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千越以为随遇毕业后肯定不会进入临床工作，所以她才毫无负担地回来。
随家产业涉猎很广，以前大热的房地产，云城特色的采茶叶，现在火爆的新能源，似乎只要走在云城，大街小巷，住的，吃的喝的，用的，都有他们的身影。
山千越确实没想到随遇不仅没继承家业，还坚守住了他曾经觉得无趣的医疗岗位。
察觉到似乎手术室里的人都在等她回答，连刚进来的助产士都站在她身后，一脸八卦。
山千越她极力克制身体里奔涌翻腾的情绪，手指紧紧攥住笔身，故作轻松道：“我眼光也很高，指不定谁瞧不上谁。”
她掩饰得很好，没人听出她语气里的颤抖，反而因为她的调侃笑作一团。
山千越心虚地调整口罩，幸好有口罩，挡住了她的满嘴苦涩。
八点三十八分，洗手护士一手递止血钳，一手拿吸引器，这两样东西上场，意味着胎儿马上要从母体剥离出来，山千越起身，密切关注手术台上的情况。
只见蔡主任右手接过止血钳，对着羊胎膜轻轻一戳，哗啦！羊水如同从闸门里争先恐后涌出的洪水，若不是吸引器疯狂吞咽，只怕要打湿台上所有无菌单。
蔡主任伸出四指绕过胎儿脑袋，左手轻轻按压宫底，在她的帮助下，小婴儿从母体的小房子里探出身子。
她眯着眼睛，身上裹着胎脂，像块未经雕琢的白玉。
一助把孩子抱到保温台上，助产士急忙清理口鼻异物，评分、检查孩子身上有没有胎记，山千越走上前看了眼小家伙，她因为被助产士强行开机而哭闹，粉嫩如藕节般的小手四处扑腾。
“蔡主任，孩子是？”关倩着急询问。
“是个女儿。”
“又是女儿！”关倩颇为失望，她眉头紧皱，随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别过脸，一句话没说。
十分抱怨，十分无奈，十分失望，这个语气，几乎刻在了山千越的脑子里，即使十几年过去，她也忘不掉。
这样的语气，预示着不祥。
她立刻回到自己的工位，心电监护仪上显示的生命体征十分平稳，血压心率都在安全范围内波动，但山千越知道，暴风雨来临前，越风平浪静，摧毁性越大。
她时刻关注着关倩，只见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眶里的黑眼珠像无尽深渊，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在里面翻涌。
蔡主任无奈地摇了摇头，作为关倩的主治医生，她不止一次给关倩和关倩老公做思想工作，但最终的效果显而易见。
医生的理性和同为女人的同理心让蔡主任权衡利弊后宽慰道：“女儿很好的，女儿跟妈妈亲，你看我们手术的医生护士都是女生。”
“放宽心，孩子成不成才跟性别没有关系，身体健康才是最大的财富。”在医院工作的医护人员，几乎都抱着这样的想法。
关倩不这么想，她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麻醉机通常在病人头顶斜上方的位置，山千越侧头观察她的精神状态时，似乎瞥见了关倩眼里快要溢出来的痛苦。
“来，妈妈和宝贝挨挨脸。”助产士抱着婴儿靠近关倩，她没回头，助产士只能让孩子靠近母亲的脸。
“关倩，麻烦你跟我一起确认孩子性别。”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手术室僵硬的气氛，助产士也不例外。
但抱孩子出手术室之前，让每位母亲确认孩子的性别是医院制定的必须实施的规章制度，虽说现在几乎不可能出现掉包孩子的情况，但每一次的核对，都是血泪的教训。
关倩闻声忽然转过头，死死盯着护士手中的孩子，山千越注意到她眼神里忽然浮起来的情绪波动，瞟了眼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值，一切正常，心理不好的预感却越发浓烈。
“女儿。”她咬紧牙，有气无力地回答。
“好的，妈妈确认好了，我就把孩子抱给家属了。”助产士抱着婴儿走了出去。
这边手术还在继续，蔡主任对着关倩薄如蝉翼的子宫悄悄叹了几口气，拿起针，开始缝合。
突然！山千越瞥见关倩的脑袋开始左右晃动，脸上肌肉轻微抽动，双眼大有翻白的迹象，她心中警铃大作，刚伸手准备去抓盘里抽好的麻药，蔡主任那边传来一声惊呼：“别动！”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不到一秒钟，关倩牙关紧闭，四肢不受控制地在手术台上抽搐！
“全麻！”蔡主任大喊。
山千越原本就有推药改全麻的想法，她迅速拿药，撕开一次性喉罩，推药、插管，很快，在药物的作用下，关倩平静下来。
所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蔡主任双眼写满了气愤，恨铁不成钢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想着生儿子！刚才我缝针速度再快一点，她抽搐的时候针就要扎破她的肠子了！”
“上班二十几年没遇见过这种没生出儿子把自己气到在手术台上抽搐的！”
“还好千越反应快，吓死人了。”蔡主任简直心有余悸，三级手术差点变四级，若是刺破产妇的肠子，又是一场医疗事故，她临近退休，自然不希望出事。
手术室在外科大楼十二楼，能看见以西的群山，山千越听着蔡主任的话，眼睛望向在太阳照耀下挺拔威严的山脉，这算什么？她五岁时就见过差点气死的。
