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兰的大学是十五年制,若要在毕业后继续深造,可能会多花费数十年甚至百余年,具体时间要看自己选的方向与课题。但我们这几期学生都是仓促毕业,有些师兄勉强完成了论文,多数师兄弟只做了半程,就不得不离开学校,因为戈兰的文学清洗开始了。
当今世界上的三个国家,戈兰繁荣但内乱不断,赤冬正日渐衰落而不自知,恩克虽说平和,却太过落后。在戈兰,伴随着国王恭的退让,亲王慕的势力越发强大,渐渐有夺权篡位之势;在赤冬,王朝后期的靡靡之音掩盖住暗流涌动,王党、新党、立宪党私下互相撕咬,乱作一团,这两个国家早晚都会发生大政变,只不过现在的戈兰大概会在动乱后重生,而现在的赤冬大概会在动乱后消亡。
出于趋利避害的本性,我成年后一直活动在恩戈边境,我本以为在教授几乎不兼任官职的戈兰,党派征伐不会波及到学术高塔,但这种想法还是太天真了。我读诸子百家,竟然看不出王朝统治的关键来:经济政治体制固然重要,但多好的体制,到了不在意子民的君王那里也不过是愚弄与管束民众的手段,凡政权建立,总得找个什么思想傍身,或者打着宗教的幌子发迹,简直像omega寻求alpha、alpha寻求omega那样自然。因此我总觉得王朝的生死和人的生死那样,是上天注定的,王朝统治思想确立的那一刻,就是它诞生的那一刻,它的繁荣与倾覆都像基因一样写在思潮中,决定往后余生。人所能为,不过是尽可能了解与顺应这条轨迹。聪慧如慕亲王和他的众多智囊幕僚们,聪慧如恭王的拥护者们,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发动政变和自我防卫的基础一定是思想,于是乎思想革命开始了——那些在文坛或某学科有影响力的人物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在支持或镇压的浪潮中,有人浑水摸鱼,趁机铲除异己。
戈兰人私心太多,连思潮的酝酿都包含着掌权者的私心,他们不适合革命这种激烈的运动,作为恩克人,这样说有损世界团结,但我想,这就是革命变成清洗的根本原因。
思想革命很快声势浩大到人人自危的程度,甚至吹到冷门的古瓷朗古典哲学领域来,我们这些做校勘的学生被打上“厚古薄今”“助长贼风”“叛国蛀虫”的罪名关进监狱。厚古薄今倒也罢了,我们追寻着古人的古人,要说全然没有这种思想是不可能的,但把游侠称为贼,认为“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治理想背叛戈兰商业立国的长期政策,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军警来大学里抓人时,老师和师兄们竭力辩护,师兄说,“我们做的都是死人的学问!稍能入眼些的刊物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们关上门造自己的车子,怎么就败坏了社会风气!”军警一棍子把他打昏了。另一位师兄振袖道,“我们从没写过叛国的文章。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查就查好了!但是若镜不能叫你带走,若镜是恩克人,有功有过都得交给恩克的大使处理。”军警说:“他是间谍。”然后一棍子把我打昏了。
在狱中醒来后,我听说他们抓走了老师和师门半数学生,大学里的恩克留学生更是全被以间谍罪抓进来。大家被分散进不同牢房,和其他嫌疑人关在一起,和我关在同一间牢房的只有大师兄,大师兄担心我被军警随意处死,主动要求照看当时还昏迷的我,这才住进条件最差的“留学生公寓”。师兄说,你不是从小习武么,怎么这么轻易就被拿下了?我答:那我就从间谍升级为狗急跳墙的间谍了。师兄忍俊不禁。牢房内其他同学都是恩克人,有位研究天文学的学长因为延毕一百二十余年都还没发表文章,昨天才刚刚被人从河里救起来,没想到今天又被抓了,自嘲到头来还是一条死路,不如给鱼当早餐。
被抓来的学生都深感身世浮沉,作为恩克留学生的我们似乎更有此感。来戈兰读书的门槛不高,因此很多人并没有能依靠的背景。我靠在师兄肩膀上,一边休息一边听大家讨论有什么能搭上的关系,不禁想起父亲。父亲直接受国王和丞相的命令,但他具体属于哪个部门、官居何职,这种信息连同父亲的真名一起被封进档案,我身为其子也完全不知。我想,能够死在戈兰或许是一桩好事,让父亲恨戈兰人,总比让他恨自己要好过些。
我静静等待死亡,忘记了在戈兰最大的依靠。这是句玩笑话,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章可。我们见到对方,话语一时都堵在胸口,只有眼神颤抖着。隔着牢门,他无法拥抱我,就用手帕擦拭我脏污的脸,然后紧紧攥住我的衣袖,心痛地说,眼镜怎么碎成这样,回去以后托人给你带一副新的来。我摇摇头,没接他的话茬,说,你竟然真的来帮我。
