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也没有解下面罩的意思,这位医伎只好率先解下了自己的面罩,骨节分明的手扯下薄薄的白纱,露出与那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极为相衬的嘴鼻来。
“你是新来的学徒么?”他很亲切地同谢清说:“刚刚喊你走,是因为老师不许刚入阁的新人接触病人。”
谢清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你要吃点什么吗?这里早上有些药膳,养气清神、健脾和胃,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再好不过了。”
说着,他站起了身,去两只大锅前看了看,道:“今日是莲子百合粥与白术薏仁粥,你要喝哪一种?”
他抬头,见谢清似是仍在盯着他的脸看,热情之余生了些局促。
“我不饿,”谢清开口,“你也是这里的学徒么?”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是,我叫千回,”他从柜子里取出两只木碗,睫上的阴影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尤为柔和,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坚持着“......你不想吃点么?午饭还要等上三个时辰。”
谢清刚想拒绝,身后却传来了女人随性的声音:“吃点呗,到时别说是我亏待了你。”
刚走进膳堂门的鸣鹤显然是刚洗漱完,脸上还挂着少许没擦干净的水珠,袖子挽至肘间,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笑着打量着不准备吃早饭的谢清:“怎么,怕我这儿的厨子给你下毒?”
“老师。”千回将木碗放下,对着鸣鹤行了简单的一礼。
“这是新来的,你们认识一下。”鸣鹤走到千回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起桌上的一个木碗,盛了一碗白术薏仁粥,仰头喝了一大口。
“傻愣着干嘛,快来填填肚子啊,不吃饭哪有力气干活?”鸣鹤朝谢清道,“我这儿的早饭可抢手了,再过一个时辰你再来看,锅底连一粒米都不剩了。”
因今日起得有些太早了,谢清又不饿,本想等一个时辰再吃早餐。见鸣鹤如此,她也只好任那千回替自己盛了一碗莲子百合粥。
与鸣鹤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粥,千回倒显得拘谨了许多,并不主动说话。
“他怕你?”谢清看看千回,又看看鸣鹤,她倒是没什么避讳,有啥说啥。
鸣鹤瞅了瞅身旁的千回,见他桌下的两只脚并拢在一起,两只手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粥,却不以为意:“怕?怎么会,我多和善。”
谢清只瞧见对面的千回悄悄抬起头,偷偷朝她笑了笑。
“他是你的学徒?”谢清问。
鸣鹤此刻已经在喝第二碗粥,她道:“可不是嘛,他也算是这一批里跟我最早的那一个了,啥都会。”
“都会?”谢清露出一丝好奇的表情,“会什么?”
鸣鹤笑着睨了一眼沉默的千回,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千回不动声色地呛了一小口粥,脸埋在碗里看不出神色。
“这样吧,正好你俩碰上,过会儿让他带你熟悉一下,昨夜新送进来三个病人,”鸣鹤将手中的碗放下,与谢清说完,又看向千回,“千回,过会儿你领她去一楼医堂西北角的一号房等我。”
说完,鸣鹤似是有事要忙,先离去了。
“你不是老师的学徒吧,”待鸣鹤走后,千回小声问谢清,“你叫什么名字?”
“为何?”
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是鸣鹤对自己的态度与新学徒有所不同,还是......
“老师一般不会让人进一号房。”千回道,“我也只去给老师送过两次开水,然后便被赶出来了。”
“你们也不让进?”
“嗯,”千回乖乖地点点头,“只有左副使能进。”
“左副使?”
“就是老师的助手,也很厉害的。”
“你不厉害吗?”谢清又想起了鸣鹤的那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我?”千回指了指自己,“我不会医术的,我只懂一点点。”
“那你会什么?”
“嗯......我会侍疾,养护病人那种。”千回很满意似的,“老师说,等这一批病人康复了,以后会教我更多的东西。”
“你应该也很厉害吧,”他话锋一转。
“一般吧。”谢清垂下眼眸。
千回见两人的粥都喝得差不多了,便起了身:“走吧,我带你去一号房。”
到了一号房门口,谢清才发现这里比千回说得更夸张。进门要开三道锁,门外守着两个紫衣人。房内分为外间和里间,外间铺设纱帐与药案,几名医伎屏息而立,手中执着托盘,盛放银针、汤匙、药钵之属,随时待命。
鸣鹤和左息早已到了里间,她们面前躺着三床病人。
“这个情况比较危险,先救这个。”鸣鹤目光一扫,指向最左侧那位气息奄奄、面色灰白的大娘,“谢清,你先在旁边看着。”
左息随即上前把了这位大娘的脉,道:“果然,估计连芹黄草都没用几天,还好送过来了,不然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准备好了吗?”鸣鹤手执金针,那金针比寻常银针略细,在灯火下隐隐泛着冷光,而其上似是涂抹了某种暗红的药液,随着轻轻一转,便荡开一圈幽红的微光。
谢清下意识四下扫视,在鸣鹤手边的药案上发现了一只白玉小碟,碟中盛着浅浅一层红色药液,色泽黏稠。
左息也已在一旁取出一根细长的金针,轻轻拭过针尖的寒光。两人合力拉起帷帐,将另外两个病人隔在外面。
鸣鹤略垂眸,拂去病人颈侧的碎发,从曲池穴起手,落针的手法沉稳,力度又十分克制。她针入不过寸许,神情却格外专注。她的身旁静置着一具水滴漏,细长的水珠一滴一滴坠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每施完一针,鸣鹤与左息都要凝神望向水滴漏,掐准滴水间隔,再次提针落下。
谢清在一旁看得心弦紧绷,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她试图记住两人时针的顺序和手法,而后又在心中默默思索着这一套穴位顺序的逻辑与依据。
待到鸣鹤与左息叫人将大娘运出里间,谢清仍在角落默默沉思。
这一套针法应是为了将人体中的毒气全数逼向灼关穴,那针上的红色药液又是什么?
