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邵委的感知里坍缩成一片嗡鸣的白噪音。视野边缘是剧烈爆炸后残留的、灼烧视网膜的暗红残影，核心却是吞噬一切的虚无。他摔在冰冷的草地上，泥土和草屑沾满了作战服，却感觉不到任何触感。耳中只有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以及某种东西在胸腔里彻底碎裂的、无声的巨响。
“斯期——！！！”
那声嘶力竭的呼喊仿佛不是出自他的喉咙，而是从灵魂被撕裂的豁口中喷涌而出。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冲向那片已然化作废墟和烈焰的通道入口，但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只有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留下几道带着血痕的沟壑。
“邵委！这边！快！”
红隼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水下传来，模糊而扭曲。一架小型突击艇粗暴地降落在不远处，引擎卷起的狂风刮得人脸颊生疼。阿赫麦特和顾知行连滚带爬地冲下来，试图架起瘫软在地的邵委。
“放开我！”邵委猛地挥开他们的手，力量大得惊人，阿赫麦特和顾知行都被推得踉跄后退。他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那片仍在燃烧、不时发生二次坍塌的废墟，冰蓝色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还在里面……”
“邵委！你冷静点！”红隼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通道完全塌了！能量读数爆表！那是‘源初之血’的彻底湮灭反应！没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我们必须立刻离开！邵擎的死很快就会引来更多的人！”
没有人能活下来……
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钉子，一根根钉入邵委的脑海，将他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他不再挣扎，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红隼和阿赫麦特手忙脚乱地扶住。他仰望着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飘着稀疏雪花的夜空，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点。
没有了。那个冷漠的、傲慢的、却在最后时刻将他推开，自己湮灭于黑暗的人……没有了。
三年婚姻，形同陌路。数月挣扎，生死与共。真相大白，血缘悖德。还没来得及理清那混乱纠葛的情感，还没来得及……说一句真正的话。
就这么……没有了。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尖锐的、物理性的剧痛，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破碎了，碎片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切割着每一寸神经。
他被半拖半拽地拉上突击艇。舱门关闭，将外面燃烧的废墟和冰冷的夜空隔绝。艇身倾斜，加速，驶离这片承载了太多罪恶与终结的土地。
突击艇内一片死寂。红隼专注驾驶，脸色紧绷。阿赫麦特和顾知行看着瘫坐在座椅上、仿佛失去灵魂的邵委，欲言又止，最终只剩下沉痛的叹息。
邵委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睛。黑暗中，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书房门缝外，斯期伏案工作的冷峻侧影。
易感期后，他自己默默清理狼藉时，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斯期的强势信息素。
诊断出绝症时，斯期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或许是解脱的光芒。
木屋里，斯期看到童年照片时，那一瞬间的茫然与震动。
IGEC数据库，斯期毫不犹豫将手按在核心上的决绝。
南极冰原，他苏醒时，斯期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还有……最后那一刻，他被狠狠推开时，看到的斯期回头望他的那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冷漠和算计，没有了得知真相后的挣扎和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义无反顾的决然。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那种时候推开他？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温热地淌过冰冷的脸颊。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像是要流尽这短暂却漫长的一生中，所有未曾言说的委屈、痛苦、以及那深埋在冰层之下、连自己都不敢确认的……爱意。
原来，不是不爱。
只是懂得太晚，明白得太迟。
当他终于挣脱所有枷锁，看清自己的心时，那个他想要面对的人，已经不在了。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自嘲从邵委喉间溢出。他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
活下去。
