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屋后的草在夏天一场暴雨后长得比人还高,昨日菜园子里甚至惊现一条白蛇。
姥爷拿着铁锹站在樱桃树底下驱蛇,一群大白鹅是被护在姥爷身后,而几个孩子远远地扒在菜园围栏处,正紧张激动地翘首。
江念花突然“嗷”了一声,大白鹅同样随着吱哇乱叫,白蛇游走在田间地头,倏尔顺着土墙攀上豆角藤蔓。
江别川捏起落在表妹鼻子上的花大姐,丢到陈我愿身上去,赶忙安慰道:“别怕,七星瓢虫而已。”
陈我愿看着落在自己袖口的虫子,甩两下,居然还紧扒着自己不动,脸上缓缓浮现一丝杀意。
“爷爷!白蛇不会咬我们的大白鹅吧,它是不是走了,夜里回来怎么办?”江念花大声道。
姥爷瞅着白蛇游离的墙头,抹一把虚汗,放下铁锹,架在身后倚了下,而后爽朗大笑道:“么得事!么得事!白蛇是福瑞象征啊,么得事!”
然后仨孩子才一人捧着一个花开富贵小瓷盆过来,跟姥爷一起摘樱桃和草莓。
樱桃水灵灵地挂在枝头,草莓青落落地长在地里。姥爷架着梯子顺上树,江念花在底下指挥接果子。
江别川和陈我愿一起蹲在土砖墙根,扒拉那满地的草莓,掩在叶子底下的,或者被泥土遮脏了的,只要是长熟的,全都摘下来放到盆儿里。
“还有四天高考就要出成绩了,我们是不是明天一大早回陈江啊。”
江别川摘草莓的时候走了神,日子近了就开始左思右想惴惴不安了。他一会儿觉得哪一门的答题卡考号涂错了,一会儿又说自己有一题不该改动后悔了。
陈我愿倒是挺风轻云淡的,就像这一抬头,绿意盎然的菜园被花果树遮住,顶上是一片碧蓝澄净的天空。
“你考得怎么样啊,你跟我说说。”江别川看见一颗一点儿脏灰都没有的草莓,手指皴擦两下就直接填嘴里了,反正园子里的菜没打药。
陈我愿沉吟片刻,舒展眉头:“我觉得还不错,应该挺稳的,估计也没有超常发挥的空间就是了。”
“嗯……”江别川揪掉草莓梗子,就一个大草莓,低着头在嘴里嚼啊嚼,陈我愿盯着他,呼哧一下就扯住了他的脸颊,然后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把爪子收回了。
江别川一脸惊愕的疑惑!
——就说这个没素质的男的像个爱搞偷袭的猫吧!!
小猫往那里蹲着一坐,也是爱盯着某样东西,老半天都不动声色,而后突然伸出爪垫儿挠你一下,又飞速收走,之后翘起尾巴猫起碎步,吧嗒吧嗒地就没影儿了。
不过现在的陈我愿不是个黑猫,而是个三花猫了。
江别川看着陈我愿抱着小瓷盆离开菜园的身影,撑着脸笑了起来,因为这个男的过来没带衣服,江别川把自己的白T恤借给他了,陈我愿还在外边穿了姥爷的花小坎儿,整个就是一副入乡随俗的模样。
看不出半点儿首都来的千亿家产大少爷的样儿。
“川宝,花宝,来吃饭——”
姥姥在厨屋里半佝偻着大喊,身手却还麻利着呢。她端着个凉水浸过的盆儿,穿过院子里的大太阳,江别川给她掀开堂屋的绿纱帘子,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接过。
江念花从隔壁土屋里放下手机,麻溜地过来开饭,率先挑个好位儿。
不多时姥爷也从地里回来了,搁好带过去晒玉米粒儿的耙子,又放下锄头镰刀,到压井边上洗手去。姥爷拘一掌清凉凉的地下水,嗅着沁人心脾,喝起来也是甜丝丝儿的。
陈我愿小心垫着一盆面条进堂屋,姥爷再去厨屋里瞅瞅,把烧鸡和糟鱼一并端了。
在乡村吃的一饭一汤就这么简单,主食面条或大米馒头,炒俩菜花花绿绿地配上,最后添个鸡鸭或鹅。
譬如今儿个白天一大早六点,姥爷蹬三轮车去市集把嫩母鸡宰了,陈我愿就帮姥姥打下手,处理内脏清洗鸡毛,中午烧了个收汁儿土豆辣鸡。
江别川终于知道陈我愿很会烧菜了,不过他非常吝啬,从来没夸过,就是一个劲儿地吃罢了。
“川宝,你看你在姥姥家这一个星期,都吃胖了,你就别走啦,上大学之前都留在这儿吧!姥姥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陈我愿默默听着这一家人温情的唠话儿,本来没怎么吭声的,而江别川真是不冷落他,一边跟姥姥聊天,一边把自己的碗推过去,眼神示意下。
陈我愿还蛮有眼力见儿的,躬身起来去给姓江的又盛了一碗。
先捞大碗面,再浇半勺汤,最后撒上香菜末和葱花。
江别川眨巴眨巴眼睛就又护过来吃了,心说毕竟是面条子,刚吃饱就饿的那种,他一个一米八的男生吃两碗能咋咋地。
陈我愿看他吃,觉得这个江别川吃得真高兴……那还说什么呢,开心就够了。
——即使你是头猪!
