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还听闻,裴郎君今日穿得也与宋将军极为相似,这又是为了哪般?”
霎那间,殿内人声消弭。
在场无人敢作声。
两人之间的氛围十分龃龉。
裴风知道自己今日确实得意了些,可他今日也辛辛苦苦演了出大戏,哪里就全是宋拾薪的功劳了!
不过像这般喽啰般的小官,他有堂兄撑腰,哪里犯得着与其正面对峙?
少年不禁暗道此人真不识好歹,在他堂兄面前亦敢这般当堂质问!
反正今日堂兄也在,倘若此人当真想与他撕破脸,他一定让此人吃不了兜着走!
“清者自清,想来徐掌教还未去过江北,哪里就通晓江北风物人情,知晓江北的人皆不熟悉射御?”
“您是教育学生的长者,我们大家都尊称你一声掌教,然而您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便来诘问学生,这何尝不失为一种固步自封,一叶障目?”
徐达冷哼一声,正欲开口,沈稚渺便蹙眉道了一声:“莫吵了!”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她,沈稚渺揉揉胀痛的太阳穴,扮出一副不堪受扰的模样。
许多人或许觉得她莫名其奇妙,可是沈稚渺知道裴牵约莫是不打算替裴风撑腰了。
事是她应下的,宋拾薪是她找的人,让宋拾薪顶替他亦是她出的主意,倘若此事败露,便是她的过错,而且,裴牵也该不会再信任她,再让她去办事。
她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要开这个口。
想罢,她对徐达说:“徐掌教,我知你行事认真,可这件事或许真的只是个巧合呢?”
徐达不信:“巧合?”
沈稚渺颔首:“您就未想过,宋小将军如今入太学已有一月多了,许是裴风先前在江北时就有一些基础,为了今日的考教,又刻意向宋将军讨教过呢?”
说罢,裴风向她投来感谢的目光,沈稚渺强笑着应对,脊背却已被徐达携着审视的目光吓出一身冷汗。
片刻后,见沈稚渺应付不来,裴风给裴牵使了好几个眼色。
可裴牵却一直老神在在地端坐在那处,未曾有半分想要襄助之意。
沈稚渺也下意识往裴牵身上看。
青年仍神色平静地执着一盏茶,并未想开口为自己这位孤立无援的堂弟辩解,似乎眼前这场闹剧与他毫无关联。
许久,沈稚渺方执起帕巾,捂唇轻道:“许是裴郎君曾观摩过宋将军练武,自己一并学去了,毕竟士别三日,非复吴下阿蒙,你说可是这样,裴小郎君?”
徐达深深看了她一眼。
“莫非,徐掌教就这般不信任自己的学生?”少女笑望回去,眸中波光被殿内烛火映得明灭,清澈如水。
徐达最终摇首,不再言语,只恭敬地朝圣上作揖,跪拜,又对众人道了声叨扰,转而便背过身去,悠悠颤颤地离去了。
沈稚渺听见他最后又叹声一句:“约莫确实是我老了罢!”
“言不由衷,久之定将迷失本心……”
徐达的背影浅淡了,而皇帝对裴风印象很不好,不曾与他再言说什么,众人更不敢贸然与其搭话。
裴风煞白一张脸,直觉自己今日的举动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见裴牵紧抿着唇,似乎也很不高兴,他亦愈发坐立难安。
见他不再开口,周遭的大臣滔滔不绝地讲起今日遇见的其他事,而另一侧的沈稚渺面色始终凝重。
她静望着袖口的底纹出神,指节稍稍蜷起。
入夜,沈稚渺从行宫内走出,心下却始终无法真正放下心。
她忧闷地望着行宫外的夜色,小青走上前问道:“郡主,马车已备好了,可是随长公主一同回去?”
沈稚渺摇首。
“我还不想这般早回去,昨日有几册要温习的书卷忘在斋堂里了,你随我回去取。”
“是。”小青颔首。
两人又从应天府外的行宫回到太学,却听见第八斋堂内有谁在激烈争论!
“掌教,这不公平,分明宋拾薪就是替他做了假,怎么能就此揭过!”
“您分明已经看见了,为何无法替我们争取,裴风那等小人,宋拾薪竟也肯与之同流合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蛇鼠一窝!”
“哼,就这样的逃兵,道德本就有失,你还想好到哪儿去,只是才回来一个月,便已不扮相了而已!”几个学生正在第八斋堂内激烈地争论,依稀可从窗台外望见掌教佝偻的身影。
“我还以为郡主眼明心慧,竟也被迷了心智,帮着那小人!”