斯期用命换来的机会。
他不能浪费。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冰蓝色的眼眸，虽然还残留着血丝和泪光，但深处的空洞和绝望已经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将极致的痛苦强行冰封后，淬炼出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坚定。
“数据……”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稳，“拿到了多少？”
阿赫麦特愣了一下，连忙回答：“百、百分之九十以上！核心部分基本完整！包括‘源初之血’的原始分析、中和剂配方、以及邵擎多年的实验记录！”
“很好。”邵委点了点头，视线转向舷窗外飞速掠过的、漆黑的山峦轮廓，“林姨那边，联系上了吗？”
“已经发出加密信号，暂时……没有回应。”顾知行低声道，担忧地看着邵委。邵委此刻的状态，平静得让人害怕。
“继续联系。”邵委闭上眼，不再说话。
他需要力量。不仅仅是身体里这股被“生命之织缕”赋予的力量。他需要势力，需要筹码，需要能将邵擎留下的烂摊子彻底掀翻，能对抗IGEC，能……为那个人讨回一切公道的力量。
个人情感，是奢侈品。
他现在，只需要复仇。
突击艇汇合了在外围接应的“夜枭号”。当邵委踏上“夜枭号”甲板时，红隼等人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变了。不再是内敛的深海，而是化作了即将席卷一切的、冰冷的极地风暴。
他径直走向医疗室，那里还残留着斯期留下的些许气息。他站在空荡荡的维生舱前，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轻轻拂过冰冷的玻璃罩。
“你说过，轮到你了。”他对着空气，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看，我还是……没能看清楚。”
“现在，该轮到我了。”
他转身，离开医疗室，走向舰桥。背影挺拔，孤绝，仿佛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永不融化的冰山。
红隼看着他的背影，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她见过太多生死，但此刻，她从这个年轻的、刚刚失去半身的Alpha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连她都为之心悸的东西。
那是一种将自身也化为武器的、彻底的决意。
“夜枭号”调整航向，引擎全开，向着未知的、注定充满血与火的未来驶去。
只是这一次，舰桥上少了一个冷峻的身影。
而另一个人的世界里，永远留下了一片无法填补的、名为斯期的空白。
复仇之路，自此孤绝。
“夜枭号”撕裂云层，引擎的轰鸣是舰桥内唯一的声响，压抑得令人窒息。邵委站在主控台前，背影挺直如松，却又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弓弦。舷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景色，如同他此刻混沌却目标明确的心绪。
红隼坐在驾驶位上，绿色的眼睛不时从导航屏幕瞟向邵委。她见过无数亡命之徒，但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更冰冷、更纯粹的东西——一种将自身情感彻底剥离，只余下目的和意志的绝对理性。这比单纯的疯狂更令人不安。
阿赫麦特和顾知行坐在后面的工作站，大气不敢出。数据已经完成了初步整理，存储在多个加密硬盘里。那些关于“源初之血”、基因编辑、人体实验的记录，每一页都浸透着罪恶。可此刻，这些触目惊心的真相，似乎都比不上邵委那死水般的沉寂更让人心悸。
通讯器的指示灯突然闪烁起来，发出低低的蜂鸣。是来自林凰的加密频道。
邵委几乎是瞬间接通，没有一丝迟滞。
全息投影亮起，林凰的身影出现在舰桥中央。她似乎在一个移动的载具内，背景有些摇晃。她的脸色比在“珊瑚城”时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邵委，”林凰的声音透过加密信号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你们那边……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目光落在邵委身上，带着深切的痛惜和一丝……了然的悲哀。
邵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林姨。”
简单的两个字，再无其他。没有哭诉，没有崩溃，甚至没有询问下一步该如何。这种异常的平静，让林凰的心沉了下去。
“斯期的事……我很抱歉。”林凰的声音低沉下去，“阿雯如果知道……”
“数据我们已经拿到。”邵委打断了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直接切入正题，“‘源初之血’的起源、特性、副作用，以及我母亲留下的中和剂配方，都在这里。”
林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很好。这是关键。邵擎虽然死了，但他留下的烂摊子还在。他麾下的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那些依赖‘源初之血’维持力量或延缓崩溃的核心成员，绝不会轻易罢休。他们现在群龙无首，正是最混乱，也最危险的时候。”
“IGEC呢？”邵委问。
“IGEC议会已经派出了正式的核查小组，带队的是‘审判官’瓦莱莉娅。她是个……非常难缠的女人，只认数据和规则，铁面无私。邵擎的死，以及实验室的毁灭，可能会被她视为我们‘清理现场’的证据，对我们极为不利。”林凰的眉头紧锁，“我们必须在她找到我们之前，拿出足够有分量的东西，扭转局面。”
