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川才在窗下的长案前坐下,未料刘乐阳提及魏州,男女心思荡然无存。
他微眯眼,面上神情却不变,如常说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到底是刘家的女儿,长安大小宴会参加了不知凡几,过了之前的拘束,又已经把话说出口了,刘乐阳现下已无刚才的拘束,泰然地看向夏云川,点头轻轻“恩”了一声,说:“后面几日也不用为儿特意准备了,等出了魏州再说吧。”
魏州,乃魏博藩镇治所,魏博节度使蔡云的大本营。
魏州不大,下辖八个县。
船只又要经过魏州的州城贵乡,这里必有蔡云的重兵把守。
自己都一再提及魏州了,夏云川怎么也该听出来了吧。
又能隐晦表示出她的关心,又能一展自己并非木头美人的机会也是难得,刘乐阳遂想了一想,作思考状又道:“运河在魏州要途径魏县、贵乡、馆陶三个县城,此三县又毗邻,船只日夜行驶,想来两三日便可过了魏州。”
说到这里,忽而一顿。
除了有意回避,刘乐阳与人说话时一惯目视对方眼睛。
这时她却目光一移,没有再看夏云川的眼睛了,只将目光随意落在了旁处,方道:“之前听夏将军说,你有备粮食的习惯,船上还有从幽州带来的肉干,估计其他物资也有,一船几日的咀嚼想来没问题。所以,不如等过了魏州,到贝州时再补给吧。”
为了附和前后言行一致,讲述完自己的想法,刘乐阳又补充了一句,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意见,如果夏将军有其他打算,就当儿没有说。”
一会儿自称“我”,一会儿又称“儿”,明显有些心绪紊乱,或者说是心里正犹自矛盾。
自挑开关系后,刘乐阳就寡言少语起来,今天难得说了这么多话。
不论是不同于平时的言行,还是话里本来的意思,都掩不住担心——恐在魏州停船补给,有被蔡云发现的危险。
明白刘乐阳说这一席话的用意了,夏云川遂敛下心里的防备,道:“你对河北的地势很熟。”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刘乐阳似不妨夏云川忽然说这个,微微一怔,随即如实答道:
“谈不上很熟,此乃儿第一次来河北,这些天又在船上,可以说至今都不曾真正踏足过河北的土地。所以知道一些地理方位,也不过是书中所看罢了,还不知何时能亲眼所见。”
她这些日子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不免有些谈性了,加之心中的防备又少了,刘乐阳说到后来好似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些心里想法。
夏云川注意到了。
刘乐阳不肯坐,他也索性站了起类道:“贝州一过,就是冀州,到时可以停船在冀州走走。”
成德藩镇的治所在冀州,夏云川又是新任成德节度使,在冀州停船,估计也是自己有事务要处理,可听起来倒像是专门为她增加了这个行程。
刘乐阳心里不领情,口中却是承了好意道:“夏将军不用了,儿只是随口一说,无需为儿耽误行程。”
话音甫落,忽听竹帘外有人说道:“将军。”
刘乐阳一讶,她这回是真没想到会有其他人来,正要说告退,夏云川就道:“不用离开,你也不是外人,先坐吧。”
说罢,率先转身,复又回位上坐下。
知情识趣同样重要,在属下面前更应给夏云川颜面,是以刘乐阳这次没有拒绝,大方地在长案对面坐下。
见状,夏云川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随即目光一凝,开口道:“进来。”
来人闻声而入,是一个二十啷当的小子,穿着灰衣,看上去像是护卫家丁一流。
但刘乐阳知道夏云川身边根本无甚家丁,这人估计也是行伍中人。
比起刘乐阳没想到会有旁人来,来人才真是没想到刘乐阳会在这里,也是年龄不大,目光就忍不住刘乐阳坐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接连两眼。
刘乐阳仿若未觉,端坐于矮凳上。
夏云川随着来人目光,也看了一眼刘乐阳。
浅蓝色束胸褥裙,白色大袖衫,即使一身素净,但到底是两京之地的款式。
所谓上行下效,长安宫装就是此等款式,贵妇贵女些自也这般穿戴,到了民间成衣铺子,便有不少类似的衣衫售卖。
襦裙领口太低,外面的大袖衫几乎无物,轻薄的似能透出肌肤来,看来实有必要停船采购。
夏云川随着手下的目光看了一眼刘乐阳后,道:“阿东,县主是你主母,有什么事直说即可。”
闻言,刘乐阳神色丝毫不变。
如果以后还是不可避免和夏云川大婚,她肯定要当主母。而河朔三镇一贯不听朝廷号召,对于她这个长安来的新妇谁知怎么看,有夏云川承认她的地位,可以说是至关重要。
不然她现在煞费苦心搏好感做甚,除了让夏云川心里有了自己以后,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好好折腾夏云川一番报仇,其他自是为了给自己后面铺路。
是以,刘乐阳对夏云川这“主母”二字,听得十分顺耳。
阿东听到这个“主母”二字,却是神色一凛,赶紧恭敬地低下头,叉手一礼,禀告道:“还有半个时辰,就抵达乡贵城的码头,不知可要停船?”
