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绿茉像一粒被遗忘在课桌缝隙的橡皮屑,微小、黯淡,毫不起眼。
她的世界是由无数个“应该”堆砌而成的——作业应该工整,成绩应该优异,举止应该文静,最好还能像隔壁班的林晓晓那样,能在文艺汇演上弹一曲《致爱丽丝》,赢得掌声雷动。可惜,她只是绿茉,一个名字普通、长相普通、成绩在中游苦苦挣扎的普通女孩。
生活本如一条平静到近乎沉闷的小溪,日复一日流淌着相似的波纹。直到这个春天,一股猝不及防的寒流袭来,将她那点可怜的平衡感彻底击碎。人们管这叫“倒春寒”,绿茉觉得,这寒意是直接从心里冒出来的。
白天的教室,像一座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阳光透过沾着灰尘的玻璃窗,在摊开的数学试卷上投下斑驳的光块,那些扭曲的几何图形和复杂的公式,在她眼里如同天书。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隔着一层水。
“绿茉,这道题你上来做。”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迅速退潮,留下冰凉的指尖。磨蹭着站起来,桌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走上讲台的几步路,漫长如跨越鸿沟。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断断续续的、苍白的痕迹,写一步,停三步。下面开始有窃窃私语,像细小的蚊蚋在耳边盘旋。她能感觉到某些目光,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最终,她停在了一个完全错误的等式面前,面红耳赤。
“下去吧。”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那一刻,她恨不得自己化作粉笔灰,被黑板擦一抹,就此消失。
这只是开始。放学铃声本该是解放的号角,对她而言,却像是另一场审判的序曲。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装着那张画满红叉的试卷,以及一份更沉重的东西——一张被她小心翼翼折成小方块、藏在铅笔袋最底层的信笺。上面用她最工整的字迹,抄录了一首写给隔壁班那个总是穿着白衬衫、笑起来有颗虎牙的男生的短诗。那是她心底最柔软、最羞涩的秘密,像一颗被蚌壳紧紧包裹的珍珠。
然而,珍珠被粗暴地撬开了。课间混乱中,铅笔袋掉在地上,那张信笺滑了出来,被一个眼尖的同学捡起。
“哇!绿茉,这是什么?”夸张的惊呼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
“我看看……‘你的身影是掠过窗棂的光’……天哪!绿茉你……”
信笺在几只手中传递,伴随着压抑的笑声和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的脸瞬间烧起来,比刚才在讲台上还要滚烫。她冲过去想抢回来,却被轻易躲开。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人群里,所有的隐秘和自尊都被摊开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供人评头论足。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最终,信笺被揉成一团,丢还给她,像丢弃什么脏东西。她死死攥着那团纸,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磨蹭着,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然而,家门还是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清脆而惊心。
客厅里,母亲正在准备晚饭,油烟机的轰鸣声掩盖了开门声。她像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想溜回自己的房间。
“茉茉回来了?今天怎么样?数学小测成绩出来了吗?”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惯常的期待。
她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她磨蹭着拿出那张试卷,鲜红的“68”分像两个张牙舞爪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眼睛。母亲接过试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一面骤然冷却的玻璃。
“六十八分?”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油烟机的噪音,“绿茉!你怎么考的?我跟你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就拿这个回报我们?你看看对门的王萌,次次前十!你呢?一天到晚脑子里在想什么?啊?是不是又看那些没用的闲书了?还是偷偷玩手机了?”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她想解释,想说自己努力了,只是那些题目真的很难;她想哭诉,想说今天在学校受了多大的委屈。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母亲的失望和愤怒,像一堵厚厚的墙,把她所有想说的话都反弹回来,砸在自己心上。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听着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别人家的孩子”和“期望”。那份被公开处刑的难堪,与眼前令人窒息的责问交织在一起,像两条冰冷的藤蔓,将她越缠越紧。
晚饭在沉默中度过。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父亲沉默地吃着饭,偶尔看一眼她,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轻微的叹息。那叹息,比责备更让她难受。
她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勾勒出遥远而冷漠的轮廓。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将她包裹。
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咸涩的液体流进嘴里,带着绝望的味道。为什么努力总看不到结果?为什么友情如此脆弱?为什么朦胧的好感会变成伤人的利刃?为什么最亲的人,带来的压力远比安慰更多?
