也很难继续练习武艺。不过比起锤炼身体,我本就更偏爱看书,所以辞别师父,回到故乡恩克。我从民间得到父亲的消息,听说新查抄的官员在上断头台前,叫骂着要他不得好死。那大概是父亲的名字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口口相传。
我猜没有了志同道合的爱人陪伴,父亲是燃烧着自己的余生取暖。身为人子,我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父亲也不需要我为他做什么。父亲最需要的是看我健健康康地活着,唯独这一点,不是我想做到就可以做到的。
母亲去世时,尚且不到三百六十岁。人们都说,太年轻了。我不知道同样的命运何时会降临在我身上,因此常把每一天都看做生命的最后一天,不让自己后悔。离开师父后,我依然每天早起练习基本功,我珍惜着还能自由使用手脚的机会,努力地养护自己的身体,也开始爱护视力。
父亲害怕牵连我,让我隐姓埋名地生活,最好是去国外,不管戈兰还是赤冬都可以,如果我想去传说中的间城,他也可以试着问问。姓名、身份、地位、财富,这些在我看来都是词语,和“父母”一样,不过是被下了定义的原子,飘忽而让人没有实感。我并不在意这些,所以随便取了个名字在戈兰和恩克的边境普通地生活。我不希望父亲为我的事太过操心,一方面,我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某人的好意,哪怕是世俗意义上的父母亲;另一方面,父亲年轻的前半生都与这些托关系和被托关系的人打交道,如果他为我的事为难,正直的品格有所偏移,我想他终究会遗憾。
父亲总觉得对不起我,母亲生前也是。就连母亲的主治医生和教导我的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自责于没能给我父母的关爱和陪伴,没能给我完整幸福的家庭,母亲愧疚于过早地缺席,还有带来流淌在我身体里的,疾病的可能,师父在我走之前说,没有早几年决定带我去见母亲,是一桩憾事。
我从不觉得我不幸。人的命运,是上天早早写就的,我们并不知晓。在十三岁时回到恩克,在十四岁时离开母亲,在二十岁时分化成alpha,在二十八岁时离开戈兰,这些都是被安排好的命运。我的命运,我全部接受。父母不能接受天人永隔的命运,不能接受看到儿子失去母亲的命运,是因为他们太爱对方,太爱我了。太多的爱就像多生的手指,只会徒增困扰。我不像他们爱我一样那么强烈地爱着他们,所以从不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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