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渡魂之事越做越多,绯烟接触到的执念也五花八门。
这天,他们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位老兵的鬼魂,他的魂体与寻常鬼魂不同——
那并非由寻常的执念构成,反倒像是用一段被战火与纪律反复淬炼过的坚硬岁月雕刻而成。那股气息,不带半分阴冷,只有一种属于金属被烈火锻打后,冷却下来的、沉甸甸的凛冽。
他的气息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如深秋落叶般的、绵长而又厚重的惆怅。
老兵的愿望,是一封信。
“报告首长,俺叫李卫国。有个事,想请你们帮个忙。”老兵的意识通过鹅卵石,缓缓叙述着,语言质朴而郑重。
“俺牺牲前,给俺对象写了封信。她叫婉秀,是俺们村最好看的姑娘。俺当兵走的时候,她送俺到村口,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让俺一定要活着回来娶她。”
“俺在信里跟她吹牛,说等打完仗,就回去盖个大院子,院里种满石榴树,让她吃个够。再生个娃,男娃就跟他爹一样,保家卫国;女娃就像她,当个老师,教书育人。”
“可信还没给出去,部队就紧急集合了。俺把信放在了铜匣匣里,藏在了老家房子东墙第三块空砖里面,想着下次休假再给。哪知道,这一走,就再也没回去……”
这是一个跨越了半个世纪的、被战火与黄土掩埋了的承诺。
老兵那质朴无华的叙述,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半个世纪的黄土与硝烟,沉甸甸地落在了绯烟的心湖里。
那不是涟漪,而是一块无法被融化的、带着体温的顽石,激起的,是整个魂魄的共振与酸楚。
他当即应下,并根据老兵提供的地址,踏上了寻信之路。
那是一个连喧嚣的时代车轮都懒得碾过其尘土的偏远山村,光阴在这里仿佛都放慢了脚步,凝固成了笔直的炊烟和墙角丛生的青苔。
老兵的家,也已成了一坯断壁残垣。
绯烟按照指示,摸到了东墙的方位,在残垣碎砖之下,找到了那块空心砖里的铜匣,拿出了那封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已经泛黄的信封。
信封上的字迹,虽已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婉秀同志亲启”六个刚劲有力的字。
然而,当他拿着信,向村里人打听“婉秀”这个名字时,得到的却大多是茫然的摇头。
直到一位正在月下摇着蒲扇、昏暮之年的老婆婆,听到这个名字时,浑浊的眼睛才亮了一下。
“婉秀啊……你们找她啊。她早就搬家喽,搬到后山上去住了,一住就是一辈子。”
老婆婆这句轻描淡写的“一住就是一辈子”,却让绯烟那原本只是为故事而感伤的心,瞬间被一股不祥的预感攥紧了。
他顺着指引,来到后山一片洒满月光的山坡上。
这里没有村庄,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小的坟茔。
墓碑上刻着:“爱妻张婉秀之墓”。
而在她的墓碑旁,静静地依偎着另一座矮矮的、没有名字的衣冠冢。
衣冠冢前,还摆放着两颗已经风干了的石榴。
他心中一动,用神念与老兵的残魂沟通:“前辈,婉秀奶奶的墓旁,还有一座无名之坟,那是……”
老兵的残魂,在那一瞬间传来一阵几乎要撕裂绯烟神念的剧烈波动——那波动里,混合着失而复得的狂喜,跨越半个世纪的悲恸,以及一份终于被回应的、沉重如山的爱。
“是她……是她为我立的衣冠冢……她一直……一直都在等我……”
绯烟沉默了,他感到一阵失落与心酸。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墓前,将那封迟到了五十年的信,轻轻放在了两座坟茔之间。
“前辈,”他在心中默念,“抱歉,我来晚了。”
他本想将信烧掉,以慰英灵。
但就在他拿出火折子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从那无字坟中,飘出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军人气息的执念;又从婉秀奶奶的墓中,飘出了一缕温柔的、充满了等待的执念。
那两缕执念,如同分离了半个世纪的恋人,在空中,缓缓地、颤抖地,靠近,最终,融为了一体。
看着那两缕跨越了生死界限、终于得以交缠的执念,绯烟心中那根属于渡魂人的灵犀之弦,被轻轻拨动了。
他忽然明白,有些承诺,并非一定要用火焰去完成。
他熄灭了火折子,不再烧信,也没有埋信。
而是郑重地,将那封信,打开,一字一句地,轻声念了出来。
“婉秀同志,见信如面……”
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山岗上。
仿佛是李卫国借他的口,在向婉秀,完成那迟到了五十年的告白。
当他念到最后一个字时,那两缕交融在一起的执念,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最后,绯烟郑重地将那封信,深深地埋入了那座无字坟的土壤之中。
生前未能送达,死后,亦可同眠。
信,终究是送到了。
当绯烟完成这一切,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军人般庄严与情人般温柔的功德之光,从两座坟茔之间升起。
那光芒厚重而磅礴,如同用一整段矢志不渝的岁月纺成的金色绸缎,缓缓铺满了半边夜空。
这股功德,远胜以往任何一次。
因为它弥补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遗憾,而是一段被战火与岁月所阻隔的,至死不渝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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