她好累。身体像被掏空,心里堵着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各种情绪——委屈、羞愧、愤怒、无助、迷茫——在她小小的胸腔里冲撞、发酵,几乎要撑裂她的身体。
现实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将她牢牢缚住,动弹不得。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网线勒得更紧,陷入皮肉。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最终,她几乎是爬上了床,将自己蜷缩成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意识渐渐模糊,像浸了水的墨迹,一点点晕开、消散。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隔绝了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世界。
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内心深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类似冰层碎裂的轻响。
夜,深了。
窗外的月光挣扎着穿过云层,吝啬地洒下一小片清辉,恰好落在少女被泪水濡湿的睫毛上,凝结成一颗虚幻的、易碎的珍珠。
风暴已在现实中肆虐过一遍,留下满地狼藉。而现在,另一段旅程,即将在无人窥见的内心深处,悄然启航。
现实世界的喧嚣,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骤然退远。那些刺耳的责备、嘲弄的笑声、鲜红的分数,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沉入意识的海沟。绿茉漂浮在一片非睡非醒的混沌里,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色的疲惫。
然而,在这片意识死水的深处,某种东西正试图破壳而出。
起初,只是她心口位置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像冬眠的种子感知到地底深处传来的第一缕春讯。紧接着,一点荧荧的绿光挣扎着亮起,如同暗夜中孤独的萤火。它微弱地闪烁着,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顽强地持续着。
这绿光成了催化剂。
混沌被搅动了。围绕着那点初始的绿光,更多的光点开始萌发、汇聚。它们并非随意显现,而是带着鲜明的、迥异的个性,从绿茉情感潜流的漩涡中被甩了出来。
一团炽烈、跃动如火焰的光球率先挣脱,它散发出不容忽视的热度,光芒是金红交织的,内部似乎有液体般的能量在流淌。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却传递出一种温暖、包容,甚至带着一丝威严的气息。这是嫣红,她是所有光点的粘合剂,是那不容置疑的核心。
几乎同时,一道冷静的、近乎冰蓝色的光芒在另一侧凝结。它不像火焰般张扬,而是内敛地旋转着,边缘清晰锐利,如同精心切割的水晶。光芒核心,是绝对的秩序与冷静,仿佛能解析一切混乱。这是欧碧,理性的具象化。
“核心能量不稳定。”欧碧的光芒微微脉动,传递出清晰的信息流,“现实界负面情绪过载,导致意识壁垒出现薄弱点。”
“那就开始疏导!”嫣红的回应直接而有力,火焰般的光芒扫过混沌,“我们不能让她沉溺于此。”
它们的出现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一团毛茸茸的、带着翡翠色光晕的能量团滚了出来,它试图维持一个规整的球形,但表面总有些不服帖的“绒毛”在炸起。它内部传来细微的、不满的嘟囔:“……结构松散,能量逸散……真是看不过眼。”这是芳华,对秩序有着近乎偏执的渴望,哪怕自身尚且稚嫩。
另一边,一道湛蓝色的、如同活泼水流的能量则毫无章法地四处冲撞,它时而拉长,时而聚拢,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劲。“闷死了!这里太闷了!”它发出清亮却急躁的波动,“我们得做点什么!立刻!马上!”这是紫蓝,行动永远先于思考。
最后浮现的,是一团敦厚的、暖褐色的光,它不像火焰般热烈,不像冰晶般寒冷,不像翡翠般精致,也不像水流般活泼。它只是安静地悬浮着,散发出大地般的沉稳和包容。它轻轻靠近那沉睡的核心——绿茉的意识体,传递出无声的抚慰。这是秋枫,他的共情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五个光球,五种色彩,五种截然不同的能量频率,在这片意识的混沌中构成了一个微小而奇异的世界。它们围绕着绿茉,如同行星环绕恒星。
“唤醒程序必须启动。”欧碧的冰蓝光芒指向绿茉意识核心外那层越来越厚的、由负面情绪凝结的“茧”。
“我来!我来叫醒她!”紫蓝所化的湛蓝水流立刻冲向那个“茧”,如同试图冲垮堤坝的激流。但它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坚韧的屏障,水流被反弹回来,溅起一片混乱的光屑。
“鲁莽!”芳华炸起的“绒毛”更多了,“看吧,毫无效率!还加剧了能量乱流!这种无序的行动除了添乱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就在这里干等着吗?”紫蓝不服气地回呛,水流重新凝聚,势头更猛。
“等待,有时比盲动更接近答案。”秋枫的暖褐色光芒温和地介入,挡在两者之间,那沉稳的能量场让躁动的紫蓝和炸毛的芳华都稍稍平静了一些。
“都安静。”嫣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所有光球都为之凝滞的力量。她的金红色光芒笼罩全场,调和着冲突的能量。“我们的存在,源于她。我们的使命,是引导,而非强行干预。她需要的是理解,是梳理,而非又一次的惊扰。”
就在这时,沉睡中的绿茉似乎感知到了内部的纷争,她在混沌中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苦的呓语。随着这声呓语,周围的混沌空间剧烈地波动起来!
