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国端着茶走到门边,目光落在眼前这对陌生的夫妻脸上。他们分明带着笑意,说话也称得上亲切,但顾一国却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他直觉这对夫妻的到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韩太太起身走至顾母身旁,轻轻拉过她的手,摩挲着她布满老茧的掌心,脸上带着几分苦涩的笑,“顾太太一天要忙地里的活,还能将房子收拾得这么整洁,家里几个孩子也都带得这么好,自是比我这个闺中妇人强多了,生儿育女的苦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可惜......我是没这个福分了。”
顾母抬头瞥了韩太太一眼,又迅速敛下目光。那只握着她的手,肌肤顺滑、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顾母心上生出几分自卑,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早上还特意用肥皂洗了脸,但韩太太最平常的样子,已经让她难以相较。
不过她又想到顾一军以后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脸上的尬红慢慢褪去,气息也平顺起来。
“这沙发真漂亮。”韩太太望向刚才坐着的地方。沙发是蓝色的,上面印着红色的牡丹花,但因为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牡丹花渐渐褪了色。沙发是前几年顾父在集市淘来的,当时那家人急于脱手,因此他花了很小的代价就拿下了它,这或许是顾家唯一称得上值钱的东西了。平时家里人舍不得坐,因此看起来比屋内的其他摆件都能新些。
顾一国掀开门帘,将泡好的茶端进来,递到韩家夫妇手边,“叔叔阿姨,请喝茶。”
韩太太左手微掩,轻轻抿了一口,将茶杯放下,看向略有些拘谨的顾一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就是您之前提过的二儿子吧,真是孝顺能干。”
顾一国下意识挠挠头,指尖触到头发,传来一阵油腻腻的感觉。若在平时,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此刻,看着韩太太那漂亮柔顺的长发,一阵尴尬涌上他的心头,他急忙将手背到身后。
“阿姨过奖了。”顾一国低声应道,他眼皮微抬,偷偷观察着韩太太的神色,见韩太太神色如常,忙呼出一口气。
怀中刚背对他的顾一军突然转过头,将头闷至他的腿间,伸出小手一下一下勾着他的小指。
韩太太又问了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顾一国双手放在弟弟肩头,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回应着韩太太的话。
韩太太一边和顾父顾母闲聊着,一边打量着房间的陈设,目光偶尔落在兄弟俩身上,露出一声轻笑,“顾太太,这就是你的小儿子吧,真乖。过来,让阿姨抱抱好不好?”
顾一军将头埋在哥哥身上,抬起头看了哥哥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没有动弹。
顾一国看着手伸在半空,略微有些尴尬的韩太太,便摸摸弟弟的头,推了推他的肩膀,“去吧,韩阿姨人很好的。”
顾一军这才扭捏着攥着小手磨蹭到韩太太身旁,他一向不认生,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韩太太将他揽入怀中,抱到自己的腿上,目光上下打量,“这孩子,可真俊,看这小脸,红扑扑的,真可爱。”
顾一军虽坐在韩太太怀里,但目光却一直在哥哥身上,兄弟俩在大人的交谈中无声地对视着。
韩太太看出顾一军的不自在,松开箍住他的胳膊。顾一军忙从她的腿上跳下去,扑到了哥哥怀中。
顾一国弯下腰,将他抱起来,“韩太太别见怪,小军他跟我跟惯了,所以有些粘我。”
韩太太翘起二郎腿,绣花鞋随着她小腿的摆动一晃一晃,“没事,兄弟俩感情好,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顾父笑着接话,“小军出生后,清水村连年来天气一直不太好,我和他妈忙地里的事,没时间带他。那会儿老二也懂事了,就帮着拉扯着小军。三年来给小军喂饭、哄睡这些都是老二干的,所以兄弟几个就数他俩感情最好。”
韩太太眼中掠过几分讶异,“难怪他俩关系这么好呢。”
顾一国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不时回应弟弟手上的小动作。
顾父又和韩先生韩太太聊了几句,转头冲顾一国道:“老二,你先带小军去外面玩,这边有我们陪着。”
顾一国乐得如此,忙抱着弟弟,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院门口,几个和顾一国差不多大的同村孩子围着那辆新奇的玩意,窃窃私语,时而用手指指,但没一个人敢上前摸。
那马夫正坐在车厢前假寐,对身旁这群孩子的行为也没有阻止。
顾一军出了屋子,活泼了许多。他走到车旁,用小手戳戳马夫的腿,“叔叔,你们从哪儿来啊?”顾一国紧跟在他身后,生怕马受惊出什么意外。
马夫睁开眼,看到腿边的小不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叔叔,你和刚才那两位叔叔阿姨是一起的吗,你们是哪儿的人?”
马夫正好待着无聊,将顾一军抱到身上,“我跟韩先生韩太太是一起来的,我是他们的佣人,”看顾一军眼中露出疑惑,他接着解释道:“‘佣人’就是韩先生给我工钱,我给他们做事。我们是从长安来的。”
“长安是哪?”
“长安离这儿一千多里远呢,韩先生前年过来这边做点生意。”
顾一军听不太懂,他转过身,用小手蹭蹭马的尾巴。看出他的小心思,马夫笑着问:“你想坐上去吗?”
