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送走弟弟的大雪,不仅掩盖了绵延数千里的车辙印,也埋葬了九岁的顾一国的任性和纯真。
自那日起,他比往日更加勤勉,挑水、劈柴、喂牲口、做饭,家里的大小事他全部包揽,身体上的劳累让他心里无法多想,唯有夜深人静时,皎洁的月光溜进屋里,印在他的脸颊,温暖而灼热,关于小军的一切也会在此刻涌上心头。
他会想,小军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吃得习不习惯,韩家夫妇对他好吗,他会在半夜哭吗......每当这些心思涌上来,他都会强迫自己去地上逛一圈,半夜的凉风会让心底的悸动稍减。
岁岁年年,不知多少春秋。
父母的身体因常年的劳累愈发佝偻,顾一国站在他们身旁,身形已然比父亲高大了,印象中父亲还是强壮的中年汉子,不知何时,屋里的咳嗽声再也没断过。
大哥前几年和邻村的一个女人结了婚,分了家;三弟和四弟也都在去年成了家。父母跟顾一国住在一起,身体状况日益下滑的他们唯一的心愿就是看见顾一国娶媳妇。
清水村一年比一年破败,红水河的水早已流干,日日向天穹展示着布满裂痕的河床,连年的干旱榨干了这片土地的最后一点生机。
父母咽气的第二年,顾一国和同村的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人成了亲,也是这一年,大儿子顾间出生了。
在顾一国的努力下,三口之家的温饱尚且不成问题,顾间十分听话,两岁开始就脆生生地叫着“爹爹”。
眼前的孩童让十几年来顾一国从未磨灭的心思再次生根发芽,十几年来一直是种子的心思在儿子的浇灌下,慢慢长成苍天大树,再也抑制不住。
顾一国蹲在自家低矮的土坯房门槛上,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梁,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这是他这几年染上的习惯,唯有这辛辣呛人的滋味能稍稍抚慰心口的空洞。
心头那股翻腾了近二十年的念头在这几年愈发清晰,这个念头,自那个大雪纷飞的离别之日后,就深深埋在了他的心里,随着几个弟兄成婚分家,随着父母因病去世,随着他自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颗种子非但没有枯死,反而在岁月的蕴养下,愈发茁壮地成长,扎根在他的五脏六腑,每一片叶子随着他的血液流动,枝丫几乎要撑破他的胸膛。
“爹爹,吃饭了。”五岁的小顾间从屋里奔出来,趴在他的背上,怯生生地叫他。
顾一国回过神,掐灭烟头,起身将背上的小顾间也带起来,父子俩齐身走到屋内。
几年的劳累让当初如花似玉的妻子也变成了如今满身尘埃的农妇,妻子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端上桌,小顾间从他的背上溜下去,眼巴巴看着。顾一国看得心酸,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家里的光景比父亲送走小军时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糕了。
或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稍感欣慰,小军在那边再怎么样也比待在清水村要好吧。
夜里,躺在炕上,听着妻子与儿子均匀的呼吸声。顾一国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久久无法入睡。
离别前,韩先生给他的地址,那张被他用油纸紧紧包裹,字迹早已淡了的纸条,在他的心口发烫,尽管心里默念了这个地址无数次,尽管早已将这个地址烂熟于心,但他依旧将这张纸好好保存着,提醒他小军一直在等着他。
他还记得韩先生韩太太当时的承诺,还记得滚滚远去的马车。若是韩先生履行承诺,小军如今也20岁了,他现在是什么模样,这些年他过得好吗,还记不记得他这个哥哥。无数个问题,在每一个孤寂的夜里煎熬着他。
“不能再等了。”一个声音在心里默默对他说。父母临终前对他的交代始终刻在心上,如今为人父,他才真正明白他们当时的良苦用心,只是遗憾他们合眼前都未能再见小军一面。
他怕再等下去,自己就跟父母一样,在无尽岁月的蹉跎下,在清水村风沙的摧残下,带着无数的牵挂闭上眼。他也怕,世事茫然,隔着数十年,当年的地址是否会发生变故,万一哪天连最后这点线索也断了该怎么办。
他翻个翻身,辗转难眠,最终天快亮时才睡着。
第二天,在小顾间去邻居家玩的时候,他握住妻子的手,低声道:“我想出去一趟。”
小军的事对妻子来说不是秘密,这些年他也一直知道丈夫对这个弟弟的牵挂,看着顾一国的眼神,她心上了然,沉默了许久,她幽幽问道:“去哪,去找你弟弟?”
顾一国声音干涩,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动辄就要一两个月,对家里的影响不可为不大,“嗯,去长安,看他一眼就足够了。”
妻子声音哽咽,“这兵荒马乱的,咋去?万一路上出个意外,家里咋办,小间儿还这么小......”