“哥,你今年去看你妈了吗?”
在乡下待的最后一个晚上,俩人都有点儿睡不着,整个院子就那么大,俩人在木板床上有得挤就不错了,还没打地铺。
床上铺的凉席,蛮硬的,乡村夜里降温,开个风扇半夜都会凉,因此并不热。
窗外的蛐蛐和蝈蝈挨着叫,几只壁虎时不时静趴在窗上,拖着尾巴迅速地捉蚊虫。
“哥……蚊子咬我。”
江别川见陈我愿不理他,就继续骚扰。
陈我愿没辙了,拿手机打光,决定把什么蚊虫都吸引到自己这边来,然而不多时就连小飞蛾都来了。
“蠢蛋,你不关窗户。”
他穿拖鞋下去关窗,木板床虽然简陋但是高,床板底下黑黢黢一片,找拖鞋都找不到,有时候还能藏个猫。
陈我愿去拉窗户,窗子也是上世纪农村的模样,上下支着的,窗棂又厚又重,不过倒也因此,贴手剪的窗花会很好看。
因为这土砖房都是姥爷年轻时自己盖的,所以不像城市里的商品房那样层层圈圈,而是五间屋子连在一起,间错着做堂屋,堂屋里一个吃饭,一个供着高脚黑木桌子,放老太爷的画像。
因此陈我愿要拴好门,就得栓左右两扇门,这门不仅是自己屋里头的,也是别人屋里的。
隔音倒是挺好的,土砖把屋子堆砌得很严,还有泥封着,因此温度也不高。而要是冬天,烧个蜂窝煤就不冷了。
陈我愿重新躺到床上去的时候,江别川身边凉快了一阵风。江别川重新分给他一角薄床单盖着肚子,省得夜里下露受凉。
前几夜里江别川一沾枕头就睡了,因为在乡下起得早。可是今天他数绵羊数了三百只都没睡着,反而因为数错重来而恼火了好几次。
“哥,我们玩一加一吧……根本睡不着。”
江别川伸出左右两根手指头,举到陈我愿面前去,陈我愿才不跟他玩这种小学生的游戏,翻身闭眼。
“你不搭理我。”
江别川哼唧了一下,坐起来去晃陈我愿的肩膀。
陈我愿嫌他烦人,摆手一个“滚”字赐死。
江别川真无语,感觉陈我愿简直有病,没素质的斯人一个。于是他干脆躺下了,非常心灰意冷说:“我告诉你吧,我爸马上就要过来看我了,我本来想介绍你给他认识的,但是你这样子还是算了,没必要……哼,我有我爸爸就够了。”
“那你找你爸去呗,谁稀罕一样……你个丑瓜。”陈我愿拿膝盖怼他一脚,省得江别川占床位不睡觉,不睡觉的人不许躺床上,全部踹外边鸡圈里咕咕去。
江别川弯腰推他膝盖,小声愤怒说:“你怎么能这样,贬低我会让你觉得更自信吗?陈我愿贱人一个!”
陈我愿无力,凑过去佯装要亲他,讨饶:“错了错了。川宝原谅我。”
“滚啊!”江别川一把把他推开,“死陈我愿!”
