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摊前人来人往,热腾腾的白色蒸汽眯了人眼,肉包子的香味隔老远就能闻到。
这家早餐店不大,却是整条街生意最好的,店内外摆了七八张桌子,食客可以坐下来吃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不想在这儿吃的也可以打包带走。
餐点种类不算多,好几年来一直就这么几种,不增不减。
油条,炸糕,茶叶蛋,豆腐脑,小米粥和小笼包。
摊主是位老太太,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白了一多半,做活的动作却很麻利,她生了一双笑眼,待人热情,声音爽朗,来吃早餐的大多是住在周围的熟客,老太太一边手脚麻利地打粥炸油条,一边还能分出神来和客人们说笑着唠家常。
只有一点,老太太不太能算明白账。
三五不时吧,总给人找错钱,找少了人家一提醒她马上拍着脑门补上,找多了别人不吭声她也不主动去要,有时素质高的客人会把多找的钱给她放回身后的小箱子里,老太太便会调侃几句,老啦老啦。
没办法,来买早餐的大多是老年人,不习惯用手机,每天身上揣着五块十块的零钱过来买早饭。
只有年轻人会掏出手机往墙上一扫,叮咚一声到账,方便、快捷、不用动脑子,所以这个早餐店的老太太一度是电子支付的狂热拥护者,即便她自己的手机都还没玩明白。
时间久了,熟客们便不把钱给她,他们往旁边一递,油条桌后站着个小男孩,小男孩一声不吭接过钱,低头,熟练地从纸箱里找零钱,没有一次找错过。
好玩的是这个小男孩总是板着一张冷冷的小脸,不常笑,客人们却都爱逗他,有时候还会故意给他好几张纸钱,再要回来,再给,反复折腾,不厌其烦地逗小孩似的,结果他还是能找对。
几年时间,小男孩的身高从老太太的膝盖一路长到了大腿、腰间,在布满油烟和饭香气的早餐店里无声长大。
九月一号,开学第一天,这天一大早下过一场雨,太阳出来后照耀得地面闪着细碎的光,天气很好,风里送凉爽,不闷也不热。
老太太把油条和小米粥递给打包的客人,偏头看了眼时间,“哎呦”一声,大声朝外面喊了句。
“璋璋,7点半了,赶紧上学去,要迟到了。”
隔了一会儿,外面才传来一声不紧不慢的——不着急。
老太太把抹布往台面上一摔,又喊:“什么不着急,赶紧走。”
一个男孩从外面走进来,他似乎刚收完几桌桌子,手里拿着一摞红色的塑料餐篮,他穿着一身蓝色校服,校服有点旧,也有点小了,不过洗得很干净。
“几年级了?”
一个熟客夹着油条,扭头看他,笑呵呵问了句,他抬起另一只放在膝盖的手,似乎想顺手摸一下小男孩的脑袋。
不过一根头发也没摸着,纪璋侧头避开了,他向后扫了那人一眼。
“四年级了。”
不怪客人喜欢他,他生得好看,皮肤白皙,五官漂亮,脸颊还有点婴儿肥,让人忍不住想捏。
就是吧,小孩不太爱笑,长着一张漂亮但不太高兴的脸。
七点四十,纪璋背上书包去学校,他一路用跑的,跑到校门口,被人拦下了。
八点上课,他七点五十五分才来,跑了十五分钟,脸不红气不喘,只是额头微微有汗。
“你迟到了!”
站在校门口负责执勤的红领巾少先队员铁面无私,义正辞严,胳膊一张,严禁进入的架势。
纪璋点点头:“好的,下次注意。”
他嘴上说着下次注意,可分明一副“那又怎样”的神态,眉眼几分桀骜无意收敛,红领巾少先队员一愣神的功夫,纪璋已经绕开她跑进校园了。
红领巾女孩错愕几秒后,气得直跺脚,眼眶都红了,旁边跟她一起执勤的红领巾男孩走过来,安慰她。
“好啦,不要生气啦,他是我们班的第一名,每天都迟到的,老师都不说他,你习惯就好啦。”
“大胆狂徒,目中无人!”
