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尤其入了秋，水汽裹着松墨的冷香漫过飞檐，连砖缝里都像是浸着化不开的凉。慕林瑾是被腰侧的灼烫惊醒的，不是鸣金盏惯常的温煦，而是带着震颤的热，像有只活物在黄金盏里扑腾，细链勒得皮肉发紧。
他睁眼时窗纸刚泛出鱼肚白，同屋的弟子还在打鼾，涎水浸湿地铺的粗布。慕林瑾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指尖摸到腰带内侧——那枚黄金盏正微微嗡鸣，盏身密布的云纹像是活了过来，在昏暗里流转着细碎的金光。十二年来这动静只在幼时见过一次，那天柳宗主带着几位长老去后山禁地，鸣金盏也是这样烫得惊人。
他套上灰布短打，借着窗缝漏进的微光解下腰带。黄金盏比他掌心稍大，盏口雕着缠枝莲，纹路深处藏着极小的符文，是慕家独有的音脉印记。幼时娘总说这是“会说话的宝贝”，可除了危险时的震动与低鸣，他再没探出别的用处。
走到院角那棵老槐树下，晨露顺着枝桠滴在肩头，凉得人一个激灵。慕林瑾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才攥紧鸣金盏往府西的练剑坪去。那片平地是他和柳晨瞒常偷偷对练的地方，中间嵌着块丈许宽的青石，石上刻满暗红色符文，据说是柳家先辈设下的结界，寻常弟子不敢靠近。
他在青石旁的石板上坐下，鸣金盏的震颤已经弱了些。指尖抚过冰凉的石面，符文的凹槽里还留着昨夜练剑时溅的血痕——是柳晨瞒非要学流影式，结果剑走偏锋划了手背。慕林瑾低头对着黄金盏呵了口气，水汽凝在盏身，竟顺着纹路汇成细小的水流，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似的，在“莲心”处聚成个小小的水涡。
这是从未有过的景象。他心头一跳，想起爹临终前塞给他时说的话：“以血养盏，以声驭符”。十二年来他从不敢试，怕这过于惹眼的金光暴露身份，可此刻指尖的灼烫像是在催逼，那嗡鸣里竟隐约掺了人声，细听又辨不真切。
慕林瑾咬了咬下唇，从发间抽出根银簪——是柳杏儿去年送他的生辰礼，说是女子用的东西防身正好。他用簪尖在指尖划了道小口，血珠刚冒出来，就被他按在鸣金盏的莲心处。
“嗡——”
黄金盏突然发出清亮的颤音，比寺里的铜钟还要穿透力强，震得他耳膜发麻。那些暗红色符文像是被唤醒了，青石上陡然亮起淡金色的光纹，与盏身的符文遥遥相对，在浓雾里织成一张半透明的网。慕林瑾惊得要收回手，却见掌心的血正被盏口缓缓吸进去，莲纹凹槽里渗出金红交织的光，映得他额间那点淡红胎记都清晰起来。
“原来要这样用……”他喃喃自语，指尖传来奇异的共鸣，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声音顺着血脉往上爬，是刀剑相击的脆响，是木门吱呀的呻吟，还有娘最后那句被血糊住的“往西跑”。
雾气突然翻涌起来，像是被这声波搅乱的潮水。慕林瑾猛地回神，慌忙用袖口擦去指尖的血迹，将鸣金盏塞回腰带。青石上的光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留下那些暗红色的刻痕，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站起身时膝盖有些发僵，刚要转身，却见浓雾深处掠过一道灰影，快得像被风吹散的烟。
是错觉吗？
慕林瑾皱了皱眉，攥紧腰间的短刀——这是柳砚秋去年教他防身用的，比长剑更便于隐藏。他没再停留，快步穿过抄手游廊往回走，晨雾打湿了他的发梢，冷意顺着衣领往里钻，可后背却莫名地发烫，像是有道视线黏在上面。
“雾尘？”
刚到院门口就撞见柳砚秋，对方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还攥着卷剑谱，见他满头雾水的样子，眉峰挑得老高：“天还没亮透就溜出去，你这是往哪处野？”