“死呆瓜。”陈我愿一拉衣服,转眼就懒得哄了,不睡那叫他跟狗熬夜去吧,反正你大爷我要睡了。
江别川被骂了,感觉陈我愿怎么真跟个死人一样兴致缺缺的啊,于是乎不放弃,将脑袋凑到人脸颊边上,一个劲地开始蹭来蹭去,半个身子都墨墨迹迹地抱上去了,在人耳边小声哼哼:“哥……你是不是快死了啊,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
“你特么的才快死了呢!”
陈我愿突然怒了,终于像个十八岁而不是七老八十岁的人了。他在夜里平息来势汹汹的情绪,恢复往日的冷酷模样,转而呵呵一笑。
“我没把你草了之前是不可能死的,你放心啊。”
言毕,狭窄的屋子里安静了,一时间又只剩下虫子在墙根的声息。江别川半挂在陈我愿身上,没有意外的尴尬或者害羞,反倒挺大方的,过会儿弯弯眼睛。趴在他胸口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不笑了。
江别川想到马上成绩出了要填志愿,他能不能考上恒京大学还是个谜,而放到现实中可能性小之又小吧……虽然他上次去完迟海,已经有些释然了。
然而那并不代表着他想到陈我愿以后会结婚娶别的女孩,不会心痛啊。
你看这个人,他陪了我三年,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最情窦初开的三年。他那么好,却不是我的。
可他还是陪我长大了。
我们一起长大了。
江别川静静躺下去,在这个夏夜里抱住了陈我愿……只是想着,如果注定不能在一起,我好希望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那样就也不会被抛弃,起码我身体里流着你的血啊……你就不再是经过我的生命,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当时从迟海回来,江别川没有再对陈我愿爱答不理了,反而每天都偷偷拿手机跟他连线,即使俩人不说话,也会开着视频通话放在旁边,各干各的事情。
陈我愿当然不知道他那种转变是什么缘故,只是觉得江别川高兴就好。
而五月份正值东南沿海地区的梅雨季,尤其五月中旬开始,一直下雨一直下雨,陈我愿的心情并不怎么样,还好江别川态度温良,常常在电话里相互鼓励汲取动力。
六月的时候雨势依旧不绝,所幸高考那几天都是晴的。五月底陈我愿回了维江,安下心来复习准备。他那个组合高考出来得最早,考完就直接去了枕吴,把去年暑假没送出去的玛瑙红绳手链,重新到寒香寺求了一次光。
陈我愿并不多信神佛,甚至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对于这样樱桃落光般美好的爱恋与年少,能求一点是一点吧。
——至于手链什么时候送呢,陈我愿倒是不急,等大学出来了再说吧。
月色转凉的夏夜,外边果然是下露水了,而等到他们离开维江的这个秋天,露将结为霜。
而后就是纷纷扬扬的白雪。至此人间十八年,岁满。
陈我愿突然觉得冷了,盛夏里吱呀吹着响的风扇又常常一夜不歇。
他慢慢向江别川靠过去,就是静静抱着,与人额头相抵。江别川一样抱住陈我愿,扫去了心间那些感伤或伤感,只是在黑夜里,朝陈我愿一阵一阵地笑起来。
陈我愿没听见笑音,却依旧觉得对方笑得灿烂。他眼里还是一片黑暗,可是心底早就被照亮了。是啊。十七八岁的喜欢是独一无二的,就像陈我愿的世界里,此生都不会再有第二个江别川了。
“……哥?”
喊名字的话没说完,江别川被陈我愿压住,躬身按上手腕,静静吻了上来。
江别川躺在下面闭眼予以回应,却觉得这个夜晚不同以往。陈我愿的眉骨好高啊,眼睛又像黑夜的雪,哪里都近乎完美的漂亮……江别川不再多想了,缓缓与他十指交握。
江别川甚至还能清晰地感受到陈我愿手上的茧子,那些茧子一阵阵地轻轻磨他指节,有些痒。而当陈我愿更加专注,俯首吻他更深的时候,好像自己的魂儿都被勾了出来。一吻毕,湿热的气息把陈我愿的脸色微微熏红了,江别川眯着眼睛看,等人靠近些,再次闭上了眼。
二人身体紧挨着,间歇按手腕或者搂着。陈我愿身上素来冷淡的香氛气息,好像在江别川心里开了条河。那种感觉慢慢的,宛如一种温柔的入侵,磨着他神魂流淌着,让人舒服得想要喟叹……似乎不是出于欲,只是发自内心的爱,是爱河吗,还是心河如爱?
