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被课间操后涌回来的人流塞得满满当当,嘈杂的谈笑声、鞋底与瓷砖地面的摩擦声混成一片,嗡嗡地响着。
宋知渡怀里抱着一摞数学练习册,册子边角有些硌人,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像一尾逆流的鱼,艰难而又目标明确地朝着高二(1)班的方向挪动。
这几乎是他每个课间的固定航线。从数学办公室出来,绕过中心花园,再穿过这条最喧闹的主走廊,理由充分——需要把批改好的练习册送回隔壁班。
他从不深究这份“任务”为何总能带给他一种隐秘的、近乎战栗的期待,只是下意识地归因于……大概是喜欢穿过走廊时,那片刻脱离教室束缚的自由感吧。
对,一定是这样。
距离(1)班后门还有几步远时,他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抱着练习册的手臂微微收紧,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带着点近乎虔诚的渴盼,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那个熟悉的窗口。
在了。
谢澜斯。
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角度斜射进来,将他那头棕黄色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更浅的金边,像秋日阳光下起伏的、成熟的麦穗田。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看窗外,又似乎只是在出神,冷白的侧脸在光线下勾勒出清晰的线条。修长的指间,一支黑色的中性笔正灵活地绕着拇指打转,一圈,又一圈,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却又引人注目的节奏。
宋知渡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报复性地加快了速度,撞击着胸腔。他几乎是贪婪地、又极其克制地用余光汲取着这幅画面。脚步放得更慢,近乎凝滞,只为了让这一刻能延长些许,哪怕多零点几秒也好。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谢澜斯长得好看,像一幅值得欣赏的画,或是一道难解的数学题,引人探究——毕竟,人对美好或独特的事物多看一眼,是很正常的。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冲到谢澜斯桌旁,大大咧咧地一巴掌拍在谢澜斯面前的桌子上,震得那支旋转的笔都掉了下来。
“老谢!发什么呆呢!走啊,小卖部,请你喝冰可乐!”
是胡朋。
宋知渡认得他,谢澜斯身边最常出现的朋友,性格像一团永远燃烧的火焰,热烈又张扬,和谢澜斯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他嗓门洪亮,这一声几乎盖过了走廊大半的嘈杂。
谢澜斯似乎被惊扰,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抬起那双雾蓝色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扫了胡朋一眼:“不去,吵。”
“哎呀,就你清高!”胡朋浑不在意,反而俯下身,凑近谢澜斯,压低了些声音,但以宋知渡的距离,依然能隐约听到,“跟你说,我刚看到七班那班花又往你抽屉里塞东西了,粉红色的信封,啧啧……你不去看看?”
宋知渡的心猛地一紧,抱着练习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股陌生的、闷闷的情绪像潮水般漫上心头,不激烈,却足以让他感到呼吸不畅。他几乎能想象出那粉红色信封的样子,代表着怎样一份他不敢奢望、也从未想过要去奢望的心意。他立刻在心里辩解:这种不舒服,大概只是因为……不喜欢听到这种关于“喜欢”的、轻飘飘的谈论,觉得肤浅。
谢澜斯的反应却很平淡,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抽屉,只是重新捡起桌上的笔,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无聊。你要喝自己去。”
“嘿,你这人……”胡朋挠了挠头,似乎对谢澜斯的冷淡习以为常。他直起身,目光随意地往窗外一扫,恰好与正“经过”的宋知渡视线撞了个正着。
宋知渡像被烫到一样,瞬间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怀里的练习册封面,仿佛那上面突然长出了绝世难题。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这种反应太奇怪了,他有些懊恼,为什么每次都会被这种偶然的、甚至可能不存在的“对视”搅乱心神?一定是因为自己太不擅长应对这种社交性的目光接触。
胡朋显然也看见了他,以及他怀里那显眼的一摞练习册。他像是找到了新的话题,用胳膊肘碰了碰谢澜斯:“欸,你看,隔壁班的宋知渡?好像经常给我们班送作业啊?还挺勤快。”
就是这一瞬间。
仿佛某种无形的感应,一直对胡朋的话没什么反应的谢澜斯,毫无预兆地转过了头。
那双雾蓝色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又被猛地抽真空。周遭所有的声音——胡朋的嚷嚷,走廊的喧哗,隔壁班夸张的打闹——瞬间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他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耳欲聋,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清晰。这太不正常了,宋知渡混乱地想,这剧烈的心跳,大概是因为……被突然抓包的尴尬,对,一定是尴尬。
那是一片海。宋知渡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一片起了薄雾的、平静而幽远的海。看不出情绪,甚至没有什么焦点,只是这样淡淡地、偶然地望了过来。是因为胡朋的话吗?他注意到自己了?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带来一阵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让他感到恐慌的悸动。
他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瞥之下骤然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上脸颊和耳廓。他想要立刻移开视线,显得自然一点,不要那么蠢,可眼皮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承受着那片雾蓝色的掠影。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同手同脚了,抱着练习册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然而,这漫长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几秒钟,对那个少年而言,似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
谢澜斯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足一秒,或许更短。短到宋知渡还没来得及分辨那眼神里是否有任何一点类似于探究或者熟悉的东西,他已经漠然地、毫无留恋地垂下了眼帘,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指尖,似乎是想继续转笔,但最终只是将笔握在了手里,对旁边的胡朋淡声道:“你到底去不去?”
