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日本民族既得到了欧美的霸道的文化,又有亚洲王道文化的本质,从今以后对于世界文化的前途,究竟是做西方霸道的鹰犬,或是做东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们日本国民去详审慎择。
——孙文《大亚洲主义》演讲
一块头骨冷森森地挂在东京这座文明城市的墙头上,空洞洞的眼眶注视着通往都市内的道路,那是一条延绵至繁华的银座的街道,街边的酒楼子应时地开了,路人仿佛看不见似的匆匆走过去,穿着西式的大衣,把整张脸埋得严严实实。这就是工藤新一赶回东京所见到的第一幕。夜晚的街道冷清得没有人声,或许早晨这里还是居民常走过的路,只是一块阴森森的头骨令居民的内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天气不好的时候,没有人会选择走进雾里。
工藤和黑羽赶回东京是过几天的夜晚了,车站那时在春天的夜里依然如此生机澎湃,不断吞吐着人流,朝东京里塞人。预知黑羽快斗的酒吧没有备菜,毛利兰不清楚他今天回东京的情况,工藤新一索性就邀请黑羽快斗走到银座的居酒屋去享用晚餐。当他们走进银座街道目睹到高楼大厦间那些应接不暇的招牌和闪光灯,路边招揽顾客的游女,在大阪夜里感触到的惆怅感真正朝他们席卷而来。招牌老老实实地吊在装修精美的房子的边缘,活像墓上的灵幡,银座稠密的灯火到这时与乱坟岗子上的幽幽冥火一般无二,所有人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让工藤新一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周围裹满了死人。
走进店里,黑羽快斗率先点下两瓶清酒、关东煮和炸天妇罗,工藤大致浏览了一遍大字报般的菜单,看到黑羽快斗的表情在他指向生鱼片时立刻阴沉后,最终草草地选了两份茶泡饭。周遭喧哗的酒客和觥筹交错的氛围让工藤新一又有了身在人间的实感,他莫名感到了一种温暖,这种温暖在他体内形成一股恰到好处的暖流,瞬间涌过了工藤新一的血管,他脸上因春风所致的苍白色也终于融成了暖意的桃红。而黑羽快斗则笑盈盈地环视一圈居酒屋的人物,手上没有停下倒酒的动作。
居酒屋的装潢与黑羽快斗的酒吧的风格天差地别。黑羽快斗的酒吧不为营生,更像是闲来无事陶冶情操来的,难免有艺术成分在;银座的居酒屋多是为营生开的,装点得富丽堂皇、高端大气是期望达官贵人的降临,装点得低调奢侈、一丝不苟是盼望有格调的达官贵人与艺术家的莅临。这间居酒屋显然为前者,前台一排风尘仆仆的职工,两旁拉起帘子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的包间,想必就是店家们翘首以盼的达官显宦了。工藤新一与黑羽快斗所在的区域聚集的是一批普通的市民,他们所坐的椅子是木头材质,讨论的话题无非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今天做了多久工、我们的老板真该死、月底发不发工资、会不会征召士兵……他们谈论的那些事情与自我的人生息息相关。工藤新一听见有个人诉说着自己应该在东京早点落户,这样就不再使妻子和孩子遭受上层人士的鄙夷,还有个人倾诉着自己的弟弟为了躲避过重的生活负担而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走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的诉说令工藤新一难免回忆到那个在白鹿寺砸佛像的男人,他的怒斥如同铁棍一样打在了工藤新一的心口上,使他久久不能忘怀。黑夜里的佛像总是无比伟岸地俯瞰着他们。
“喂,名侦探,清酒喝完了,去取几瓶啤酒来。”黑羽快斗弹了弹工藤新一的指头,催促他去前台拿酒。工藤新一看黑羽快斗了无醉意,起身绕过达官显宦的区域去拿酒。
他第一次路过那一扇扇拉着门帘的包间听到了男人们嚣张的大笑声,笑声闹得足以掀翻银座最扎实的楼顶,那里头的气浪能够吞噬日本一座沿海城市。不同的雪茄味、酒味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共同构筑成了每个包间不同的调香,然而每一个都臭气熏天。工藤新一设想或许夏天里的厕所味都没有那么冲,所以他走得很快,几乎是疾步走到前台拿回两瓶啤酒又不得不路过那些厕所味儿四溢的包间。但这一次他明显听见了里面的内容——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低级趣味”不同,包间里追求的是更高层次的享受。
有一个人笑嘻嘻地分享自己看上仆人家女儿的经历。那个女孩儿长得出水芙蓉,正是花一般的年纪,而她的父亲正是这人的厨师。有回他命令厨师出远门买菜,他就流利地唤来厨师的女儿,命令她脱光衣服跳舞,女孩不肯,他的态度就强硬了。包间里啧啧声此起彼伏,他们屏息凝神,一个个像上学校的孩童一般,想必他们在考虑民生时都没有如今这般认真,最后的描述令他们赞不绝口,甚至没忍住哄堂大笑起来,连帘子都被震动得微微掀开了一角。工藤新一握紧酒瓶,顺势而为地彻底掀开了帘子,他看见里面的椅子仿佛被灯光镶上一层金边,他们的筷子是玉的,酒杯是玉的,桌布是蚕丝的,他们珠光宝气,他们是五重塔内高高挂起的佛,他们就是外面这些人的神。
“咦,这不是工藤家的小少爷吗,怎么跑来找酒喝了?”那个积极分享个人阅历的人说,“要不要进来和我们喝几杯?”