夏云川沉吟道:“停船。”
听到和自己建议背道而驰的话,刘乐阳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她能想到的危险,夏云川怎么可能想不到。
她说那么多,才不是担心他们一行人安危,不过是向夏云川表态一下,再展示一下自己。
夏云川既然敢停船,必然有一定考量,她何必多操心。
念头闪过,果然见这个被夏云川唤“阿东”的人无任何异样的听命了,询问道:“阿东知道了,除了应购之物,将军还有何需要备的?”
一看就知道对停船安危有准备。
又听着这人自称了一声“阿东”,刘乐阳不觉耳熟。
前世丧命那日,那个狗男人的走卒就是一个自称“阿东”的年轻小子。
也不知是因为对“阿东”这个名字熟,还是眼前这个阿东声音听着像,总之前世那个声音实在记不清楚了。
但是夏云川又恰好那个时候在洛阳郊外,李瓒也的确对夏云川表示了好意,那么这狗男人会不会就是……
怀疑的念头正闪过脑海,只见夏云川突然向她看来,问道:“乐阳有什么需要的?”
刘乐阳打住思绪,看向夏云川。
心中不由微微得意,果真古人诚不欺我,识时务者为俊杰。
只是当下免不得要克制了自己满满的采购欲,刘乐阳微微摇头道:“不用了,儿没什么需要采购的。”
说完,心里简直遗憾极了。
她是一向不喜欢欠别人的,可一想到自己被夏云川害的背井离乡,吃了这么多苦,不定还有各种潜在的生命危险,她就恨不得好好挥霍一把夏云川的财帛。
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她真不该给夏云川换西域甜瓜的那些金子。
一时正是悔得颇为捶胸顿足,就听夏云川代她说道:“还是和之前一样,鲜果和糕点为县主买一些,再多购置一些夏衫来。”说着“唔”了一声,思忖道:“就当入乡随俗,款式就按河北女子当地时兴的式样多添置一些。”
她正是缺换洗的衣衫,夏云川此举可谓送到了她的心头上了。
又听夏云川说送些河北当地的时兴样式,心里更是隐隐期待上了,也不知道是些什么款式?
还有实在可惜自己不能去现场亲自选购。
但比起什么都没有已经很好了,刘乐阳看夏云川也稍微顺眼了一分。
又因着现在所言和自己有关,插言也没什么,刘乐就阳忍痛婉拒道:“夏将军,儿的衣衫已经足够,没必要多采购了。”说时一双星眼清明,看上去仿佛真不像寻常小娘子般对漂亮衣衫心动,只犹豫道:“其实如果方便,到书肆为儿买一些传奇本子就可以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向夏云川提要求不妥,刘乐阳面带一丝赧然说道:“在船上也无所事,所以就想看看书。”
对于刘乐阳向自己提要求,夏云川觉得无可厚非,尤其还是这等衣食住行等生活上的事宜,正要示意阿东去办,忽又念及刘乐阳刚才对行船在魏州的一番言语,便问道:“你平时喜看什么?传奇本子?”