沈稚渺霎那便止住了脚步,就这样躲在太学外的假山旁,再不敢上前去。
她紧紧抿着唇,小青面色同样也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道急促的御马之声,伴随着少年粗重的呼吸,她回过神,却见宋拾薪已跌跌撞撞地跌下马。
有人走出斋堂去看。
下一刻,斋堂内便炸开了锅。
沈稚渺定睛一瞧,才发现他身上竟负着一大捆荆条。
这是……请罪来了?
她颇有些错愕。
少顷,她听见宋拾薪微微沙哑的声音。
“掌教,弟子……今日因眼前之利一时迷了心窍……心知……无法挽回,请您责罚弟子!”
有人怒斥:“宋拾薪,你还有脸回来!”
一群人又开始吵吵嚷嚷,挤作一团,看上去分外热闹。
好在过不久,徐达便勒令将所有人赶出斋堂,自己一人跟宋拾薪对话。
很快,沈稚渺又在距离假山不远处的地方,听见徐达的声音。
她悄悄探身望去,发现宋拾薪孤零零地赤着脊背,跪在太学内一处僻静的苑中,脊背上已被荆条刺穿了好几处血洞,看上去分外可怖。
沈稚渺听见徐达问他:“你当真知错?这当真是你一人之错?”
“是,弟子知错,弟子领罚。”
徐达沉默片刻,颇有深意地看向他:“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得不罚了,你可看好,这赤木鞭十分厉害,旧时曾有其他掌教用它打死过学生。”
“好。”少年应得干脆。
徐达叹了口气,一道道鞭子闷声抽在实打实的肉里,每一道皆伴随着凄厉的风声,听上去分外不留情,携着令人牙酸的狠劲。
少年赤着上身,直挺挺负手跪在文昌帝君的石像前,沉默地咬着一条巾帕,朱红的额上渗出了汗,喘息稍急。
那赤木鞭确实很厉害,只三鞭,沈稚渺便清晰听见了皮开肉绽的声音。
一霎那,她眼里便蓄了泪。
她就这样咬着牙,沉默地数着数。
一鞭……两鞭……五鞭……十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少年轰然倒地之音。
沈稚渺看得胆战心惊,几乎差些忍不住跑出假山外去阻止。
然而一刻钟后,少年又颤颤微微地爬起来,继续挺直脊背,咬着牙,细声到了句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徐达终于收了手。
整整五十鞭。
她在心里默念。
五十鞭,是否能将这样的人打清醒?
她不知道宋拾薪为了她竟然要将那过错一人揽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对她那么好。
她只是给了他一千金而已。
或许那一千金他也没有用,但她实在不知道宋拾薪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她觉得他很傻,也不知今夜的鞭子能否将这傻人打清醒些,日后莫靠她这么近了。
沈稚渺躲在假山后,心下无比酸涩。
只听不远处那徐达对宋拾薪说:“你本心未失,裴牵心思深沉,绝非善类,你为何想要与其为伍?”
宋拾薪没有发话,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处,背影伶仃,沈稚渺想,或许他仅仅只是维持清醒就已经很困难,更莫说开口了。
徐达瞥着他,只见少年的明眸中闪着仇恨的光。
“我记得长公主旧时便与他走得很近,你这几日与郡主走得近,我猜你是为了——郡主?”
少年呼吸一颤,他摇摇头。
徐达却好似已经看出来什么,笑了笑。
“你既然痛恨裴牵,可郡主一向与裴牵站在相同的方位,你何必这般替她作掩饰,宋拾薪?”
少年摇首,仍是不肯说。
徐达长叹一口气,眸光落在少年坚毅的眉目上,许久方道了一句:“也罢,你且好自为之。”
宋拾薪点点头。
很快,冰冷的雨悄声地落下,弥散了少年身上的血腥气。
沈稚渺望着地上那摊污浊的血迹,很快又接连被雨水冲干净。
少年一脊背都是被打出来的烂肉,可他却仍稳稳地跪在那处,垂着首,静静望着地面,轻颤的眼睫变得**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稚渺就这样,躲在暗处看了许久。
小青扯扯她的袖子:“郡主,咱们回府罢。”
沈稚渺站的地方恰巧被遮天蔽日的树盖挡住了,她瞧着被淋得分外狼狈的少年,又问小青:“你说,他这是为了哪般?”
