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说他在精神科里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间疾苦,不像他的苦,是突如其来的,打得人猝不及防,这是一种乐极生悲的实质苦。另一种苦是你们这样的,像水溶于水,看不见摸不着,一点一点变得潮湿,是虚无缥缈的,直到溢出来,水声嘀嗒作响,幻物变成实物,然后你就病了。
水第一次漫出来的时候,落到了祁之焓的试卷上,打湿了他的作文题目,洗清了他的眼睛。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惊醒,他明明白白看清纸上写的“结合生活实际”“真情实感”,灼心刺目。然后嗡鸣一声!混沌哄然作散,拨开暗沉云雾,他的世界原来、确实空洞无物。
隐藏在角落的黑暗之手突然缠绕住他,他茫然失措,两手空空,好像被人抛弃的小孩。
他的作文写不完了。
从刚开始洋洋洒洒写1000多字,逐渐凑不满800,与第二名的总分越拉越近,越写越无力。到强迫,生拉硬扯都只能凑两三百字的时候,他终于满心悲凉,承认自己活得昏昏噩噩,像个可笑的玩偶,像个悲哀的小丑。
这个认知猛地冲垮他,拷打他,逼他认输,缴械投降。而妥协的那一刻是身体的溃散,是拽着的毛线崩断,没有声响。慢慢的他会莫名流眼泪,胸口疼痛,绝望感油然而生,手脚变得冰凉。
他交了白卷,一次两次,老师们纷纷要他给个说法,可他哑口无言。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好好的一切突然就变了。
从沉默变成死寂。
摘走第一名的头衔就如掀开遮挡住他的帘子,给所有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以前是仰望,现在就是嫉妒贪婪。祁之焓没有预备的暴露,成了全校的焦点。若有似无的凝视如蛆附骨,那些言过其实、无中生有的谣言评论像密密麻麻的虫蚁爬行在各个角落。
没有人对他做什么,可他承受不来。
那些私底下恶意的编排,即使被蒙在鼓里,也让祁之焓不自觉的头皮发麻,他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一天比一天封闭,像大脑自动触发的保护机制,他都意识不到,其他人也不会在意。
应璇是最先看不下去的,那天放学的午后,班里人都走完了,她坐在位置上不动,祁之焓装好书包,她站起来,一书拍到桌子上让他回神。
“离开这儿吧,你适应不了。”
祁之焓迟缓地转头看她。
应璇站得很直,抱着臂,眼睛淡淡瞥下与他对视,薄唇轻启,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你在枯萎,感受不到吗?”
她抬眸平视窗外树梢,泄出一丝惋惜,“像你这样的人,没有盛开就枯萎,不是很可惜吗?”
她在问,没问任何人,语气却不含疑问,是陈铺直叙的口吻。
祁之焓怔忡地喃喃:“枯萎……”
应璇拽起书包,转身离开,最后留下一句:“想好了就来找我。”
那天过后,祁之焓去了医院,也许是讳疾忌医,也许是应璇的影响,他徘徊在医院门口,蹲到花坛边看了一天的花,守到一朵花枯萎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入了医院。
祁之焓是被施苓亲自送回运城的,施苓提着行李箱,他跟在后面,上了楼道,一头撞见在出租屋门口守了三天的宋今俞,两眼猩红,像很多天都没睡的样子。
他目光越过施苓,直直落到祁之焓身上,仿佛锁定目标,在祁之焓诧异的目光下走近他们,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向施苓问候,表明自己是祁之焓的同学,来找他借数学笔记的。
这是他与施苓的第一次正式见面,谦逊有礼,挑不出毛病来,施苓表情淡漠,没有过多询问,随意点头后,手从行李箱拉杆上移开,罕见地把空间让给他们两个,然后下楼和房东了解情况。
祁之焓脸上居然没有震惊,又或者说已经麻木了,施苓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一点反应。
这三天,祁之焓只给宋今俞发过一个消息,解释自己病了,回来的时间会推迟。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没有为什么病了,没说得了什么病,也没说会推迟多久,为着他这句话,宋今俞电话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天天来出租屋守人。
他眼睛猩红,一半是因为没睡好,一半是他快要气死了,气祁之焓没有兑现承诺,气自己蠢到家,心慈手软。
