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在祁宴整洁的办公桌上,将实木桌面染成温暖的蜜色。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一切都井然有序,如同他精准运转的大脑。
祁宴放下钢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下午最后一个预约刚刚结束,那是一位因工作压力导致严重焦虑的投行精英。分析、引导、制定方案…祁宴的处理高效而专业,对方离开时紧锁的眉头明显舒展开来。这让他感到一丝职业上的满足。
他端起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生活似乎真的回到了正轨。距离那场“意外”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姐姐阮渊的说法得到了完美的“验证”:一个叫沈夜的、精神不稳定的前病人,利用心理医生的信任将他诱骗至一处废弃建筑(所谓的“庄园”),试图将他卷入某种危险的非法活动(被模糊解释为“系统”相关的邪教或精神控制实验)。幸亏阮渊及时察觉并报警,将他救出。而沈夜本人,在拒捕和激烈反抗中精神彻底崩溃,据说被强制送入了最高级别的精神病院进行封闭治疗,余生恐怕都将在监管下度过。
很合理,很完整。所有细节都被精心填补,逻辑链完美无缺。祁宴手腕上的眼睛徽记,也被阮渊解释为沈夜在诱骗过程中强行植入的某种精神暗示标记,经过“特殊治疗”已经无害化,最终会慢慢消失。现在,那里只剩下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细痕。
噩梦的碎片偶尔还会在深夜造访,扭曲的走廊、无声尖叫的肖像、一件散发着悲伤气息的白色婚纱…但这些画面模糊不清,醒来后便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种空洞的心悸感,很快就会被阳光和现实冲淡。祁宴将其归咎于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正常反应,并严格遵循阮渊的建议进行放松和自我调节。
他几乎要相信,那真的只是一场被坏人利用的、可怕的噩梦。生活平静,工作顺利,姐姐依旧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定期来探望,带来亲手做的点心和安神的药茶。一切都美好得像暴风雨后的宁静港湾。
诊所助理小林敲门进来:“祁医生,外面有位先生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您,说…情况非常紧急。”她脸上带着一丝为难,“他说他叫沈夜。”
**沈夜。**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祁宴的心底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厌恶?警惕?一丝毫无来由的、如同隔世般的熟悉感?祁宴皱了皱眉,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个名字轻轻拨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
“沈夜?”祁宴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职业性的警惕,“我记得这个人。他不是应该在精神病院吗?怎么会找到这里?报警了吗?”
“他说他…逃出来了。”小林的声音压低,带着不安,“他看起来…非常糟糕,祁医生。全身是伤,精神好像也不太稳定,一直说有人要害他,还说要找您…说只有您能帮他。”
逃出来了?祁宴的眉头锁得更紧。这可不是好消息。一个被诊断为极度危险的精神病人逃离监管,还指名道姓找上他?麻烦。
“通知保安,让他们在门口待命。”祁宴迅速做出决定,声音冷静,“请他进来吧。在我的诊室里谈更安全,我需要评估一下他的状态。”作为心理医生,他无法将一个声称需要帮助、状态明显异常的人直接拒之门外,尤其是对方还带着潜在的危险性。但必要的防护措施必须到位。
“好的。”小林点点头,快步退了出去。
祁宴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一丝莫名的烦躁萦绕心头。沈夜…这个名字带来的感觉很奇怪,不仅仅是厌恶,还有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仿佛背负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摇摇头,将这归结为对麻烦事本能的排斥。
几分钟后,诊室的门被推开。
祁宴转过身,脸上已经挂起了专业而疏离的平静表情。
然后,他看到了走进来的人。
祁宴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的男人,与阮渊描述中那个“危险的疯子”形象勉强沾边,却又截然不同。
他很高,但身形瘦削得惊人,像一具裹在宽大、肮脏不合身外套里的骨架。外套明显是偷来的,沾满了泥泞和干涸的、暗红色的可疑污渍。露出的手腕和脖颈处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和结痂的伤口,有些伤口还很新,渗出淡淡的血色。他赤着脚,脚上满是划伤和冻疮。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脸。
原本深刻俊朗的五官被极度的憔悴和痛苦扭曲。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透着一股死气。右眉上那道闪电般的疤痕在凌乱油腻的刘海下若隐若现,显得更加狰狞。而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彻底失去了光泽、只剩下无边荒芜和混乱风暴的眼睛。灰白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破碎的镜片在疯狂旋转,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和影。没有焦点,没有理智,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濒临彻底崩溃的野兽般的疯狂和绝望。他站在门口,身体微微佝偻着,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随时会碎裂的枯叶。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汗臭和某种…冰冷消毒水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
祁宴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刺痛感。这双眼睛…这绝望的姿态…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在那些模糊的噩梦里?