“如何,小朋友?”鸣鹤已在净手的铜盆中洗去指间残血,抬眼看向她,唇角似笑非笑,“看明白了吗?”
“可否让我看看那碟药?”谢清走到鸣鹤身边,手指着那碟红色的药液。
“看,”鸣鹤让出一个身位,“别喝别碰就行。”
“这是......”谢清先闻了闻那药液,刹那间,一股苦涩中带着隐隐铁锈味的气息直窜鼻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辛凉,像细小的针头在鼻腔里轻轻扎了一下,叫人下意识地皱紧眉心,“鬼折?”
鬼折毒是从西域毒蛇体内提取出的奇毒,是取自沙漠毒蛇心胆,再以十数味烈性药淬炼七日,药成之时能引血逆行、气息错乱,往往被用来制成暗器涂毒,号称“血行三寸,魂魄自折”,中毒者往往不到一盏茶功夫便会七窍溢血而亡。
“不错嘛,”鸣鹤与左息相视一笑,“还有呢?”
还有?
谢清凝神细嗅,那股苦涩里带着森冷铁腥的气息几乎要钻进骨头缝里,令她头皮轻轻发麻。只是再仔细分辨,又似乎能闻出其中透出一缕更加凌厉的寒辛味,像是比寻常鬼折还要纯粹几分。
“你采炼了?”猜到这里,谢清不免默默将手中的药碗放了下来,又默默地离它远了些。
“这是只留其最毒之性、去杂留纯的鬼折精粹,”左息见谢清猜对,便解释道,“这一碟就要炼二十天,可稀罕呢。”
“所以......刚刚那个病人还没治完吧,”谢清问,“若用以毒攻毒之法,很难彻底中和消散毒素,你们将全身毒素汇于一穴,还没将其排出。”
“别急,你先把这一步看明白了。”鸣鹤笑道,“这可不是简简单单,沾上毒扎上针就能搞定的,要将所有毒素全部都排至灼关,每一处施针的力度、角度、时机都是要精准控制的。若不是我和左息合计着治了几千例才琢磨透,你哪能这样白捡便宜?”
“这雨毒竟如此凶险,需要鬼折去逼,”谢清很清楚,以毒攻毒一般有两种思路:一种是取性质相合之毒,使二毒互相牵制、中和;另一种,则是用与其不容、相克的剧毒,逼得潜藏体内的毒素于一处,再想方法排出。而鬼折这般烈毒,素来不可与它毒相合,稍有差池便会伤及脏腑,只能用来逼毒。可往常逼毒,多是取与其毒性相近的药物引导。
“岂止是凶险,还很狡猾,”鸣鹤道,“我们这种办法,只能治后期的病人,再尽力,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应当也清楚,雨毒初起尚不烈时,分为三种病症,毒素症结尚不清楚到底在哪,哪能用这般狠烈的手段?只能靠芹黄草一点点压着,拖到毒气深结,才好下手。是不是听着就够荒唐?而且,这种方法需要大量的鬼折,治个几千人尚且堪用。再多些,可就要掂量自个儿的家底了。”
“算啦小朋友,你先把这方法学会吧,”鸣鹤拍了拍谢清的肩膀,“我给它起名叫‘血门十七针’,你今日便先看着,明日让你上手。”
谢清听了也算是明白,这血门十七针虽已灵巧至极,却也只是不得已的手段罢了。病人被雨毒摧残多日,体内乍然遭两重毒素相侵,就算能将毒素顺利排出体外,那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两遭,纵然醒来,总算留住一条命,可这身子骨也必然大为催折,往后怕是再难复原如初了。
怪不得医堂里躺着那么多已经被治愈的病人,需要几十个医伎每日照拂着——康复的过程也并非一朝一夕,必定需要慢慢养。
不过就算是下下之策,鸣鹤也已是极了不得了。单凭这血门十七针能救下这么多垂死之人,已是她们治过几千例病患后才摸索出来的法子。反观京城那些名动一方的医士,到如今却连个像样的方案都还拿不出来。
自己确实算是捡着便宜了——谢清点点头,她收起杂念,更加专注地观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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