男孩眼睛笑眯起来:“息怒,息怒。”
纪璋在数学随堂测验时感觉自己的凳子猛震了两下,他皱了皱眉,余光中坐在左边的男孩满脸通红,紧皱着眉头,手里抓着一只铅笔,像只愤怒的小鸟。
“快点,给我抄一下!你给不给!你给不给!”
坐他身后的两个男孩一直在踹他的凳子,一下比一下用力,带着威胁的意味,刚才纪璋被震的两下应该属于踹偏了误伤。
纪璋收回视线,脸上没表情,有点儿漠然,把试卷最后一道题验算完,然后写上答案。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椅子又被震了好几下,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邪恶的,充满不怀好意的笑声。
老师不在教室里,胡作非为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家纷纷惊恐地回头看,那个被人一直踹凳子腿的男孩几乎坐不安稳,苍白着一张小脸,坚持让屁股粘在椅子面上,咬紧牙,隐忍不发。
纪璋最后扫了一眼试卷,确保无误,放下笔,把卷子反扣过来,然后拿了铁皮文具盒压住。
就在左边小男孩差点儿被最后来的这一脚踹翻了时,纪璋伸手,扶了他一把。
时佑扭头,清秀端正的脸被气得一阵红一阵白,眉头拧着,眼底有点儿畏惧,似乎不愿发生冲突。
纪璋看到他整洁干净的校服,系得板板正正的红领巾,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那种家教修养很好的小孩子。
纪璋的目光缓缓移向后面:“再踹一下试试?”
后头俩小男孩是不学无术的主儿,每天除了惹是生非就是惹是生非,今天才开学第一天,便忍不住皮痒。
其中一个小男孩似乎有点怕纪璋,往后缩了一下,另一个梗着脖子怪声怪气。
“怎么啊,班级第一不给抄,我们还不能问第二了?”
被踹凳子的小男孩气得脸一直红着,听到这句话大声拍了下桌子:“老师说了,不许作弊,作弊是不对的。”
大义凛然,一身正气,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是——声音有点儿抖。
静默几秒,后面的两个小男孩哈哈大笑,他们举起双手,故意夹着嗓子说话:“我们错了,听好学生的。”
这一幕闹剧看似要过去了,被踹的小男孩转回身,继续做题,不想再搭理他们,纪璋也早就扭回了脸,趴在桌子上,似乎困了想睡觉。
然而,没过十秒,砰得一声,凳子倒地,坐在纪璋左边的小男孩仰头狠狠摔到了地上。
后座恶作剧成功的两个男生顿时爆发出鸡打鸣似的大笑,笑到中途,笑声戛然而止。
纪璋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桌子,他神色平静,脸色不变,绕到桌后,两脚又踹翻了椅子,两个男生从椅子上骨碌滚到地上,人像是没反应过来,呆呆地仰起头,看纪璋。
纪璋一手拖一个,拖到了教室外面,随便往角落一丢,然后闷不吭声,开始哐哐揍人。
十五分钟后,纪璋站在了教师办公室。男班主任抱着脑袋,一副头疼要疯的模样,半晌,他抬起头来,咆哮道:“纪璋,你要干什么?啊?你要干什么!三天两头打架,你才十岁!十岁!你是打架上瘾吗?一天不打皮痒是吗?暴力倾向这么严重!来来来,这么爱打架,你打我吧,打我吧,我保证不还手。”
男班主任大概是被气疯了,神志有些不清醒,加上开学第一天,一堆事追在身后,焦头烂额,烦躁郁闷,结果班里这群小崽子还这么不省心。
“说,你到底为什么又打人!”
纪璋一双眼平静地看着班主任:“他们欠打。”
男班主任掐着自己人中才没让自己昏过去,他把翻上去的眼白重新翻下来,转向一旁可怜巴巴但乖巧的男生。
“时佑,你说,怎么回事?”
乖巧好学生时佑一五一十、详细无比地把事情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
他们被放出了办公室。
这时候正好到了放学时间,时佑慢吞吞收拾着书包,眼角暼到教室外来回晃荡的两个邪恶身影,全身一僵,小脸血色褪了一半。
纪璋收拾好书包往肩上一背,身后有人小声喊住了他。
“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声音怯,但大胆。
纪璋回头,冷淡地问回去:“凭什么?”