“我不会和你这种人喝同一个瓶子里的酒。”工藤新一朗声道,紧皱眉头,方才那个侃侃而谈的人瞬间阴沉了脸。
另一个人见状立即阿谀奉承说:“最近工藤老先生的身体可还好?”
“想知道他老人家身体好不好还得劳烦你亲自登门拜访,在他面前好好嘘寒问暖一番。”工藤新一搅坏了包间内所有人喝酒心思,他适可而止立刻退出包间,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瓶:“朋友还在等我,各位前辈改天再见。”
他放下布帘,臭气熏天的调香味又在布帘后的包间弥漫开来,丝毫不因他的介入而改变。唯一改变的或许是贵人们筵席上的谈资,但工藤新一的身份使他们无法大肆宣泄他们的不满,唯独那个侃侃而谈的人拎着酒瓶,喝得七荤八素,轻蔑地开始了他的谈笑:“不过就是仰仗着爷爷辈的权势罢了,要是换了人,没了那样的家底,那样的臭脾气敢对着我撒么?也不看看大正年间的宫本家到底有什么来头……”
那个布帘又掀开了,工藤新一的声音裹挟着愤怒慢悠悠地飘进来:“喔,那宫本家该用多大的权势来洗脱你的罪行?既然如此,我们警视厅再见吧。”
洋洋得意的声音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尊贵的酒客们呆呆地瞧向那位口无遮拦的贵客,纷纷低下头去搅动起碗里的残羹剩饭。工藤新一握着酒瓶的手却在止不住地颤抖,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对他的恐惧和敬畏并不是源自他本身代表的法律尊严,而是工藤一家在社会上的地位和权势,就像当初他陪同黑羽快斗走进东京帝国剧院看见的华族们一般。
工藤新一首次将返回餐桌的路走得这样悠长,从黑羽快斗所在的位置向整个餐厅扫去,烟雾缭绕的民间餐桌——木头质地的凳子,钢铁固定住的桌子,而布帘后的包间里摆放着优质的真皮沙发,两边的空间堆满了鲜艳的花朵。民间餐桌这边坐着很多酒客,包间里只坐了大致四五个人,他们舒适地架着二郎腿,都是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两边的谈话声此起彼伏,在工藤新一耳边演奏起交响乐,可惜包间内的侃侃而谈似乎更胜一筹,他们一惊一乍的叹息仿佛就是舞台上的表演者,而民间餐桌的交谈只是舞台底下的涓涓细流,注定只能成为他们粉饰太平的配乐。
回到餐桌后,黑羽快斗貌似是在特地等他回来再用餐,此刻桌面上已经摆起了小规模的佳肴,工藤新一说了声“抱歉”,将两瓶啤酒递给黑羽,这才开始吃眼前的茶泡饭。关东煮的香气令黑羽快斗欲罢不能,他珍视自己眼前的美食就像孩子珍视自己的糖果一样,工藤新一很少见到黑羽快斗如此纯真的一面,很多时候他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就像天上的月亮。行走在糟糕的人世二十多年,工藤新一向来以凌厉的态度对待周边的事物,能够在一次次的案件中冷静道出真相。人若太过感情用事则会犯下大错,然而工藤新一也会犯难,他也会在不经意间意气用事。他偶尔很羡慕黑羽快斗看透世间一切的境界。
待二人酒足饭饱,银座还醒着,街头出现了更多的游女搽上专用的粉末出来揽客,工藤新一受酒精沁红的脸在凉丝丝的夜风里褪得有些冷白,黑羽快斗抻了个懒腰,他似乎喝不倒。冷冷的月光里,横七竖八的街道一时间成了迷宫,半梦半醒间的工藤与黑羽失去了敏锐的观察力,纷纷摸不清方向。他们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偌大的银座到处乱窜,感到天上的星星还是照样多的,只是比大阪郊外的星星丑了些、臭了些,其它还是不失作为一颗星星的本分。这星罗棋布的星星凝视着他们,工藤新一在一条狭小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一条看似是捷径的路,他拉上黑羽快斗的手穿过去,由于需要找路,他们的话比从前多出了几番。
巷子逼仄且拥挤,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工藤新一排首,黑羽快斗为后。工藤新一大抵是受到诞生于明治维新时代红利下的家族影响,文明开化后便不常穿传统和式服装了,终日西装在身;黑羽则不然,无论何时他似乎都是里头衬着和服,外头披着羽织,脚底踩着木屐,所以不能走太快。这一前一后的行走正犹如这个国家一前一后的行进,一些正在被抛弃,而一些则在被拾起。抛弃了不该抛弃的,拾起了不该拾起的。在黑羽快斗眼里,这个纷扰的夜晚尤为动心,数十米开外的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已一去不复返,工藤新一牵着他的那只手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不朽的印记。太阳把黑夜照亮,黑羽快斗感到自己仿佛要融进无限的阳光里去。