小青瞧了瞧沈稚渺的脸色,又瞥那宋拾薪一眼,谨慎道:“奴、奴也不知,或许宋小将军只是单纯喜爱淋雨。”
沈稚渺哼道:“真是傻人。”
小青迟疑地应了一声。
下一刻,沈稚渺却将自己的外披脱下,提起轻巧的裙摆,静静走上前去。
然而那雨却只下了片刻便停了。
沈稚渺尴尬地站在少年面前,手中还拿着自己刚脱下来的外披,怔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年恍然抬眸。
沈稚渺见他实在狼狈,犹豫几许,终还是选择暂时将满腔诘问咽入喉中,暂且放过他。
片刻后,宋拾薪骤然被纳入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
她身上洇了些许夜露的潮气的甜暖香,令人心安。
“怎么来了?”他问。
“当然是看你有没有被打死,”沈稚渺咬着牙,闻见他衣襟上浓浓的甜腥味,鼻尖一酸,又不想承认自己是想关心他,颇有些委屈地嗫嚅着说,“你被掌教打死了,我的一千金就白花了。”
少年轻笑了笑。
沈稚渺觉得他莫名其妙:“你为何还笑得出来?”
少年留恋地蹭了蹭少女的侧颈,许久都未曾说话。
沈稚渺没有被谁这样依赖过,一时觉得分外怪异,可是她来都来了,也无法再狠心抛下他就走,他的下颌有些硬,硌着她的肩,令她一时有些僵住。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她问。
宋拾薪想了想,本欲摇首,可沈稚渺一直揽着他,又令他心底忽生了一股暖意,让他想不起别的事,只能看见心上人在眼前。
他忍不住偏过脸,嘴唇贴着她的发,轻声地开口说:“好痛。”
“郡主,好痛,在下该怎么办?”他淋了雨,似乎感染了风邪,语气稍有些鼻音,听上去竟分外可怜。
沈稚渺轻哼一声:“我怎么知道你该怎么办?是你自己要来受罚的。”
“……”宋拾薪靠在她的肩膊,忽然听见她心房内那强有力的搏动。
沈稚渺就这样一直揽着他,他的嘴唇是干燥的,蹭着她的颈,有些痒。
过了片刻,少年身上气力一松,整个人如同失力般瘫在她怀中。
沈稚渺吓得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宋拾薪,你……你做什么晕过去了?!“
她急得口不择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替你寻御医,替你熬药吃,你、你莫晕过去啊!”
沈稚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咬着牙,努力地托举他。
许久,漆黑无人的宫苑内,响起少年浅淡干净的嗓音,有些微哑,但还是很好听。
“不要,那些都不要。”
少女微愣:“那……”
“我只要你抱紧一些,这样就够了。”他这样说。
*
沈稚渺从郊外行宫离去后,裴风思索着昨日宋拾薪的话,直站在行宫门前出神。
他想去找沈稚渺,然而他方寻仆从召来马车,身后便覆下一道长身的影子。
“想去何处?”裴牵问他。
裴风脊背一寒,他颤颤转过头,战战兢兢地朝来人跪了下来:“堂……堂兄,小弟今日未曾完成堂兄交托的……”
“你离去吧,不要再回到应天府,此处已容不得你了。”
“为、为何?堂兄,今日宋拾薪那厮分明将事做得滴水不漏!”
裴牵冷笑数声:“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安然走出这座行宫,真是靠你考核时的作为?”
“倘若今日我不在,早在你嘘寒问暖完后,你就该被赐杖毙了,如何会等到徐达那老东西自己熬死?”
“回去罢,阿风,应天府不适合你。”
“堂、堂兄说笑了,就算今日我、我未曾赢得圣上青眼,郡主也已经对小弟芳心暗许了。”
“谁说的?”
“宋拾薪,他与郡主关系密切,昨日还与小弟我亲口承认了。”
裴牵牵了牵唇,以一种似笑非笑的态度望着他,仿佛听见了什么万分可笑的笑话。
“蠢货。”他如此道。
面容煞白的少年一愣,咽了口唾沫。
裴牵最终召来马车,与裴风一道回去了。
翌日,盘桓的郊外山路上,多了道晃晃荡荡的车轱辘响。
裴风整个人无比惊慌地被大石牢牢捆缚在车马上,任凭如何哭叫,外头的马匹亦未曾停下来,反而越奔越快。
下一刻,那早已神志不清的车夫被尖锐的石子一颠,霎时连人带马被颠飞出去。
车厢甩下山崖,四分五裂,嶙峋且突起的怪石上,依稀挂着人的衣物与零星半点的血肉。
浓云从崖底漫上来,犹如吞噬一切的莽荒,霎时便将山间一切事物吞没,只余下茫茫然的云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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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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