慕林瑾抬手抹了把脸，将沾着的水汽蹭开：“睡不着，去练剑坪转了转。”
“转着转着把自己转成落汤鸡？”柳旷走过来小声说道伸手戳了戳他湿透的衣襟，指尖突然顿住，目光往他腰侧扫了眼，“又摸你那宝贝疙瘩了？”
慕林瑾心头一紧，面上却笑得坦然看向柳旷：“哪能啊，师父不是说过，贵重东西要藏好么。”他往后退了半步，躲开对方探究的视线，“倒是师父，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柳砚秋哼了声，转身往正厅走：“还不是被你这小子闹的。宗主今晨传了话，卯时三刻要在剑厅考校新学的剑式，再磨蹭可要迟到了。”
剑厅里早已站满了弟子，青石板地被人踩得咚咚响。柳宗主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手里转着串紫檀珠，目光扫过底下时，总让慕林瑾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猎鹰——看似漫不经心，爪尖却始终盯着猎物。
“今日考四式基础剑招，”柳宗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里，“柳家剑术，重意不重力，能把第四式‘挽澜’练透的，未必不如练‘听涛’的。”
弟子们齐齐应了声“是”，声音里掺着些微颤。慕林瑾站在后排，眼角余光瞥见柳晨瞒正踮着脚往女弟子那边瞟——柳杏儿今日穿了件水绿色的裙衫，腰间系着同色的剑穗，在一众灰布短打中格外显眼。
“第一组，练‘挽澜式’。”柳砚秋站在厅中，长剑出鞘时带起道寒光，“此式重基础，腕力要稳，剑尖需如水流绕石，看似柔缓，实则暗藏转圜。”
他手腕轻旋，木剑在晨光里划出半道圆弧，剑尖点过地面时，竟将散落的碎木屑都卷成了圈。几个新入门的弟子跟着比划，要么手腕太僵，剑刃磕在地上发出哐当声；要么用力过猛，差点劈到自己的脚背。柳晨瞒看得直乐，被柳砚秋眼风一扫，赶紧敛了笑，规规矩矩地站好。
“第三式‘流影’，”柳砚秋换了个姿势，步法陡然加快，身影在厅中掠过时带起细碎的风，“此式需得身剑合一，步如惊鸿，剑似流星，讲究一个‘快’字。”
剑光突然分作三道残影，同时点向三丈外的烛台，烛火晃了晃，竟齐齐灭了。女弟子那边传来低低的惊叹，柳杏儿脸颊微红，偷偷往柳晨瞒那边看了眼——昨日他还吹嘘自己能练流影式，此刻正缩着脖子假装看地面。
轮到最高阶的“听涛式”时，连柳宗主都坐直了些。柳砚秋长剑斜指地面，周身的气流仿佛都被引动起来，剑身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竟真的像是有潮水在刃上起伏。“此式最难，需以心驭剑，听得见风动，辨得出石鸣，剑招随意境生，”他话音未落，剑尖突然震颤，发出极轻的嗡鸣，“如临渊听涛，看似静，实则暗藏千钧之力。”
慕林瑾攥紧了手心，指节泛白。他练到第三式流影已算不错，可听涛式却总差些意思，柳砚秋说他心不静，藏着太多东西，剑招里便多了戾气。
考校到午时才结束，弟子们累得满头大汗，瘫坐在地上直喘气。柳晨瞒凑到慕林瑾身边，偷偷递过块干饼：“方才看你练挽澜式时，剑穗缠到手腕了，没被师父发现吧？”
“早摘了。”慕林瑾咬了口饼，目光却落在剑厅外——那里有个高挑的身影一闪而过，月白道袍的下摆沾着些草屑，像是刚从后山回来。
“想什么呢？”柳晨瞒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师父刚说溃蒂城要办比武大赛，你不报名？”
慕林瑾回过神：“不去。”
“为啥？”柳晨瞒眼睛瞪得溜圆，“听说斌弩门的少宗主也会去，那可是咱们的老对头！再说了，溃蒂城可热闹了，有卖糖画的，还有……”
“我去围观。”慕林瑾打断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带，“报名的事，你和柳旷去吧。”