他们终于从小巷中脱身,走上一条看似宽阔的街道,通往银座边缘地区的桥。黢黑的夜覆盖了他们的视线,石砖砌成的桥看上去有了年头,缝隙里长起了青草和苔藓。工藤新一倚在桥堍上,河水里影影绰绰的那抹月亮泛着圈圈拉扯的波纹,灯光模糊了月光,静静的偏僻一处,白天里门庭若市黑夜里则成了不毛之地,连个人影也没有,远处的集市还残留着晌午时小贩留下的菜叶子。工藤新一不记得东京的街道环境卫生变得如此无人看管,他顺着那些烂菜叶子和鸡蛋壳走上前,只望见几具身体在风中像灵幡一样飘舞。他们低着头,脖子上套着绳索,身体在风的促使下无声地跳起舞。他们悬空的脚底下翻起的木板像翻起的嘴唇,往下就是一张张血盆大口。
黑羽快斗眼见这番舞景心中一片混沌,他仍然站在工藤新一的身后,月光耗着他们的年月,他看见了这些人死前的情形:他们一定是被特高押送而来,手戴镣铐,伤痕累累。他们排成一排站上绞刑架,特高宣读了他们是“赤色分子”的罪名,民众愤怒地扔起了烂菜叶子和臭鸡蛋;他还听见了这些人死前的挣扎,他们站上绞刑架时还在高呼:
“醒一醒、醒一醒——大家快醒过来!这是不正义的、不公正的世道……”
他最后听见了工藤新一的叹息,在晴朗的夜里,显得那么悲凉。
“中午处死的,挂在这里示众。周边的民众不敢出门,是因为害怕在夜里看见挂在这里的尸体。看来他们从处刑结束后就逃离了这片土地,等待他们的家人来收尸。”工藤新一说,“他们不敢出门,是害怕在白天看见黑夜。”
黑羽快斗说:“你想帮他们吗?”
工藤新一回答说:“我也想帮助他们,一个人的命是那么的重要,但是我不能越界。”
“越界?”
“日本的等级社会、世袭制度是根深蒂固的,维新虽说废除了士农工商的阶层制度,倡导四民平等,但是到了如今,这种等级划分的现象仍然存在。农民的孩子永远是农民,商人的孩子永远是商人,华族的孩子永远是华族。”工藤新一转身惆怅地说,“刚刚在居酒屋,我就下意识地行使了一次权力。”
“所以你不能越界,是因为自己也是他们其中一员吧。”黑羽快斗担心工藤新一多想,又补充道:“在东京帝国剧院里你可是和许多华族侃侃而谈。”
工藤新一不置可否,背身离那数具在风中舞动的灵幡越来越远,他的影子也就越拉越长,在惨白的月光里浸润出了浓厚的凄怆感。影子在月光下的行走仿佛在诉说着这个侦探不简单的过去,黑羽快斗试图去踩住那漂浮的影子,却发现怎么也踩不住,如同他作为非人永远不能抓到太阳一般。黑羽快斗在感情上的迟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房子,虽然爱情的脚步在屋前走过去走过来,他也听见了,可是他就是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那一定是走向别人的脚步。直到有一天,这个脚步停留在黑羽快斗面前,然后门铃响了。他不敢打开门,只敢握住门把手,还在确认那是否就是向他走来的脚步。
黑羽快斗是门窗紧闭的屋子,那么工藤新一就是与世隔绝的孤岛。乍一眼看去,侦探的为人处世无不表示着这个人积极入世的心,但在他开口前,你永远不能得到他的过去。人与人之间的不确定性就在于他们选择了沉默和隐瞒。
恍惚间,他觉得工藤新一的影子也像极了那一面面飘扬的灵幡,在夜空的波纹里猎猎作响,牵动起工藤新一的身躯。可是工藤新一的身躯又纹丝不动,他打着火把行走在迷茫的夜里。他貌似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需要再次穿过那条逼仄的小巷,穿过糜烂的银座中心,回到他该回到的位置去。
黑羽快斗第一次拿不准这位侦探的主意,上前拉住工藤新一问:“你要去哪里?”
工藤新一笑了,望向那从狭小的小巷内不断向外泄出的纸醉金迷,指向远方。
“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叫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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