“我知道难,”顾一国打断他,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就是看看,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我就会回来。不然,我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他顿了顿,用粗糙的手拭去妻子眼角的泪,捧着她的脸颊,柔声道:“我攒了点路费,尽量不拖累家里。小柔,我知道,你这些年跟着我受苦了。放心,路上我一定小心,一定尽快回来,等我。”
妻子不再说话,只在低声地啜泣。顾一国知道他的担忧,也知道此行前路未卜,甚至可能有送命的风险,但寻找小军的执念,已经压到了一切。
出发那天,天还暗着,飘着细密的雪花,妻子艰难开口,“要不等天气好了再去。”
顾一国摇摇头,“不了,就今天走。”他把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的大部分留给了妻子,自己只带了路费和几天干粮的钱,以及那个贴身藏好的纸条。他换了一身厚实的棉袄,妻子又默默往他包里塞了两个窝窝头。
“早点回来,”妻子双眼泛红,“放心,家里的一切我都会照应好,我和间儿在家里等你回来。”
妻子扶着门框,看着顾一国臃肿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的茫茫雪夜里,最终不舍地关上了门。
顾一国重重点头,黑暗中,他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转身踏进了空洞的黑暗中。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看见妻子流泪的眼眸和儿子熟睡的容颜,就失去了上路的勇气。
路途的艰辛远远超过顾一国的想象,二十多年来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市里,如今却要到另一个远隔千里完全陌生的城市,好在他认识字又为人谨慎,路上倒没出太多意外。
徒步、答驴车、挤火车......每一段路途都充满未知的危险。路上关卡林立、盘查严密,他这样没有正经路条的乡下人,时常被呵斥、驱赶甚至勒索。有几次甚至遇到溃败的散兵游勇,好在他及时躲到了路边的沟渠里,才躲过一劫。
包里带的干粮在半路就吃完了,他便沿途讨饭,大部分时候有路人看他的样子可怜他都会递给他半个馒头,但很多时候,往往走大半天都看不到人烟,他只能在路边的干草中寻找能吃的部分。到了半夜,他只能蜷缩在破庙或一些没人住的破旧的屋子的屋檐下,寒风呼呼地灌进来,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印记,他的嘴唇也干裂起皮,手上也遍是伤疤,脚上汲的那双鞋磨损严重,几根脚趾露在外面瑟瑟发抖。
好几次,在寒风中他都想永远睡去,但脑海中反复浮现过小军的样子:跟在他屁股后奶声奶气地叫“哥哥”的样子,蹲在地上用树枝一笔一划写字的样子,坐在马车上哭嚎着朝他挥手的样子......这些画面支撑着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
越靠近长安,顾一国的心就越激动,近二十年的盼头,即将要有个结果了。他在脑海中反复演绎着和小军重逢时的场景,是抱头痛哭,还是相顾无言,小军会不会怪家里当年把他送走,亦或者他早就忘了当年在清水村的生活,忘了他这个二哥了。
他用石头在冰面上凿开一个洞,冰凉的河水刺激得他一哆嗦,但他顾不得多想,用手捧着将自己全身上下冲了个遍,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终于,他看到了长安那高大而残破的城墙,顾一国喜极而泣,引得路边的人连连侧目。他忍下自己的疲惫,沿着城墙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逢人便打听进城的路。
此时的长安,刚经过战火的洗礼,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紧张和萧条的气息。
进城后,眼前的景象让他眼花缭乱又无所适从。宽阔的街道,熙攘的人流,汽车的喇叭声,都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他走在街边,和路上光鲜亮丽的路人全然不同,小洋楼的光辉衬得他的土气愈发明显,他紧紧攥着那张早已泛黄的纸条,仿佛这能让他镇定下来。
他按照记忆中的地址,一边走一边问,他的破衣烂衫和浓重的外地口音,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有人懒得搭理他,有人随便指个方向,有人把他当逗弄的玩具,好在那条街道在长安比较出名,几番辗转之下,他顺利来到了巷口。
街道两旁多是高门大院,虽然也有几分破败的迹象,但仍旧能看出昔日的繁华。顾一国的心跳得如擂鼓,“砰砰”地,似要跳出他的胸腔,他按下心中的激动,一家一家竖着门牌号,最终停在了巷子中间一处朱漆威严的大门前。
门楣高大,但门上的漆零零散散地掉了许多,两边的石狮子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顾一国心上有几分疑惑,最终他鼓起勇气,上前扣了扣门环,一下、两下......没人回应,门环上扬起的会落在他的手上,一种巨大的恐慌感袭来,顾一国不死心地接着敲,许久之后,右边一户人家的侧门开了,一个老头探出头来,不耐烦地问:“你找谁?”
顾一国如看到救星一般,陪着笑脸,“老先生,我找这家的主人,姓韩,韩永昌先生。”
老头打量他几眼,思索几秒之后,撇撇嘴,“你说韩家,他们早搬走喽。”
“搬走了?”顾一国如遭雷击,但还是存有一分希望,急忙问道:“搬哪去了,什么时候搬的?”