章可苦笑道,我是真的在客套啊,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恩克人竟然会被戈兰人安上叛国罪名。我亦苦笑着说:总感觉这次格外针对恩克人。我知道,你既来了这里,就是打算要努力把我和老师、师兄们救出去的,但此次情况并不乐观,你行事千万以保全自己为重。老师年事已高,你有门路的话,先想办法把他接回家,有些师兄已经成家,请你多多照拂他们的妻子孩子,如情况允许的话,尽快让他们与妻儿团聚。至于我这边,要是太困难就直接放手吧。
章可很冷静地安抚我们,说,你和大师兄都别怕,老师那边一切都好,不必太担心,先好好照顾自己。他又对我耳语道:如果真到了要处决的地步,我就买些死囚的命,安排你们假死逃到恩克北方去,等风平浪静了再回来。饮食起居我已打点过了,你上大学后攒的钱存在我家银行里,密码是我们入学的年月日对吧,刚好花了不少私房钱,这就拿你的小金库填上。
我们都笑了,笑容中又都有些苦涩。章可拍拍我的肩膀说:等我。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牢里的日子不太好过。偶尔会有人来审学生,其实就是抓出去打,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因为有章可的打点,我的待遇还算不错,只是挨打,并没有到被打残打死的程度。总和我待在一起还是太危险了,因此我拜托章可想办法把大师兄调回普通牢区。大师兄若受我牵连遭受皮肉之苦,我一生都会为此自责。
但那位天文学的学长已经精神恍惚了。在牢中观测时,他突然产生论文灵感,便用指甲在墙面上刻下来一些,刻到十指的指甲都磨断后,剩下的每天在嘴里喃喃几遍,有了新的思路,就愉快地拍手欢呼一声。他的喃喃自语越来越长,几乎像在上课一样。我们都很喜欢他这样,好像回到了在大学里做研究的日子,但是军警觉得他已经疯了,拖出去说是叫医生治,其实就是打了半天,打到学长的牙齿也碎了,说不出话来。有几棍打在头上,肿起可怕的大包。守卫把学长抬回来时,学长已经彻底失去理智,问他什么,他都呜咽着说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我给他背他之前讲的内容,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我们带他看他之前的刻痕,他也只是一味地发抖。我不了解记忆中那些术语的意思,不知道它们会对天文学界产生怎样的影响,也许是石沉大海,也许激起轩然大波,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身处狭小昏暗的房间中,如果不看那一方带栏杆的窗户,连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某日我忽然觉得房间空旷起来,忍着头痛数过人数,才发现同胞已凋零了一半。在这里待了两年,我终于重见天日。两年时间不过牢中一场长眠,在外面却过得飞快,罢工游行层出不穷,恩克人为学生的事发了火,连同支援上违背条约的懈怠一起清算,一路打进来,戈兰这才松口释放所有师生。
章可也变了很多。最开始是为我们奔走应酬而抽烟喝酒,后来反而渐渐从这些东西中寻求寄托。他当了父亲,又很快失去第一个孩子。他身上那种爱偷懒耍宝的学生气已经消失殆尽,他变得沉默,变得难以读懂。这都是因为我们。因为文学清洗。
军警再不松口的话,你的小金库就要花光了。我们又坐在上学时常去的餐馆里,章可吸着烟笑道。我不爱攒钱,几十年的积蓄,其实比不过章可小少爷一个月的零花钱。他这样说,是告诉我不必对他心怀愧疚。我还是忍不住流泪了。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流泪吗?上大学以后,我才变得越来越有人的模样,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人,偏偏要经历这种劫难?章可很无奈地给我抽他的烟,然后更无奈地看我被烟气呛得流下更多眼泪。
人生是航海啊。他说,有时向□□斜,有时向□□斜,就算被浪打翻了,也要撑着一口气继续笔直向前。要说有什么花团锦簇的目的地吗,其实也没有,无非是灵魂的蜡烛还没有燃烧到尽头,不甘心就此放弃了而已。
若镜兄,我的道走完了。
若镜兄,我们这种靠海起步的民族,果然还是适合航海之路啊。
若镜兄,你回到恩克以后,也继续笔直地活下去吧。
我说不是的,不是的。你觉得自己的脊梁被压弯了吗?你忘记佝偻丈人了吗?忘记支离疏、哀骀它、申徒嘉了吗?