可一切的一切在看到祁之焓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仅仅三天,祁之焓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瘦白的手腕放在行李箱拉杆上,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了。大病初愈,脸上血色还没有完全恢复,浅淡地牵起一丝笑,不停地和他道歉。
那一句句没有前因后果的道歉像给宋今俞的心脏开了一个口,凉风呼啦呼啦往里灌,他什么也顾不了了,抬手抱住祁之焓,一遍遍重复没事了没事了。
施苓没有在运城待多久,跟房东了解情况并续交了两个月的房租,打点好祁之焓深秋入冬的用品和衣服,第二天去单独见了祁之焓的语文老师,没有跟祁之焓说一句话,直接回了樊城。
回来上学的那天下午,祁之焓就被找了办公室。语文老师念他生病,也不好多责怪他,念叨他理科成绩太好了,被语文拖着太可惜了,让他对语文多上点心之类的套话,就让他回去了。
反而是朱志学私下又找过他一回,安慰他不要灰心,放平心态,别有压力。
施苓走后,宋今俞三天两头往出租屋跑,祁之焓不跟他走,他就自己上门。
祁之焓觉得大家都太敏感了,他能感觉到从班长到老师,还有宋今俞,他们都小心翼翼的,好像一次考试失利就彻底打垮他。他们以一种呵护的姿态对待他,对这次考试避之不谈,班里没有了人手一份的成绩单,宋今俞明明考了第一,却要藏着掖着,连消息都是他从别人口中得知。
可他们越这样,越是给他加了一道又一道的枷锁。
他就不能不考第一吗?
好像他生来就该是一个考第一的机器,考不了第一就失了活着的意义。
祁之焓很擅长藏心事,露出来的永远都是温和体贴的一面,好像什么疾风骤雨到他这儿都变成一场新雪纷纷扬扬,所以隔远看总是给人一种不悲不喜的清冷感。
可这一次,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望着宋今俞,告诉他:“我没那么脆弱,我也不想要怜悯,考试定义不了我。”
他希望宋今俞能理解,考第一是他对施苓的责任,不是他的意义。
这些话像皎洁镜面,纤毫毕现地反射宋今俞的羞愧,是坚定的,郑重的,也是一种无声的埋怨——为什么连你也不懂?
宋今俞一怔,第一次有了羞愧难当的情绪,祁之焓面上的肃然如有实质。所有人都可以用关心在他身上施一道枷锁,祁之焓不会怨,也没有必要扫兴他们的关心。
但这些人里不能包含宋今俞。
宋今俞明白他这次又蠢到家了。祁之焓的精神从回来就一直不太好,老是郁郁寡欢,他以为是考试没考好弄的,问都没有问,就一味的规避关于考试的一切,忽略了最重要的陪伴、交流、倾听,这些都是情绪价值的寄托,可他一样也没做到位。
宋今俞抬手拥抱祁之焓,他说:“这次是男朋友不好,你记我小本本,叫我改正。以后你也要像这次一样,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不要藏在心里,知道吗?”
他半是惊喜,半是自省。相处这么久以来,他能觉察祁之焓的心里活动,却看不透他的内心,像剥了一层又一层,祁之焓把自己裹得太紧了,叫人窥不见,但现在他能主动和宋今俞敞开心扉,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依赖。
祁之焓怪不好意思的,后知后察觉得有些矫情,从他怀里退出来,食指摩擦着眼底,嘟囔了一句:“我不是这意思,而且小学生才记小本本。”
“我懂你什么意思。”宋今俞耐心回他,又不老实地环住他腰身,下巴托在他肩头,“那你和我说说,作文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收紧了往他的腰前来回抚一遍,像是为他丈量衣宽。第一次可以说时间不够,第二次肯定就没这么简单了,何况他走的时候人还生龙活虎的,这么一病,腰都细了一圈,整个人都清癯了不少。
他难以想象,也不能容忍,堪堪三天,他的好哥哥笑着送他离开,回来就伤成这副样子。
起先他们都是站着的,宋今俞抱他的时候就慢慢移到课桌这边了,这会儿又变成了宋今俞坐在桌上,岔开腿从后面抱着他。
这是躬行楼里一个空教室,摆了几张桌子和椅子,空余时间多的时候,两人就在这里写写作业。宋今俞专门找的这间教室,监控当然是不可能有的,他准备布置布置把这儿发展成两人的秘密基地。
祁之焓沉默了会儿,缓慢地说:“我就是……不喜欢写作文,不知道该写什么,”
他说几个字就停一会儿,像是在斟酌用句,又像在绞尽脑汁,宋今俞没有催,停顿太久时就蹭一蹭他的脸颊,鼓励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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