“走了好几年了吧,大概六七年前就搬走了,”老头回忆着说,“听说好像是去北边了,好像是北平,又好像去了天津,这么久了,早记不清了。这房子也卖给别家了,只是这家人这几个月不在。”说完,不等顾一国再问,便缩回头,关上了门。
顾一国僵住了,呆呆地低下头,望着自己那双磨破了的鞋,久久难以回神。六七年?那岂不是他还没动身,小军就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抬起头,望着那扇高耸威严的大门,又茫然地看看四周,支撑他跨越千里而来的信念在这一刻崩塌,近二十年的期盼,一路的风尘仆仆,此刻都成了笑话。
一声惊雷炸响,天上忽的飘起雪来,顾一国愣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全身上下都是一片交织的白。
他不死心,又上去开始敲门。这次,门开了,出来一个裹着棉袄的中年男人,听到他的来意后,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什么韩家李家的,这房子早卖给我家老爷了,你说的人我不认识,赶紧走,别杵在我家门口碍事。”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震落了门上的雪花。
顾一国慢慢转身,寻了一个相对干净的街角,顺着墙滑了下去,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寒风呼呼,雪越来越急,大片的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刮得他的脸生疼。
天色渐黑,加上下雪,整条街上都没什么人。渐渐地,他枕着雪被慢慢入睡,梦里,小军的哭声将他惊醒,他揉揉眼睛,原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雪已经停了,整条街道银装素裹,街上偶尔的行人神色匆匆。顾一国在这条街徘徊了一整天,他不死心,见到面善的人就上前打听,大部分人都摇头说不知道,有些人听了他的话摆摆手匆匆走开,只有个别几个人提供了一点模糊不清的信息。
“韩家啊,之前是有这么一家,听说是做生意的,挺有钱,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搬走了。”
“听说是因为长安时局不稳,他们去北平投奔亲戚去了。”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他们是去了南方。”
“......”
这些零碎而杂乱的信息,让顾一国本就绝望的心更加破碎,那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凌迟着他。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韩家早已经搬走了,至于搬到了何处,无人所知,那他月余来的坚守算什么。
顾一国忍不住哭出声来,妻子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而他放下妻儿,放下清水村的土地,来到这儿才发现一切都是一场徒劳。
夜幕再次降临,长安城亮起了稀稀落落的灯火,在雪的反衬下更加刺眼。
顾一国蜷缩在一个背风的墙角,冷风自他的耳畔呼啸而过,饥饿和寒冷侵蚀着他的身体,但更冷的是他怀揣了二十年希望的心。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的字愈发模糊,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自己,看着这张之前承载了他全部希望的纸条,泪水再次落了下来。
他想嚎啕大哭,想质问老天爷为何如此捉弄他,开口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寒风将他的话逼回,只能默默流泪。
二十年的思念,数千里的艰辛,一个多月的期盼,换来的却只是一场空。他甚至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小军,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从此以后,他和小军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那个名字,那个虚无缥缈的血缘关系了。
顾一国在长安城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两天,身上的最后一点钱也被花光,口中嚼着最后一小块干粮。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去哪里。回家吗?走之前妻子那么支持自己,默默带着孩子,回去之后如何面对她期盼的眼神?如何告诉他们,自己花了一个多月,历经千辛万苦,却连小军的面都没见到。
他走到长安的火车站,看着南来北往的列车,却没有一趟能托举他的灵魂,没有一趟能载着他找到小军。
巨大的失落和虚无感吞噬了他,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凭着来时的记忆,往回走。
明明是相同的路,归途却比来时更加漫长和痛苦,来时,见到小军的期盼和欣喜支撑着他走过这一路的风霜雨雪,如今,那时的希望都变成了绝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又无力。
他不再躲避盘查,默默忍受饥寒,曾经躲过学的破庙,睡过觉的草垛,都像在提醒他这一路徒劳的奔波。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清水村村口那株巨大的白杨树。还没进村,妻子就带着小顾间在村口翘首以盼。
看到他形销骨立,衣衫破败的样子,妻子心疼地摸摸他的脸,“怎么搞成这样了......”泪水也忍不住往下掉,“先回家,洗把脸再说。”
她搀扶着顾一国佝偻的身子,一步一步迈向熟悉的家门。
顾一国倒在炕上,一连几天发着高烧,吃了药也不见好,妻子急得团团转,只能更耐心地伺候。
过了两天,烧渐渐退去,但身上的无力感让他还是不能正常下地干活,妻子扶着他虚弱的身子,一点点给他灌进去一碗水,看他神色好了许多,才小心翼翼地问,“找到小军了吗?”
顾一国看着屋外灰蒙蒙的天空,摇摇头,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没有。”说完,立马闭上了眼睛。
妻子也没有追问,放下水碗,将他揽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顾一国紧紧抱着自己的妻子,呜咽地哭出声,一点点说着自己打听到的事。
等他哭累了,妻子才放开他,安慰道:“当家的,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你都说了,韩家早几年就搬走了,这些年长安这么乱,他们搬走说不定还是好事,等他们安定了,等小军成家立业了,就会来看你了。”
顾一国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嘴角扯出一抹笑,口中一直重复,“小柔,谢谢你,谢谢你......”
从这天之后,顾一国再也没在人前提过“小军”这个名字,这个人和遥远的长安一样似乎在他的记忆里慢慢淡去,长安,这座寄托了他半生希望的古都,最终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影子,让他们兄弟二人在不知不觉中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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