之前只是引导她记住他的喜好,现在总算问起她了。
刘乐阳念及自己身后一排半人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就是不知道是些什么书籍。
现在去看来不及了,只能心里略一斟酌,便道:“也说不上平时喜看传奇本子,只是书肆里这类书最是好找,随意寻一家书肆都能买到。”
夏云川明白,选传奇本子,是不想给人添麻烦。
既然都已经开口了,夏云川索性多问了一句,“那你平时喜欢看什么?”
刘乐阳道:“我们家就书和古籍最多,所以儿平时各类都有些涉猎。”一边说一边做出思考状,“如果一定要选喜欢的书籍类型,还是史书吧。”
想过说兵书,孙子兵法之类,但是从这几日观察看,夏云川为人颇为谨慎,不免会被夏云川怀疑她有迎合之意,故就选史书吧,而且这也的确是她最喜欢的书籍种类。
不过随口一问,但见刘乐阳认真回答了,而且确实有一些意外,佳色如刘乐阳居然喜史书,又是二人第一次闲聊起来,为了之后的相处便利,夏云川便轻重复了一声,“史书?”
刘乐阳点头道:“对,史书。读史明智,鉴古知今。”
如若平常地说完这为何喜欢史书的这八个字,刘乐阳就能感觉到夏云川投来的目光带了一分审视。
看来不管夏云川是否也喜欢史书,至少这八字算是引起了夏云川注意,刘乐阳心跳不觉加速,她只让自己稳住,一定要抓住这个好机会。
刘乐阳只当不知夏云川的审视,白净的脸上尽是淡淡的恬静之色,腹中却在准备着如何打动夏云川之言,再不济也当给夏云川留下她非空有美貌的木头美人印象。
她似随口说道:“其实不同类别的书,有不同的作用,像读诗让人变得灵秀,算学一类的书能让人周密,伦理礼仪的书籍可让人庄重,但只有史书可以看到他人曾经的对错,而以此为鉴,就能让人在面对类似的事时做出正确的判断,也从中看到更远的未来,所以各类书籍中儿更喜史书。”
说起自己喜欢的书籍,就不由自主地款款而谈起来。
一番话说完,刘乐阳似才察觉,遂又道:“拙见而已,见笑了。”
说是这样说,人却不见一点窘然,整个人透着一股平和的气息,让人感观十分舒服,却不是容貌带来的感受。
夏云川看着刘乐阳自然透着一股书香清气的眉宇间,心有所悟,大概就是如此之故吧,不由道:“我房中便有不少史书,如是想看,你可以借阅。”
话脱口而出,说出来了倒也不后悔,只觉颇是玩味。
这等对话,一惯用于他觉得可用之才者身上,始料未及有一天他居然和一个美貌小娘子说起了,还是一个无论何处都是堪为契合他喜好的小娘子。
念及此,夏云川薄唇微勾。
刘乐阳就坐在夏云川对面,一直暗中留意夏云川的神色,何况夏云川也未掩饰,她自是看出夏云川脸上的笑意,好似多好笑一般。
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说得很好笑。
还是哪里说的不对?
