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开学，满打满算上学的日子不多，过完中秋，还有国庆节。高中学习任务再紧，准高一还是有五天假期的；高二夹在中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没有忿忿不平；高三就不一定了，宣布放假的那几天，年级主任气势汹汹瞪圆了眼，看谁敢大肆讨论假期，扰乱军心。
放假前的日程自然排得紧凑，摸底考才考完，又要周测了。
压力虽大，尖子生还不至于叫苦不迭，不想让别人轻视了自己。三天考完，难度竟然比摸底考还要低一些，刘老师在讲台上整理试卷，宣布了放假五天的喜讯，众人心情飘飘欲仙。诚然，上高中之前，国庆长假都是七天，随着年龄增长，假期不增反减、不升反降，某些同学悄声吐槽，连忙知趣闭嘴，生怕表现不好，老师用作业来压制。
俗言道“福祸相依”，必得有一件糟心事来平衡一切，果不其然，刘老师止住笑，蔫蔫地说：“好，不能忘了咱们周末调休，照常上周五的课啊。”
“啊？！？！”
短短一句话，有山崩地裂之威，众人骇得倒在桌子上，末了还夸张地抽搐一下。刘老师忍俊不禁。
真到了周末，虽然上课，也挡不住空气里浮动着的、隐隐约约的喜悦，与临近年关，大街小巷早已弥漫着丝丝烟火味有得一比。
补周五的课，刘老师又多盯梢了半小时，确保班里的住宿生都收拾好了行李，才施施然离去。人间有日升月落，四季轮回，各人的人生中也有反复的手法、近似的桥段。一中校门口又恢复了报道那天的热闹，都是家长等着接孩子。
苏琢玉已经收拾好了，书包靠在椅背上，一篇英语阅读理解在手里翻来覆去，谁叫文章和选择题不在同一面。
今天是补课，不好安排值日生，晏长留和李朝衔就义不容辞揽下了最后一天的值日。这时已近尾声。
李朝衔拿湿水的布来回擦黑板，**的手指在黑板上画了个哭脸：“哟，我就没这么好的命，没人等我一起回家。”
晏长留走过来，大手一拍，一个手印按在哭脸上，附耳说了几句话。哭脸淌着墨绿的水痕，凄凄惨惨，李朝衔却一脸我懂了的表情。晏长留不再理会，回身继续做手头之事。
苏琢玉听不见说了什么，也看不清晏长留转身后是什么表情。
三人化作两波，融入夕阳余晖中。他们不是最晚的，学校里陆陆续续还有人托着行李飞奔而出。离关门还早呢，但早一秒出校门，假期就能延长一秒。
不远处，两道倩影停在斑马线前，是罗轻萤和沈瑰意。此时绿灯，苏琢玉用手肘碰了一下晏长留，示意走快点。
她俩关系好，所有人都知道。刘老师上班会课，口头禅便是：“你们瞧瞧琢玉和长留，或者瑰意和轻萤，我希望班上再多一些珠联璧合的小队伍，不限于两个人，三人四人、一组也行；更不限于学习。”
每每听到这话，苏琢玉都会心虚，他知道自己对于晏长留怀的什么心思，与那两个女生没有可比性。
这时，她们之间距离疏远，非但没有手牵手，连胳膊都收敛着，不愿碰到彼此。
旁人看来很是奇怪。
随即，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生接过沈瑰意的行李箱，向旁边叫了一声：“轻萤姐。”
罗轻萤正说着什么，看到他止住话锋。沈瑰意任那美少年拿着行李箱，在他耳畔呢喃一句，他就乖乖站远了。
绿灯的数字变瘦，罗轻萤的肢体语言明显拒绝交谈了，左右一扫没有车来，大步流星跨出去。
沈瑰意则招呼美少年，两个人肩并肩，表情难辨。
苏琢玉见到这一幕，不知是该快点过斑马线，还是等绿灯变红再变绿，免得有偷听之嫌。
晏长留不察，步伐加快，苏琢玉只能迁就。
斑马线上，苏琢玉就差捂耳朵了，也招架不住对话一递一声飘过来：
