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裹挟着夏末的余温,穿过熙熙攘攘的校园林荫道,拂过公告栏前一张张兴奋或忐忑的新面孔。高二文理分班的结果如同一次命运的重洗牌,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未知,以及一点点青春期特有的躁动不安。
叶栖迟嘴里叼着一袋牛奶,费力地从人群外围挤进去,踮着脚尖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上寻找自己的名字。她的心跳有点快,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麻雀。分班考她超常发挥,险险踩线挤进了重点班,这感觉就像中了一张彩票,喜悦之余又有点脚踩棉花的虚浮感。
“找到了!三班!”她小声嘀咕,目光顺着名单往下滑,寻找自己的座次表。然后,她的目光顿住了,嘴里的牛奶袋差点掉下来。
同桌:江逾。
两个字,像带着某种冰冷的质感,砸在她的视网膜上。
江逾。
这个名字在附中简直如雷贯耳。不是因为他爱出风头,恰恰相反,是因为他那近乎绝缘体的低调和无法忽视的绝对优秀。长期霸占年级第一的宝座,数理化竞赛金牌的常客,传说中校长见了都会笑眯眯主动打招呼的人物。但同时,也是出了名的难以接近。关于他的传闻很多:说他性格冷得像南极冰川,说他讨厌一切无意义的社交,说他周身三米内自动形成低气压区,生人勿近。
叶栖迟倒吸一口凉气,牛奶瞬间不甜了。她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未来坐在一座人形冰山旁边,每天呼吸着冷凝空气,小心翼翼生怕制造出一点噪音被“冻结”的悲惨生活。
“老天爷,这什么运气啊……”她哀叹一声,耷拉着肩膀,拖着沉重的步伐往新教室挪。
高二(三)班在教学楼最好的楼层,窗明几净。叶栖迟到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相识的同学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交谈,嘈杂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她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那个靠窗的座位。
一个少年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校服衬衫,却熨烫得极为平整,没有一丝褶皱。袖口规整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冷白而线条清晰的手腕。他微微侧着头,正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一本厚外文书,封面上是复杂难懂的英文标题。窗外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却奇异地没有增添多少暖意,反而让他那种沉静到近乎疏离的气质更加凸显。
他的侧脸轮廓利落分明,鼻梁高挺,唇线抿成一条淡淡的直线,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他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静音结界,周遭的喧闹到了他那里,便自动消弭于无形。
这就是江逾。
叶栖迟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她像靠近一颗易爆的定时炸弹一样,屏住呼吸,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几乎是悬着半片屁股坐了下去。她努力控制着动作幅度,把新领的课本一本本拿出来,轻手轻脚地放进桌肚,连笔袋都不敢用力放。
太好了,他没反应。叶栖迟暗自庆幸,冰山似乎没注意到她这颗微不足道的小尘埃。
然而,老天爷似乎今天打定主意要跟她开玩笑。她正准备拿出数学书,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桌角那瓶她刚打开喝了一口的橙汁。
“哐当——”
塑料瓶倾倒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刺耳。橙黄色的液体欢快地涌出来,瞬间漫过桌面,无情地淹没了江逾那本摊开的、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英文原著,以及他旁边那本写满了密密麻麻工整字迹的深蓝色笔记本!
“啊!!”叶栖迟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扶起瓶子,却因为慌乱反而碰得更远,导致更多的果汁泼洒出来。
一瞬间,整个教室似乎都安静了一下,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叶栖迟的大脑一片空白,脸颊像被火烧一样瞬间爆红。她完了。她不仅打扰了冰山,还毁了他的书和笔记!这简直是死刑立即执行!
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同桌的表情。
江逾的动作极快。在液体漫延的第一时间,他修长的手指已经“啪”地一声合上了那本英文原著,迅速将它拿开,避免了更深的浸泡。但那本笔记本就没那么幸运了,纸张被橙汁迅速浸透,蓝色的墨迹晕染开来,变得一片模糊。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转向了肇事者。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深冬结冰的湖面,清冽,寒冷,看不出丝毫情绪,却让叶栖迟感到一股从头到脚的寒意。
“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叶栖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急得语无伦次,“我赔!书我赔你新的!笔记…笔记我帮你重新抄一遍!抄多少遍都行!真的对不起!”