章可也忍不住哭了。他说,若镜兄,我好想再听老师上一堂课啊。
从前欢迎我们蹭课的仕培老师已经不在人世,否年老师也辞职回家。听说否年老师的师弟濯缨失踪了,这年头失踪的人多半回不来,为避免老师受刺激,我们还是尽力一遍遍打听。
坐在从前的餐馆里,我们本来应该深深感叹戈兰学术的凋零,却被窗外游行的年轻学生吸引住目光。戈兰在如此迅速的时间内重新容光焕发,真正来自民间的充满激情的血液在稿纸上书写出春天,我们这些旧伤未愈之人含恨地互相舔舐,似乎已经成为被时代抛弃的遗民。
我看向自己的双手,它握着罗盘也好,握着手杖也好,握着风帆也好,握着纸笔也好,总之还要抓紧什么继续活下去。我继续做当初跟着否年老师做的校勘,三十年后成果出版,便再次毕业离开学校。临别前,我请否年老师为文集作序。
刚成为研究生时,我来到老师家中,老师说,小镜,从你选定这个名字起,我就隐约感觉到,你有很多想抓住的东西。我不强求你一定要做什么方向,只要在这些年里一遍一遍阅读经典,能有所收获就够了,希望你能在“人生”这个课题中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结果。我知道,老师从最开始就看出我不是能做研究的人,关于人生、关于道的太多问题,我自己都尚且茫然。时移世易,老师家里的龙井茶味道没变,但也许再过几年,这种老工序的龙井就买不到了。老师问我愿不愿意接替他的位置留校教书:现在新校长正紧锣密鼓地重建校园,回归母校难免触景生情,但前途不可限量。老师懂我,只是代新校长传达一下邀约之意,说过后便不再提此事了。是啊,我这恩克间谍心中全然没有为戈兰人建设国家的自觉,我觉得我该回家了。
毕业回到恩克后,我本欲再见父亲,向他报告我一切平安,不想芜人再次南犯。我几经辗转回到王城一带,才发现父母原先的旧友也南渡避难,最终彻底丢失关于父亲的音讯。看着满城飞扬的征兵告示,我有些恍惚,记忆中,母亲去世那年,城中分明不是这般光景。
我想参军,结果被体检卡住了。军医说我这种多跑两步都有可能视网膜脱落的半瞎属于四级伤残,不能上战场,有志报国的话,可以去农庄和工厂,若能读书识字,去后方教书代笔也算贡献。我盯着军医的眼镜看了看,问:现在去读医科还来得及吗?军医莞尔道:当然。
王城有全国最好的军校,我考取了王城军校新开的医学专业,兼修指挥、测控、勤务三门理论课程,七年毕业后以中尉衔进入军医部队。由于身体原因,我不能参与战场救护,只能在后方救治撤回的伤员。在后方,我又一次见到当初那位高大的女医。女医对我和母亲还有印象,她说这种病例太少见,母亲自愿提供病情数据,最后捐献出遗体,为医学研究做出很大贡献。我回想起母亲去世的那天下午,阳光透过纱帘柔和地照进屋子里,树影在母亲安静的面庞上摇晃,她的身体看起来还很柔软温热,直到注意到她因为病痛常常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时,我才确信她真的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女医说,母亲是非常坚强、非常伟大的人。望着女医氤氲在烟气中的温柔侧颜,我想,她不知挽救了多少生命,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也一定是个相当坚强、相当伟大的人。我虽在教堂长大,却对神话和宗教不太感兴趣,一直以来都敬而远之,以至于来到军队后我才知道,这位有恩于我家的女医就是传说中的人神芙拉达大人。另有一位同样高挑,但性格比较冷淡的女医做她的助手,那是与她异体同心的大弟子林英。我在《医学》期刊上常常能看到林英的文章。前线吃紧时,两位女医每天只换班休息大约三小时,其他时间都在查房、教学以及做手术,到了休战期间她们才放松下来,参与节日篝火或者庆功会、迎接会,并且指导公田耕种和战马繁育。
这种在庇护下还算规律的生活很快画上了句号。转折发生在我二百五十六岁那年的冬天。秋冬以来,北境战线陡然拉长,各方面人手都严重不足,芙拉达和林英把后方交给已经成长成熟的学生们,随军向西北阵线迁移,我则和战友奔赴东北。