“姐，你怎么和她吵架了？是刚刚开始吵，还是吵得正酣，还是进入扭扭捏捏的尾声了？”男生比女生高一个头，知道他们是亲姐弟，才惊觉连背影都那么相像，清气若兰，亭亭如竹。
“沈琦意！”直呼大名加一记眼刀等于血脉压制。
男生果然瘪了嘴。女生又柔和道：“行李重不重？我拿一会？”
沈琦意一边躲着她的手 ，一边用余光偷看。印象里，姐姐的头发永远高高束着，那是幼小的他第一次感到“马尾”一词有多么生动形象。
如今，他第一次见到马尾被抽尽了活力，耷拉下来。
也是第一次看穿姐姐的落寞。
罗轻萤是学委，沈瑰意却没有一官半职。有人八卦，刘老师私下里找过沈瑰意几次，透露出让她做班干部的意思，沈瑰意都婉言拒绝了。委婉之下，是不可逆转的决心。
刘老师表示充分的尊重，后来干脆替她在其他老师面前解释。
职位不职位的，不妨碍她的善良，这一点上，简直和罗轻萤如出一辙——
那日，开学典礼的最后一环，是每位新生拿签字笔在照片墙上签名，苏琢玉点背，挑到一只没墨的，签出来淡得不行，晏长留见状，潦草几笔签了名，一心想把自己的笔递给苏琢玉用，还没来得及转身，身后的人群便拥了上来，摩肩接踵，不容喘息。
没想到，轮到沈瑰意，她发现了异样，竟然踮脚帮素不相识的人描了一遍，是活泼欲流的烫金色。
这是件小事，但当时谁会注意到这件小事？注意到了，谁又肯伸出援手？
苏琢玉感激她，想起刘老师常说的“小队伍”。他对晏长留图谋不轨，对沈瑰意就是真挚的同窗之谊。如若这一次帮她解开心结，不正是应了刘老师的心愿吗？
晏长留感知到身边人的情绪，话语和目光都落下来：“你想帮她？”
“嗯。不过，咱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苏琢玉道出顾虑，“也不好直接问。”
两人正专心讨论，没注意到姐弟俩健步如飞走远了。沈瑰意已经坐在了拐角咖啡店的长椅上。沈琦意很明显进去买咖啡了。
“嗨，琢玉，班长，你们一起回家？”沈瑰意支着长腿，看清来人恬然一笑。杂志封面的模特尤其喜欢摆这样的姿势。
“你好，瑰意，那是你弟弟吗？”苏琢玉问。晏长留则点头，默认了一起回家的问题。
两人的名字取自“瑰意琦行”，晏长留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风铃一串脆响，沈琦意拎着两杯咖啡出来，见到两个男生围着他姐，当即冲上来，没头没尾大喊一句：“哥，行行好，帮帮我姐，她和她闺蜜吵架了，我今晚要遭殃了！”
一定是方才过马路时认出来了。
弟弟来捣乱，沈瑰意表情来不及转变，仍保持着一张笑脸，嘴倒是伶俐毒辣得不行：
“这两杯给两个哥哥，你再去买一杯给我，你自己不许喝！”
一喜一嗔更唬住了沈琦意。
沈琦意耸肩，不和她逞一时之快，左脚绊右脚，又进到咖啡店里。猜想姐姐是有意支开自己的。
苏琢玉明显没搞清楚姐姐和闺蜜吵架，弟弟怎么就遭殃了。
晏长留因二人听到她的私事感到抱歉。
沈瑰意左右瞒不过去，毫无征兆地说：“你们都是好人，有时候真羡慕你们。”
意识到她要打开话匣子，晏长留推波助澜：“你和罗轻萤，也挺亲近的。”
这句话直抵问题要害，不过因为晏长留的语气和微表情，并不使人感到冒犯，反倒有一种被关切的酸楚感。
急于抓住这份善意倾诉。
提到那个名字，沈瑰意不自然眨了几下眼。须臾，缓缓开口：“就是太亲近了，才会在意她是不是只和我这么亲近。”
说完，她自觉失言，半咳半笑，想把方才那句话盖过去，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矫情？”
晏长留对答如流：“没有，我对……我也会有相同的在意。”
苏琢玉猛地看过来，晏长留正观察着女生的反应。自己在微信上是他的学生，连姓名也没有透露过，晏长留就能因为惜才和责任感对他那么好。