他甚至没有对胡朋关于“隔壁班的宋知渡”的评论做出任何回应。仿佛宋知渡的存在,连同他怀里的练习册,以及他所有兵荒马乱的心事,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音,连被讨论的价值都没有。
“去去去!当然去!你请客啊!”胡朋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咋咋呼呼地拉着谢澜斯就要往外走。
静音的世界骤然恢复喧嚣,而且比之前更加吵闹,尖锐地刺入他的鼓膜。汹涌的人流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很快便将(1)班的后窗,以及窗边那两个身影甩在了身后。
怀里的练习册变得格外沉重。一股冰凉而酸涩的液体,从心脏最深处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迅速渗透到四肢百骸。胡朋那句“隔壁班的宋知渡”和谢澜斯毫无反应的侧脸,像两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原来,在对方的世界里,他连一个模糊的代号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连被提及都不需要的存在。这突如其来的认知带来的失落感,强烈得让他心惊。他立刻在心里筑起防线:这没什么好在意的,本来就不熟,陌生人而已,何必期待对方的关注?
他沉默地走回自己班级,把练习册放在数学课代表的桌上,对方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只是含糊地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临近窗边,能感受到外面吹进来的、带着暖意的风。他坐下来,从抽屉里摸出一颗用浅黄色糖纸包裹的柠檬硬糖,悄悄剥开,放进嘴里。
尖锐的酸意立刻在舌尖炸开,激得他微微眯了一下眼。随即,那酸慢慢化开,沉淀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甜。这熟悉的味道,像极了他此刻,不,是每一次“偶然”见到谢澜斯之后的心情。他总是需要用这种强烈的感官刺激,来掩盖或者说“解释”内心那些过于复杂、难以名状的波澜。他把这一切异常——加速的心跳,莫名的紧张,酸涩的失落——都归结于一种对特殊存在的“过度关注”,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奇怪的执念。
他绝不会承认,也不敢去深想,这种执念的另一个名字,或许就叫喜欢。
他悄悄把糖纸在课桌下展平,夹进了一本很少翻阅的课外读物里。那里面已经收集了不少同样颜色的糖纸,平平整整,像一枚枚无声的、记录着某种他拒绝命名的情绪的纪念币。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宋知渡动作磨蹭,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慢吞吞地整理好书包,单肩挎上,走了出去。
谢澜斯站在学校出口附近,旁边是几个穿着篮球服、抱着球的男生,胡朋也在其中,看样子是约好了去打球。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侧耳听着同伴说话时,嘴角似乎有极轻微的、上扬的弧度。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棕黄色的发梢,跳跃着,那身普通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格外挺拔清俊。
微风拂过脸颊,带着傍晚的凉意。嘴里的柠檬糖早已完全融化,只剩下一点点若有若无的余味,分不清是酸还是甜。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路灯还没有亮起,街道笼罩在暮色四合前的暧昧光线里。那片雾蓝色的海,遥远,冰冷,似乎永远也无法抵达,也……不应该试图抵达。
他只是沉默地融入了放学的人流里。
像一滴水,汇入河流,无声无息,也努力地,不想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名为“爱”的痕迹。那份悸动,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过度关注”的标签下,藏在柠檬糖的酸涩里,藏在一次次“偶然”经过的脚步声里,藏在所有他为自己找好的、看似合理的借口之下,深埋心底,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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