书本的幻影凭空出现,堆积成令人窒息的高山。试卷像雪片般飞舞,上面扭曲的符号和鲜红的批改印记如同诅咒。更清晰的是,一座庞大、森严、由无数规则阶梯和冰冷数据构成的“高塔”虚影,正从混沌中缓缓升起,塔身缠绕着低沉的、重复的耳语:“不够……你还不够努力……比不上……永远比不上……”
那是“学业之塔”,绿茉心灵困境的第一个显化投影。塔内散发出的压抑和否定气息,让所有精灵都感到了不适。
“看!麻烦出来了!”紫蓝的水流之躯兴奋地扭动,又要冲上前。
“等等。”芳华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反驳,它那翡翠色的光团凝视着那座结构复杂、充满几何美感却又冰冷无情的高塔,内部传来一种奇异的、被吸引的波动。“……这结构……虽然压抑,但……有它的逻辑。”
欧碧的冰晶光芒快速闪烁:“目标已确认。首要处理单元:‘成就焦虑’与‘价值认同困境’。建议进入该投影内部进行深度解析。”
嫣红做出了决断:“不能再犹豫了。孩子们,集中精神!构筑‘心之舟’!我们必须带她进入那里,直面它,化解它!”
“心之舟?”紫蓝好奇地重复。
没有更多的解释,五位精灵本能地行动起来。
嫣红的金红火焰喷薄而出,不再是散乱的热量,而是凝聚成坚韧的、温暖的龙骨和船身框架。那火焰不再灼人,只余下令人安心的光和热。
欧碧的冰蓝理性之光随即附着上去,如同最精准的蓝图,将框架细化、加固,勾勒出流畅而坚固的线条,确保这艘舟楫不会在意识乱流中解体。
芳华不满地嘟囔着“这里的能量流线真是一团糟”,但它翡翠色的秩序之光却精准地流淌而出,如同灵巧的刻刀,将船身打磨光滑,梳理着每一处能量节点,使其运行高效而稳定。
秋枫的暖褐色大地能量缓缓铺开,形成敦厚而舒适的甲板,散发着包容与安稳的气息,足以抚慰任何颠簸带来的不安。
最后,紫蓝的湛蓝活力之水汹涌注入,它不是破坏,而是充盈。水流化为推动舟楫前进的动力,包裹在船身之外,带来无拘无束的灵动与突破束缚的勇气。
五种力量,五种色彩,完美地交织、融合。一艘奇特的舟楫出现在混沌之中——它有着云朵般柔软洁白的外观,船身却闪烁着理性与秩序的冷冽光泽;船桨是跃动的火焰,而船帆则由秋日枫叶般的暖褐色光芒织成,整体流淌着湛蓝的、活泼的水流能量。
“上去!”嫣红发出指令。
紫蓝第一个跃上甲板,好奇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芳华则挑剔地选择一个看起来最平整的位置,开始用光芒“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欧碧悬浮在船头,如同最精确的罗盘。秋枫则用他温暖敦厚的能量,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绿茉包裹,轻柔地托起,安置在船体中央最舒适的位置,让她仿佛枕靠着大地。
嫣红最后立于船首,她的光芒与船桨的火焰相连。
“启航。”
没有风,但云朵之舟却开始移动,划开灰色的混沌,朝着那座巍峨、冰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学业之塔”缓缓驶去。船身周围的湛蓝水流荡漾开一圈圈涟漪,驱散着令人不适的低语。
沉睡的绿茉,对此一无所知。她的睫毛在睡梦中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感知到了某种内部的迁徙。
现实世界里,闹钟的指针悄无声息地挪动。月光依旧清冷。
而在她的内心深处,一场关乎自我认知与救赎的奇妙航行,已经正式拉开了帷幕。第一站,那座由分数、期望和自我怀疑构筑的冰冷高塔,正等待着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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