心河因爱而纯洁,你看他眉眼间,满是风发的光彩。
——不长不短的三年,江别川觉得陈我愿真的不一样了,不过并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功不可没。
一直这么亲下去没什么意思,陈我愿微微扬了下神采,起来,扯了下自己身上的短袖,轻笑说,我们不如做点别的。
江别川看着他那个笑发愣,陈我愿能不能不要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温柔地笑呢,会很有引诱的蛊惑性,会很让人受不了。夏夜里凉风轻拂过窗棂,窗下虫鸣窸窣。江别川不说话,垂下眼睛,没答应也没拒绝。
然后陈我愿就问他啊,你介意第一次在这里么?
闻言江别川陡然红了脸,连着耳根子一样烫得发红,大抵烫得用豌豆一磨,就能磨出个耳洞了吧……姥姥说,她的耳洞就是这样用豆子磨出来的。
风扇调高了一个吹的档次,还在夏夜里呼啦啦地转。江别川将头埋过去的时候说,是你就都可以,于是陈我愿脱掉了他的裤子,而后风扇再怼着吹过来,都变得有些奇怪。
可是风扇没被摁关掉,江别川觉得更奇怪了,仰起颈子又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脸,一二、三?陈我愿的手指头有那么细么,江别川不想眼前那么黑了,过去抓了抓陈我愿的手,他眼前有些昏,都要数不清有几根手指头了,不行,还是好突兀吧……
江别川在黑夜的浑晕感里眯起眼,忍着唇边不溢出声音,紧张之后突然整个人松弛了下去。他轻喘几口微弱的气,忽然觉得陈我愿的肤色怎么那么白啊,干冷的白,像低温的干燥的毫无声息的冬一样。
那双手现在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指节分明落了弹钢琴的茧,的确没有那么细吧,只是尤其修长。他手指撩开裤腰上的绳子,只轻轻往下一扯,动作不重的,却让江别川再度紧张、甚至觉得痛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半月前的迟海,那里海风海浪都温柔的,把和着霞光的日出、都揉成了沙滩边、让飞鸟遐思的白噪音。
摇头的风扇继续吹,江别川忽然不知道是自己在摇头,还是风扇在转圈了,总之还没等他说出话,关紧的两扇房门,有一扇先响了。
像是外边有个猫在蹭门,像挠着要进来,找主人。
“……?”
那双手打停,陈我愿压着躺了下去,江别川更是发懵又急促地茫然,情急之下捞起掉在床底下的裤子,又够过来被单,劈头盖脸一般盖在两人身上。
门真的被打开了,一个头顶乌黑毛茸茸的东西钻进来,陈我愿在被单底下跟江别川双目相对,很快嫌闷得慌,就轻压被子,探出了双狭长眯起的眼睛。
然后。
他看见了江念花猫手猫脚地。
去桌边偷江别川手机充电器。
充电器拿到,门“咯吱”一声又被这小表妹关严了。她自己心虚,倒是一眼都不敢往床上看。
——都凌晨两点半了。
江念花,那个不学无术的江念花,居然还在拿手机看小说。
江别川觉得挺扎心的,他舅舅的一世英名恐怕都被这等奇女子丢尽了。还在这种欲言又止的时候。
之后,被单被风扇吹开一角,陈我愿干脆扯下来了,撑着脸低头看江别川,照样地勾嘴角笑起来,意有所指:“你表妹这辈子没白活。”
江别川麻木了一下,表情难言:“你要她进来撞见才高兴?”
陈我愿凑近了,还对江别川笑,不知道到底乐什么,像要时刻吻上去似的。江别川推搡两下,先前没出汗,这时候倒是湿答答的有点儿冒汗了,抬眸时闪过一丝丝锐利,压气息说:“你干嘛啊……我不跟你那个了。”
陈我愿彻底躺下来,抱住他,继续纯乐:“我难道是畜生么?”
江别川挪脸蛋“嗯”了声,双颊慢慢泛红,在陈我愿终于安生趴在自己耳边要闭眼睡觉的时候,他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陈我愿是在为自己这个夏天成年而高兴啊。
毕竟成年了做的第一件事还是你……
江别川不想了。
而历经一番折腾,他也总算是困了,很快就挨着陈我愿睡着了。
——很多年后,江别川还记得那个夏夜。那夜他梦里都是甜的,充斥着樱桃和草莓的味道,落满了青春葱茏的光。是他第一次知道、体会到什么叫爱。
梦里那个喜欢的声音,还在朝他不着调子地戏说,你别怕,等我再学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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