她慌得手指都在抖,恨不得时间能倒流一分钟。她想象过一万种和冰山同桌开场的方式,绝对没有一种是眼前这种灾难片现场。
周围的同学窃窃私语起来,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更多的是看好戏的。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降临。
江逾的视线在叶栖迟吓得发白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似乎细微地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捕捉不到。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抽出一叠干净的纸巾,先是仔细地、一遍遍擦拭那本英文书的硬壳封面,确保没有任何液体残留,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在做一道精密的实验。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始处理那片狼藉的桌面和那本已经惨不忍睹的笔记本。
他的沉默和冷静,比任何斥责都让叶栖迟感到煎熬。
“真的…非常抱歉…”叶栖迟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
“没事。”终于,江逾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不用赔。”
他把湿透的笔记本放到窗台晾晒,用纸巾吸干桌面的水渍,整个过程有条不紊,甚至没有多看叶栖迟一眼。
叶栖迟愣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术。就这么…完了?传说中冷酷不近人情的学神,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她?
第一节课的上课铃适时响起,解救了无地自容的叶栖迟。数学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教室迅速恢复了秩序。
叶栖迟正襟危坐,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但心思完全无法集中。眼角余光里,是江逾冷峻的侧影。他好像完全没受刚才小插曲的影响,已经翻开了新的笔记本,钢笔尖在纸面上流畅地滑动,留下工整清晰的笔记轨迹。
而叶栖迟自己,却一整节课都如坐针毡。橙汁的甜腻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提醒着她刚才的冒失。那份沉重的愧疚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江逾的若无其事而不断加剧。她偷偷瞄了旁边好几眼,对方专注听课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叶栖迟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下课铃响,老师刚离开教室,叶栖迟就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江逾同学,”她鼓足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那个笔记…我…”
江逾正在整理书本,闻声抬眼看向她,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说了,没关系。”
“可是…”叶栖迟急得抓耳挠腮,对方这种完全不给你补偿机会的态度更让人难受了。她目光慌乱地扫过自己的书包,忽然灵光一现!
她猛地拉开书包拉链,手伸进去一阵摸索。妈妈今早怕她饿,硬塞给她一把各种口味的水果糖。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那把糖全都掏了出来。
彩色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草莓、柠檬、葡萄、蜜桃…她的手指在这些糖果上飞快掠过,最后精准地捏起了其中一颗——橙子味的。
她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歉意,将这颗橙子味的水果糖,轻轻放在了江逾刚刚擦拭干净的桌面正中央。
圆滚滚的糖果躺在冰冷的桌面上,透明的糖纸折射出细小而耀眼的光芒。
“这个…给你。”叶栖迟的声音因为不好意思而微微发颤,脸颊又有点烧,“橙子味的…算是…算是赔罪。虽然…虽然完全不能比…”
她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这行为蠢透了。一颗糖怎么能和一本书、一本心血笔记相比?冰山大概会觉得她幼稚又可笑吧。
教室里有几个同学注意到了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逾的目光垂下,落在那颗突兀地出现在他绝对整洁领域的水果糖上。他的视线停顿了足足有三秒。阳光落在糖纸上,反射的光点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轻轻跳跃了一下。
叶栖迟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已经做好了被无视或被冷漠推回来的准备。
然而,下一秒,她看见江逾伸出了手。那只好看得像是应该弹钢琴或者拿试管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拈起了那颗橙子味的糖。
他的指尖似乎无意间擦过了叶栖迟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指尖,带来一刹那微凉而干燥的触感。
叶栖迟像被微弱的电流麻了一下,瞬间缩回手。
江逾将糖握在掌心,糖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依旧不高,却似乎比之前少了一丝冰冷的距离感。
虽然他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但叶栖迟悬着的心,忽然就那么悄悄地、慢慢地落回了实处。一股奇异的、微甜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过心田,冲淡了那浓郁的愧疚和不安。
她甚至敢稍微露出一个局促但真诚的笑容:“不…不客气。你喜欢就好。”
江逾没有回应这个笑容,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将那颗糖放进了自己衬衫的上衣口袋里,靠近心脏的位置。
小小的凸起,隔着一层布料,似乎能感受到那坚硬的、带着甜味的形状。
叶栖迟看着他的动作,心里那点甜意像投入水中的方糖,一点点地扩散开来。她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感觉周遭的空气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反而…变得有些微妙,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也许,这座传说中的冰山,内部并非完全坚不可摧?也许,他只是需要一点点…不一样的温度?
而江逾,感受着口袋里那颗糖的存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瞬间触碰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略带慌乱的温热。他重新拿起钢笔,却罕见地没有立刻落下笔尖。
窗外的阳光更加热烈了一些,透过玻璃,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极轻地眨了一下眼,无人察觉。
那个吵吵嚷嚷、毛手毛脚的新同桌,像一颗横冲直撞闯入他绝对秩序领域的彩色石子,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麻烦。
但……似乎,也并不全然是讨厌。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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