一时猜不出原由,只想她确实自幼饱读诗书,如今却被一个武人嘲笑,才看夏云川顺眼了的那一分,顿时没了。
刘乐阳闻言只作一副喜色溢于言表之状,第一次对夏云川的好意不曾婉拒,以此来表示自己的确很喜欢看书,“那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夏将军了。”
语气俏皮,脸上也多了一分狡黠的笑意,整个人态度落落大方,仿佛当初在洛阳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看着刘乐阳明媚的笑容,想着自己按照小娘子的喜欢,送了也将一个月的物什,却没得到半分笑颜,今日不过随口一说,倒是让佳人不吝笑容了,夏云川不由挑眉,却不再和刘乐阳多说什么了,眼前还有阿东候着,遂看向阿东吩咐道:“就按照我刚才说的去采购,书籍的话传奇本子和一些野史本子也可以买些。”
说时又看了一眼刘乐阳,见刘乐阳依旧梳着高髻,却不见任何头饰。
虽说现在这样一身素净,看着也别有一种楚楚风姿,端是清丽出尘,但到底多了清纯圣洁之态,比之前少了一两分娇媚。
夏云川便又吩咐道:“再添些首饰绢花之类,胭脂水粉也可添一些。就这样吧。”
不仅让过来随意取书,还细心的让备了衣裳又备首饰,甚至连胭脂水粉都想起了,看来将军比他想得还要重视这位乐阳县主。
也是,若是不重视,又怎会突然有这一出婚约,更把人都挟持走了,看来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阿东这一转念,便也不诧异了,这会儿终于听到可以走的意思了,他也委实不想呆了,刚才二人旁若无人的闲聊,他实在有种多余之感,如是当下就如蒙大赦,“喏”了一声,便赶紧躬身退下。
转眼,屋子里又只剩二人了。
今日进展简直超乎预期,但要细水长流,很多事不能来太快。
要知还有句话是,来得快也去得快。
饶是被马上又可以有首饰梳妆了,还有最可缺的胭脂水粉了,刘乐阳也没被接连惊喜冲昏头脑,还记得要循序渐进,这就站起身,一派也要告辞的样子,道:“夏将军,等家中把儿的物什送来,儿会将这些花销补上。只是以后不用再费心送这些物什了,与其送这些,不如后面多借儿几本书,也好让儿打发船上的闲暇。”
虽然觉得夏云川把她坑惨了,赔一些财帛简直便宜了夏云川。
但不能让夏云川觉得她和普通小娘子的喜好一样,或是像他家中那些美妾用一些华服美饰就能打发。
他们是平等的,她不是依附于他,这样他才会更为正视她。
是故,刘乐阳再不甘,还是按照对待那些西域甜瓜的方法处事。
名份上已经定了,人更是已经跟来河北了,如何也翻不出一个花样了,等于刘乐阳就是他夏云川的女人,吃穿用度本就该花销他的。
这会儿听着刘乐阳撇得这般清楚的话,夏云川就不觉皱了皱眉,却也知刘乐阳不仅身份不能同于一般女子看待,当下看来相处起来怕也是不同于其他女子,便也不再就此多言。
只暗道来日方长。
人都在面前了,又纯又媚的美人儿温柔小意的在后宅里,那也只是迟早的事了,便顺其话道:“史书就那些,你当是都看过。怎么还想看?”
刘乐阳微微一笑道:“孔圣人说,温故而知新,这就等夏将军找了可借阅的史书与儿重温。”
回了这一句,就不再多说了。
水袖一甩,欠身一礼,便是转身离开。
这书籍一借一还,就是一次见面。
真是好一番正大光明来往的理由。
走出夏云川房间,看着升到正空,已然要午时的阳光,刘乐阳眯了眯眼睛,嘴角上扬。
不怪男女之间,要郎有情妾有意。
当两个人都有点好感时,这一来二去,就像顺水行舟一样,很快且不用费多大心思就那回事了。
这日吃午食的时候,船早已半个时辰在贵乡这里停靠了,为了言行一致,刘乐阳还多往窗外瞧了两三眼,却不再就此多说什么。
显然夏云川一方的人也很仔细,他们午食才放下箸,阿东就带了哑妇将采买的物什送了来。
与此同时,楼船也重新扬帆北上。
之后的两天,即使有码头,船也不再停靠,一径驶出了魏州,直到贝州州城清河的码头时,才堪堪停留了小半个时辰,便继续北上。
这几日,因着和夏云川的关系改善,她也开始在早晚太阳不大的时候,在二楼甲板上出现了。
船上日子难捱,整日关着没人受得住,原来夏云川一直是早晚都要在甲板上走动。
二人遇见了,免不得要聊上几句。
而不熟悉的男女,又没有其他人在场,还是一对未婚夫妻,有时候难免会陷入暧昧,尤其夏云川是不知含蓄为何物的。
这个时候借来的史书就很有用了,聊一聊正儿八经的史书,发表一下见解,一边展示一下自己,一边不让进展太快。
有了史书和传奇本子看,还有衣服饰品、胭脂水粉捣鼓自己,一天下来可打发时间的事情变多了,船上日子也不那么难捱了。
时间一快起来,似乎一个转眼,不觉就是数个日升月落,船便驶出了贝州,到了冀州,也进入了夏云川的地盘。
总算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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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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