“祁…祁宴…”男人(沈夜)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如同砂纸摩擦着锈铁。他那双混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祁宴,里面爆发出一种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令人心悸的希冀光芒。“找到…你了…他们…镜渊…追…追我…”
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枯瘦、布满污垢和伤口的手,似乎想要抓住祁宴。
祁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眉头紧锁,语气保持着专业性的冷静和距离:“沈先生?请冷静一点。我是祁宴医生。请坐下,慢慢说。你说‘镜渊’在追你?还有谁?”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门口待命的保安做好戒备。这个人的精神状态极度危险,随时可能失控。
“坐…坐下…”沈夜喃喃重复着,灰白色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才注意到诊室内舒适的单人沙发。他像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挪过去,却没有坐下,只是用那双疯狂的眼睛继续死死锁住祁宴,仿佛一眨眼祁宴就会消失。
“你…不记得…?”沈夜的声音充满了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痛苦和茫然,“庄园…婚纱…匕首…我们一起…逃出来…”他语无伦次,破碎的词句像锋利的玻璃渣一样从他干裂的嘴唇间蹦出,“阮渊…她是镜渊!她…改了…改了你的…”他痛苦地抱住头,身体抖得更厉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声。
“沈先生,”祁宴打断他,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试图稳定对方的情绪,“你现在的状态非常不稳定。我理解你可能经历了一些可怕的幻觉和迫害妄想。阮渊是我的姐姐,她是一位非常关心我的普通人,并不是你口中的‘镜渊’。至于你说的庄园、婚纱、匕首…这些都是你精神世界里的投射。你需要专业的帮助,而不是沉浸在这些危险的臆想里。”
“幻觉?妄想?”沈夜猛地抬起头,那双灰白的眼睛死死瞪着祁宴,里面燃烧着被彻底否认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和绝望!“不!不是!你看着我!祁宴!看着我!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那个衣柜!那把情书!向日葵花园!还有…还有我妹妹艾琳!你见过的!”
衣柜?情书?向日葵花园?艾琳?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针,一根根刺入祁宴的脑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剧烈的、毫无来由的刺痛感瞬间席卷全身!那些被深埋的、模糊的噩梦碎片——黑暗的衣柜,手中紧握的纸张触感,阳光下摇曳的金色花海,病床上瘦弱的女孩身影——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翻腾起来!
“呃…”祁宴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扶住办公桌边缘,才勉强站稳。怎么回事?为什么听到这些词反应这么大?难道真的是PTSD的闪回?
而沈夜,在喊出那些词语后,看到祁宴痛苦的反应,他眼中的狂怒和绝望瞬间被一种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恐惧所取代!那不是对祁宴的恐惧,而是对某个可怕事实的恐惧!
“她…她真的…洗掉了…”沈夜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凉。他看着祁宴那双写满困惑、警惕和一丝因痛苦而产生的恼怒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并肩作战时的默契,没有了生死关头的信任,没有了任何一丝…属于他们共同经历的光!
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被精心擦拭过的空白!
“不…不…”沈夜踉跄着后退,仿佛无法承受眼前这比死亡更残酷的景象。他最后一丝希望,如同狂风中的烛火,被彻底吹灭了。他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蜷缩的身体里传出来,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绝望和孤寂。
诊室内一片死寂。
祁宴靠在桌边,急促地喘息着,大脑一片混乱。剧烈的头痛和心悸尚未完全平息。他看着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男人,厌恶感依旧存在,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刺痛。
保安听到动静,推门探头进来:“祁医生?没事吧?需要把他带走吗?”
祁宴看着地上颤抖的身影,又看了看保安。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让保安把这个危险的精神病人带走,通知警方和精神病院。但内心深处,一种奇怪的、违背他所有专业判断的冲动,让他迟疑了。
“先…等一下。”祁宴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重新戴上专业的面具,走到沈夜面前,蹲下身,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沈先生,”他的声音尽量放得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你现在需要的是医疗救助,而不是在我这里重复那些不存在的记忆。我可以帮你联系医院,或者通知警方送你回你该去的地方。请你配合。”
地上的沈夜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
祁宴站起身,对保安点点头:“麻烦你们先带他到隔壁的休息室,给他一杯水,看着他。我联系一下相关机构。”
保安应声上前。
就在保安的手即将碰到沈夜肩膀的瞬间——
蜷缩着的沈夜猛地抬起头!
那双灰白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荒芜,也不再是彻底的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祁宴从未见过的、近乎实质化的、冰冷刺骨的恨意!那恨意并非针对祁宴,而是穿透了他,直指某个无形的、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
他沾满污垢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地板,指甲几乎翻裂。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祁宴的耳膜:
“…镜…渊…我…会…把…他…找…回…来…”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祁宴站在原地,如同被那淬毒的眼神和冰冷的誓言冻结。保安将昏迷的沈夜抬了出去。诊室的门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阳光依旧明媚地洒在办公桌上。咖啡杯里的热气袅袅上升。
祁宴缓缓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细痕。指尖轻轻拂过,那里没有任何感觉。
“找回来…?”他低声重复着沈夜昏迷前的呓语,眉头紧锁,心底深处那片被强行抚平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句带着刻骨恨意的誓言,狠狠地、撬动了一丝缝隙。遗忘的茧,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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