恩克和戈兰多有嫌隙,又由前不久的文学清洗引发战争,造成过相互杀戮的惨剧,停战之后,粮草支援方面依然争执不断,因此西北战场防线松散;赤冬虽与恩克交好已久,但赤冬军队力量软弱,尽管有恩克人支撑,还是多有不足之处。芜人兵分两路分别进攻,我军缺乏情报,不知哪路为虚,哪路为实。国王推测芜人会趁恩克与戈兰冲突之际从西北突破,所以让芙拉达和艾伦带队支援西北,这正中芜人下怀。补给多,也意味着防卫多,风险大,芜人从一开始就设计引诱北境军将重兵派往西北,从而彻底吞掉东北防线和过冬补给。
那是一段痛苦到让我不愿回想的漫漫长路。离开两位人神的保护后,我们必须独当一面,我多想保住年轻士兵的手脚,可好不容易用针线弥补火药撕裂的痕迹,寒潮又夺走了那些早被冻僵坏死的指节。原来人的肢体末端在冰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真的会像酥脆的冰块那样一碰就掉。军医已经在手脚上裹了最多的布料,尽管如此,大家的手脚上还是长了冻疮,天寒地冻,我们已经顾不得卫生,在双手颤抖使不上力的时候,只能用牙咬住绷带来扎紧伤口。芜人沿着我们的脚印包抄而来,我们藏匿在下风口休整时,常常能听到芜人在雪地里啃食士兵断肢的咔咔响声。
进入东北后的每一天都在死人。最开始是随军的赤冬女医。受人种影响,赤冬人并不耐寒,我们根本没敢让omega女医随军,但对beta来说,这样的天气也足够残酷,有些女医甚至没扛过最初的降温,一夜过后就彻底倒在营地里。她们的同伴伤心欲绝,害怕这些尸体被芜人找到分食,又无力额外带她们上路,只得挖出深深的雪坑掩埋尸体,祈祷芜人不要发现。遗憾的是,扫荡的芜人还是发现了,这些遗体甚至成为他们追击我们的补给,为了甩开追击不得不迂回时,我们发现曾经的营地周围有许多芜人为找寻遗尸挖出的雪洞,人骨残骸就留在雪洞边。一想到这些优秀坚强的赤冬女人好不容易摆脱家庭束缚学成归来,为全人类的和平不远万里前来支援,最后却连全尸也没能留下,我们就恨芜人恨得浑身发抖。
之后是冻死和饿死。我们肩负运送补给的使命,随军带有一定口粮,但由于迟迟得不到接应,口粮渐渐见底,为保证能给东北驻军足够的粮草,我们只好缩减口粮挨饿前行,悲哀地期待信鹰能早日联络到总指挥部或者东北驻军前来支援接应。最先支援的竟然是总指挥部,国王得知我们的困境后立刻命令待令的库里亚率军北上,同时联络赤冬国王请求协助。考虑到赤冬人在严寒环境下战斗力大打折扣,赤冬王派出大将伯纳斯科尼,并为全军配备最先进的武器。我们首先与伯纳斯科尼将军汇合,那时赤冬女医们已经全部牺牲,我便将女医埃琳娜收集的骨头碎片托付给伯纳斯科尼将军,恳求他带这些女医回家,将军沉痛地答应下来。
一直以来,我们只收到东北驻军回信而未见援军,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待到和库里亚部汇合一起行进数日后,才发现东北已基本失守,芜人屠空四城,占领了易守难攻的爱晴岭防线,城内驻军有人叛变,在芜人的命令下用原有的通信暗号向我们和总指挥部发送虚假军情。
收复东北爱晴岭防线的过程太艰难了,完全是靠人命在堆。库里亚带来的年轻军官,在三个月内全部阵亡。紧急之下,有过理论学习和作战经验的我也破例兼任军官。又三个月后,我们终于收复爱晴岭防线。芜人成功完成在恩克东北过冬的战略目标,将爱晴岭一带的粮油布煤各种资源掳掠一空,连北境军民的尸体也全部装车带走做储备粮。将恩克国旗插回最后一城的城墙上时,没有人欢呼,我们都清楚这是彻底的惨败。伯纳斯科尼将军带领的赤冬援军和我们奋战到最后一刻,全军覆没,我找到将军的尸体,从他怀中又取回女医们的遗骨。
经此一战,我右眼视网膜脱落失明,右手只剩拇指和半截食指,没有办法继续做军医。库里亚说我有些指挥才能,请我做他的副官。我答应下来。我已经受够这一切了,只要能让战争尽快彻底结束,我什么都愿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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