“早上我也帮你了,不然你会被抓住扣分的。”
纪璋皱了下眉:“你帮我什么?”
时佑一哽,快哭了:“就帮了啊。”
他气归气,然而胆子的确小,时佑有点儿害怕,可惜纪璋并没有帮忙的意思,他只是暼了眼自己,无情地走掉。
教室门口惹是生非二人组显然是怕纪璋的,看他走出来,自动往后退。时佑见状灵机一动,抓起书包追上去,紧紧跟在纪璋屁股后面。
就这样,纪璋后面跟着时佑,时佑屁股后面又缀着俩人,像一条甩不掉的长尾巴。
五分钟后,纪璋扭回头,神色不悦。
“别跟着我。”
时佑有点儿委屈:“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回家,他们还跟着我。”
到底是不想,还是不敢,纪璋侧了下头,隔着一个人和几棵树,确实看到了树后鬼鬼祟祟的两个身影。
时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使劲儿眨巴大眼睛:“好人做到底,谢谢你了。”
纪璋:“……”
纪璋的性格说到底有些冷,他属于既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不愿意被别人麻烦的人,现在这幅场面,如果要怪,只能怪自己在学校里多管了闲事。
“带路吧。”
时佑单纯直接,一高兴,差点儿原地蹦起来。
半个小时后,纪璋跟着时佑进了一个小区,这个小区绿化不错,空气格外清新,纪璋双手插兜,拖着步子,多吸了几下鼻子,心情似乎好了一点。
他们停在一个小别墅前,别墅门口停了一辆黑车,有个年轻的男人站在车旁,身量高,身姿挺,正笑着和另一个年纪长一些的男人说话。
“哥哥!”
纪璋侧头,浅色瞳孔微微睁大,因为身旁的人嗖地一下蹿了出去,像只欢快的小狗,一头扎进了那个年轻男人的怀里。
十岁的小男孩,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撒起娇来,也挺让人没眼看的,纪璋嫌弃地偏开了眼睛。
小区的安保很严,身后跟着的两个人早消失在了视野里,或许早就不见了身影,只不过后来两个人压根没再在意。
时佑是一路高兴地絮絮叨叨、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纪璋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听,更不会回应。
人送到了,可以了,他转身往回走。
“纪璋,你等一下啊。”
时佑从哥哥身上爬下来,跑到纪璋身边,热情地拦住他。
“你来我家做客吧,我介绍哥哥和妹妹给你认识,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
纪璋的目光穿过眼前这张热情洋溢的脸,无意间落到了车旁的两个男人身上。
那个年轻的男人刚好也在看他,白色衬衣一尘不染,束进腰线里,黑色的西装裤显得腿修长笔直,明明是有些严谨严肃的穿着,在他身上却莫名穿出了几分慵懒的随意,仿佛永永远远气定神闲。
纪璋继续抬眼,目光落在男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明俊凌厉的脸,眼里笑意很多,却不知怎么,让纪璋莫名看出了一丝审视探究的意味,不明显,只有一两秒。
却足够让他不舒服。
纪璋皱了下眉。
“哥哥,你聊完了没啊,快过来!”
纪佑兴冲冲地喊,急得跺了下脚,他像是怕纪璋很快跑了,但他自己又不敢上手去拉,因为纪璋就长了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太冷了。
时津年收回视线,他手挡在车门上方,把主任送进车里坐好,微微低头,笑着说了几句话,纪璋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弟弟”“好玩”“特别调皮”的字眼。
态度是谦卑的,姿态却放松。
两人应该是上下级关系,否则年轻男人不至于全程一直眼含笑意,笑得殷勤,殷勤地把放在脚边的两三个礼品袋也放进了汽车后备箱里。
时津年目送主任的汽车转眼离去,直到彻底看不见,才转回身来,而纪璋也是在这一刻,朝时佑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之前,时津年捕捉到了一抹毫不加掩饰的嫌恶,来自纪璋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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