顾一军有点害怕,看看旁边的哥哥,又看看笑眯眯的马夫,最终点了点头。
马夫跳下车,将他抱到马上,握着他的小手放到马鞍两侧。
“哥哥,你变小啦!”顾一军冲着眼前“变小”的顾一国挥挥手。顾一国立在马侧,双手虚扶着,“小军,坐稳点。”
顾一军坐了会儿就觉得不舒服,让马夫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顾一国跑进去给马夫倒了杯茶,就带着弟弟到阴凉的地方,在地上写写画画。
他捡起旁边散落的一根干树枝,给弟弟示范“韩”字的写法。
顾一军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一点点挪动着,三四遍之后才画出一个大致的轮廓。顾一国牵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引导着他写这个字。
顾一军写得额头上都有了细细密密的汗滴,终于写出了一个和哥哥刚才写的差不多的字。他摇了摇顾一国的胳膊,“哥哥,我写的好吗?”
顾一国用手指宠溺地刮了刮他的鼻子,“小军最聪明了,写的真好!”
顾一国又教了他一些旁的字,还教他读音。马夫也找了个阴凉地坐着,看到这个情景,也勾起嘴角笑了。
日头渐渐西斜,屋内的几人还没有出来。
韩先生韩太太站起身,冲顾父顾母深深鞠了一躬,韩太太眼里含着泪花,带着哭腔道:“顾先生顾太太,非常感谢你们二位,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顾父摇摇头,“这是小军的福气,待在这个小地方只会让他吃一辈子苦,再说我们这地方靠天吃饭,这些年大旱风沙不断,这孩子我们也不知道能养到什么时候。以后跟着你们,有他享不完的福呢,是我们老顾家应该感谢你们才对。”
韩太太连连摆手,“这孩子被你们养得这么好,跟着我们毕竟是离了亲生父母,这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你们,都是割肉的疼啊!。”
屋内的气氛在韩太太那句“割肉的疼”之后,变得愈发沉重黏腻,只隐约听到窗外传来的兄弟俩的玩闹声。
顾母一直强忍的泪水,此刻决堤而下。她慌忙别过脸,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但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越差越多。
她不是爱哭的人,嫁给顾父这么多年,再苦再难也忍了下来,可一想到小儿子就要离自己而去,大概率一辈子见不着了,那剜心般的疼痛让她再也无法自持。
“顾太太,”韩太太见状,眼圈更红了,她忙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丝帕,塞到顾母手中,“您千万别这样,您这样,我心里更难受了。”
顾父重重叹了口气,他伸手按在顾母不断颤抖的肩膀上,看向韩先生韩太太,声音沙哑,“韩先生,韩太太,我们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清水村这地方,十年九旱,风沙季一来,我们连眼睛也睁不开,我们两口子苦了一辈子,不能让娃儿们也跟着我们一直受苦。小军那孩子,聪明听话,看着他几个哥哥重复我们这样的日子,我们这心里,更不是滋味啊。”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小军跟着你们去长安,是去享福的,我们舍得。”这句舍得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说完身子就软了下去,扶着顾母才能堪堪站住。
韩先生神情肃穆,他上前一步,再次对着顾父顾母深深一揖。他抬起头,目光诚恳而坚定,“顾大哥、顾大嫂,大恩不言谢。你们今日的割舍,我韩永昌铭记在心,永生不忘!我在此对天发誓,”说着,他撩起长衫的前襟,作势要跪下去。顾父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死死扶住他,“韩先生,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
韩先生被扶住,却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坚持将话说完,“我韩永昌发誓,从今以后,顾一军就是我韩永昌的亲儿子。他会入我韩家族谱,成为我韩家名正言顺的嫡子!我们会给他最好的物质生活,请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识字,让他将来成为有出息的人,绝不辜负你们今日的托付!”
韩太太也紧紧握住顾母的手,语气急切而诚挚,“顾大嫂,您放心。我会把小军当作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来疼,我会给他吃最可口的饭菜,缝最暖和的衣裳。他在我们韩家,绝不会受半点委屈。”
韩先生补充道:“我们知道,小军是你们的心头肉,他上面还有几个哥哥。我们韩家虽然算不上巨富之家,但也算薄有家财。之后我们会在县城里购置一处小铺面,再留一笔本钱,以后顾大哥顾大嫂可以搬过去,做些小生意。小军几个哥哥将来若想读书或者学几门手艺,所有花费,都由我们韩家承担。这既是我们的一点补偿,也能让小军跟着我们安心。”
顾父摇摇头,“我知道韩先生是一番好意,但你们让小军过上好日子已经是对我们最好的补偿了,怎么还能再要你们的钱财呢。再说我和小军他妈都是农民,哪懂什么做生意的事,钱给我们也是浪费。顾家人世世代代待在清水村,这儿是我们的根。韩先生、韩太太,你们是好人,小军交给你们我们一百个放心,至于报酬之事,切莫再提。”
韩永昌叹口气,“大哥大嫂如此信任我们,我们自然不会让你们失望。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还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县城,”他拍拍顾父的肩膀,“在这边的生意最迟两个月后就会结束,劳烦大哥大嫂将小军送到我们之前说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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