所有人都没了说话的心情，好在余下七台手术在有条不紊中进行。
下午三点，她们做完了所有手术。
山千越回到办公室整理术前访视单，她不喜欢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病房乱窜，按床号顺序理好手里的单子放在木板夹里，又一口喝完蔡主任请的奶茶，摘下头上戴了一天的无菌帽，套上白大褂往电梯方向走。
叮～电梯门打开，随遇一个大跨步走出电梯间，他今早临时被主任抓住替痔疮破了的住院总顶班，此刻趁手头上没什么事，来跑几个普通会诊。
外科大楼有好几台电梯，走廊尽头左侧的消防门后面是医务人员专用电梯，推开门对面就是301病房，20—21床，他要会诊的是20床，一个妊娠合并A型主动脉夹层的34周 6天的孕产妇。
301病房房门虚掩，随遇站在门口先敲了三下门，握住门把手，轻轻推门而入。
20床临门，随遇进去的时候孕产妇正在看时下火热的综艺节目，脸上还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她老公坐在一旁给她削苹果，看见他进来，二人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云城九月的下午，太阳正往群山的方向偏移，靠西的房间享受到了充盈的光线。而这间病房，许是因为中间厚厚的围帘挡住了窗外大半光线，显得没有那么亮堂。
随遇一米八六，宽肩窄腰，站在床旁自带压迫感。他眉深眼邃，鼻梁英挺，然而无菌口罩遮住了他的整体，只露出眉眼，瞧上去有点凶。
“心外科医生随遇，来会诊的。”
听到他的来意，夫妇二人这才松了口气，随遇直奔主题，妊娠伴主动脉夹层是非常凶险的，这台手术需要产科和心外联合完成，手术定在后天，21床主治医生请心外术前再评估一次产妇的情况。
这边随遇专注的和她们沟通交流，一帘之隔的20床，关倩一动不动躺在病床，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孩子似乎饿了，发出猫似的哭声，她烦躁的转过脸，她男人背着手，在床旁里唉声叹气地来回走。
“不行，老子要去问个清楚，老子去庙里求了签的，观音菩萨都说老子这一胎是儿子，一定是这个破医院弄错了。”男人刻意压低音量，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不想让隔壁床的人看了他的笑话。
生了三个都是女儿，他没面子。
可怜的孩子还在用哭声吸引爸爸妈妈的关注，男人越听越烦，女娃子的哭声就是小气，远不如男娃的洪亮。
“别给她喂奶，饿一饿她，谁让她不懂事，抢了我儿子的位置。”
越想越觉得有猫腻，男人决心要去问个清楚，“不行，老子要去找医生，他们肯定把我儿子换给有钱人了，妈的！”
谁也没注意到男人兜里揣了把刀，在离开病房时。
路过21床，男人看了眼随遇，比他高出一个脑袋，没吭声，抓着兜里的水果刀，径直走出病房。
刚走了几米远，迎面撞上来产科术前访视的山千越。
男人像是看见了希望，他放慢脚步，直接挡住山千越的去路。管你是那个科室的，只要是医生，就必须给他解决问题。
“医生，医生，你们是不是抱错我们家孩子了？”
“我老婆怀的明明是个儿子，怎么会生出来一个女儿？”
山千越仅用零秒猜出眼前的人是谁，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国家法律规定，医院不能向孕产妇及家属透露孩子性别，你是怎么知道你老婆怀的是个儿子的？”
“是谁告诉你的？是我的同行吗？是的话你告诉我我帮你举报他，不是的话，麻烦你让开，别挡道。”
男人对山千越语气里的不善生出怒意，他瞪了山千越一眼，发现她根本没看他，甚至打算绕过他离开这里。
他只能压下胸口的怒火，掏出手机点开寺庙求的上上签的照片：“医生你看，我去送子观音那里求了签的，我老婆怀的就是儿子，而且大家也说我老婆的孕相怀的肯定是儿子，不可能是女儿！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山千越才懒得看，她后退一步，点出男人的身份：“关倩老公，手术室里外都有监控，不如你来给我示范一下在监控眼皮子底下换孩子？”
“孩子出生后助产士在手术床左手边的保温箱评估胎儿情况，你老婆转头就能看见，出手术室前你老婆亲眼确认的孩子性别，你老婆怀胎十月为你生下孩子，你连她都不信？”
“冤有头债有主，要不你去观音菩萨算账？”
说完，山千越也不管男人是什么表情，直接从旁边绕开他。
男人凌厉的下三白死死盯着山千越，他的尊严他的体面他的一切，全都被眼前这个人打破、践踏、碾碎！
他攥紧了外套里的水果刀，移步上前，再次挡住山千越的去路，犀利的眼眸中交织着绝望与疯狂。
没有儿子，他算什么男人！
另一边的301病房，还在会诊的随遇敏锐听到走廊上的对峙声，女生说话的声音很熟悉，他心底涌起一个猜测，很快又被否定。
怎么可能是那个吃他家，住他家，用他家，最后拍拍屁股跑国外去深造，四年不跟他们联系的没心没肺没良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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