邵委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时，声音冷得像冰：“邵擎死了，但他代表的‘源初之血’体系，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庞大的利益网络，还没有根除。仅仅是公布数据，不够。”
林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我们需要一个‘样板’。”邵委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舷窗，望向宇宙深处，“一个活生生的、摆脱了‘源初之血’控制、并且展现出更稳定、更强大力量的例子。”
林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瞳孔微缩：“你想……公开你自己？”
“不仅仅是公开。”邵委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控制台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我需要一个平台，一个能让IGEC、让所有关注此事的力量，都无法忽视的平台。然后，在那里，展示‘净化’后的力量，公布部分数据，指出‘源初之血’的致命缺陷，以及……提供中和剂的有限获取渠道。”
提供中和剂？！阿赫麦特和顾知行震惊地抬起头。那可是能救那些被“源初之血”折磨的人命的东西！也是他们手中最重要的筹码之一！
“你疯了！”顾知行失声道，“那会把我们彻底暴露在所有势力面前！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们已经是了。”邵委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扫过顾知行，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躲藏没有意义。只有主动站出去，掌控话语权，才能从猎物，变成……棋手。”
他的逻辑清晰而冷酷，带着一种摒弃了所有个人安危的、近乎自毁般的疯狂。
林凰紧紧盯着邵委，仿佛要看清他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暗流。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你想在哪里做这件事？”
邵委报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让舰桥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的名字——
“‘方舟’空间站，银河科技峰会。”
银河科技峰会！那是人类星际殖民时代最高规格的科技与政治盛会，聚集了各大势力、顶尖科学家、商业巨头和媒体目光！安保级别堪比IGEC总部！在那里公开一切，无异于在炸药桶上点火！
“你不可能进去！那里的身份核查是银河系最严格的！”红隼忍不住插嘴。
“我们有‘钥匙’。”邵委看向林凰，“林姨，您和斯家的资源，应该还保留着进入峰会的备用身份和渠道吧？尤其是……以斯楠女士遗产继承人的名义。”
林凰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斯楠……她早逝的姐姐。邵委这是在利用斯期留下的、最后一点与斯家的关联。
“有。”林凰最终艰难地点头，“但我需要时间准备，而且风险极高……”
“我们没有时间了。”邵委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瓦莱莉娅的核查小组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必须在他们找到我们之前，把事情闹到足够大，大到IGEC议会也无法轻易‘净化’我们。”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这是最快，也是最彻底的……清算。”
为了所有被“源初之血”残害的人。
为了母亲邵雯和斯楠。
也为了……那个用生命将他推出地狱的人。
舰桥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引擎的轰鸣和邵委那句话带来的、冰冷的余音在回荡。
红隼看着邵委决绝的背影，最终啧了一声，猛拉操纵杆：“妈的！疯子！坐标设定，‘方舟’空间站外围星域！阿赫麦特，给我搞到峰会的安保布防图和内部结构！顾知行，准备数据展示方案，要够劲爆，够直观！”
她选择了跟上。或许是因为报酬，或许是因为好奇，或许……是因为她也想看看，这个从地狱归来的年轻人，究竟能把这天，捅出多大的窟窿。
阿赫麦特和顾知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但最终，还是咬牙坐回了工作岗位。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林凰的全息投影深深看了邵委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会尽快安排。保持联络。”
通讯切断。
邵委独自站在主控台前，巨大的星图在他面前展开，代表着“方舟”空间站的光点，如同宇宙中一颗诱人而危险的毒瘤。
他缓缓抬起手，虚拟屏幕上调出了斯期的基因序列图谱——那是数据库中的存档。图谱旁边，是他自己现在的基因数据。两条螺旋结构并排而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既相似又互补的和谐。
他的指尖虚虚拂过那代表着斯期的数据流。
没有言语，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将自身也投入烈焰，誓要燃尽一切黑暗的、孤绝的决意。
“夜枭号”化作一道流光，义无反顾地射向那片汇聚了银河系所有目光的、既是舞台也是刑场的星域。
风暴，将由他亲手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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