柳砚秋正好走过来，听见这话皱了皱眉：“雾尘，你剑术不差，去试试也好。”
“不了，”慕林瑾低头看着地面，“我想趁这时候多练练听涛式。”
他说得恳切，柳砚秋却看穿了他眼底的算计。这孩子心里藏着事，像柳府的晨雾，看着柔和，底下却深不见底。
报名处设在演武场东侧的厢房，管事弟子捧着个乌木托盘，里面摆着数十块竹牌，牌面光滑如镜，据说用的是溃蒂城特产的“映月竹”，能映出灵力的颜色。旁边的石桌上放着支毛笔，笔杆是通透的白玉，沾着朱砂时，笔尖竟泛着淡淡的银光。
“柳晨瞒，你这名字写得像虫爬！”柳杏儿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带着笑，“考官见了怕是要打回来。”
“哪有！”柳晨瞒不服气地嚷嚷，“这叫狂草，懂不懂？”
慕林瑾站在廊下，看着柳晨瞒踮着脚往竹牌上写字，笔尖的银光随着他的动作晃悠，映得他鼻尖都泛着红。柳砚秋已经报完名，竹牌上“柳砚秋”三个字力透纸背，边缘萦绕着淡淡的青芒——那是木系灵力的颜色。
“真不去？”柳砚秋走到他身边，目光投向溃蒂城的方向，那里的天空总是蒙着层灰，“斌弩门这次办大赛，明苍煞肯定会去。”
慕林瑾的心跳漏了一拍。十二年来，他像藏在暗处的蛇，一点点搜集着淦晗宗灭门的线索，明苍煞的名字早已刻在骨头上。他望着竹牌上跳动的银光，突然有了主意。
“师父，”他转身往回走，声音里带着笑意，“帮我留块竹牌吧，说不定我改主意了呢。”
柳砚秋挑眉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这笑容里藏着什么。演武场的风卷着落叶飘过，沾在他的剑穗上，像片不肯离去的影子。
暮色降临时，慕林瑾借着给柳一白送药的由头，绕到了府西的杂役房。老管家正在清点明日要送的药材，见他进来，忙放下账本：“雾尘公子来了？小姐的药刚熬好。”
“劳烦张叔了。”慕林瑾接过药碗，目光却扫过墙角的木箱——那里装着各门派送来的拜帖，其中就有斌弩门的。他指尖在药碗边缘划了圈，热气氤氲中，突然低声道，“张叔，溃蒂城的比武大赛，能带我去个小厮吗？”
老管家愣了愣：“公子要去？可宗主说……”
“我不去参赛，”慕林瑾笑得温和，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就是想去看看，顺便……帮师父和晨瞒打理些杂事。”他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塞到老管家手里，“不会给张叔添麻烦的。”
老管家掂了掂手里的碎银，看着少年人清澈的眼睛，终究叹了口气：“罢了，就说你是跟着送药材的车去的。只是到了那边，千万别惹事。”
慕林瑾点头应下，转身时，药碗的热气模糊了他的侧脸。廊外的雾又浓了起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柄藏在鞘里的剑，锋芒未露，却已淬满了寒意。
他没看见，杂役房的屋檐上，正站着个高挑的身影。月白道袍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墨玉珠子垂在颊边，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柳现静望着慕林瑾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方才在练剑坪，他看得真切，那黄金盏的光纹里，藏着的分明是淦晗宗的音脉印记。
十二年来，这只小狐狸藏得真好。
他轻笑一声，笑声被风吹散在雾里，像片羽毛，轻轻落在慕林瑾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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