换言之，晏长留是外冷内热之人，他照样会对别人好，只要那个人值得。
那晏长留又为什么对暌违已久、情感已淡的自己百般照拂，他口中真正在意的人又是谁？
沈瑰意在这方面遇上知己，终于松了口风。男生趁热打铁：“有些话，你不想说就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你现在想怎么做？”
沈瑰意直面自己的内心：“我想和她和好，但是……”
“但是不知道她怎么想？”苏琢玉问一句，对面点点头。
“那不如先照你想的做，走一步看一步。”
沈瑰意也赞成：“我想，先送她个什么礼物，表达一下我的态度。”
“那需要我们陪你去饰品店逛逛吗？”
“她什么也不缺，虽然我知道我送给她的她一定会喜欢，但现在我想选一个最能表达心意的东西。”沈瑰意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压出一块红红的阴影。
“亲手做一个！”两个男生异口同声。
沈瑰意对上目光，很明显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做手工的话，得考虑一下什么时候才能拿到，你又能不能忍到那时候。”晏长留道。
“不，我想好了，给她做个蛋糕吧。”沈瑰意站起来，在手机上搜索可以DIY的甜品店，“不过我估计挺难找的，假期都订满了吧。”
她已经整理好心情。
“等等，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我家做蛋糕。”
沈瑰意从屏幕前抬起头，在苏琢玉和晏长留间看来看去，像是没听出来这话是谁说的。
“长留他家里有工具。”苏琢玉指了指，“而且他做的挺好吃的！”
沈瑰意几乎是欢呼道：“真是太感谢你们啦。”
三人约定好具体时间，沈琦意才从咖啡店里出来，一脸无辜站在哥哥姐姐面前，一杯咖啡喝得都见底了，剩下几颗顽固的冰碴。
沈瑰意态度大反转，那表情分明是质问：我叫你给我买咖啡，你怎么自己喝上了！
沈琦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杯咖啡：“喏，女王大人您的生椰燕麦干桂花温热少少甜咖啡请享用！”一鼓作气。
沈瑰意长睫毛一眨，敛住了怒火，嘴上仍不宽恕，权当惩罚他的口无遮拦：“哦，我允许你给自己买了？”
“女王大人体恤民众，一定会同意的。”
苏琢玉倍感滑稽，但是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憋红了脸。
晏长留看他笑，心情自然跟着开朗，提起唇角很好地压低声音：“琢玉，你刚才叫我什么？”
“嗯，叫你……”苏琢玉停顿了一下。
他就是想听“长留”二字。平日里，苏琢玉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只是语气有所不同，没想到今天还有意外之喜。
姐弟俩仍然幼稚地拌嘴，自然不会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怎么，你不允许，还是不喜欢……”苏琢玉当然不肯顺着他，脸颊一鼓，将未说完的话含进嘴里。
然后往前跨了两步，刻意和晏长留保持距离。不给人追问的机会。
沈瑰意不知何时转过头，发现两个男生之间疏远得很，她不习惯。
一瞬间，某人就慢下脚步，另一个人忙贴上来，亲昵得紧。
“非礼勿视。”她猛转头，脸色胜过夕阳的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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