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是被冻醒的。
不是地球上的那种寒冷，而是星际时代特有的、能渗入骨髓的冰冷。
这种冷，源于无处不在的金属舱壁，源于循环系统里恒定的低温，更源于他个人终端上那个刺眼的“F级”体质评估报告。
他坐起身，狭小的居住舱内只有控制面板发出的幽蓝微光。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一个月，他依然无法完全适应。
作为二十一世纪顶尖的精密仪器工程师，他的双手曾让无数精密的机械重获新生，但在这里，他引以为傲的专业知识和那双稳定灵巧的手，在所谓的“基因潜力”和“精神力等级”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F级”，意味着他脆弱得如同古地球描述的琉璃，无法承受高强度的工作，无法连接星网超过半小时，甚至无法在标准重力下长时间行走。
他是一个被主流社会摒弃的“废柴”，最终被发配到这个名为“摇篮”的、几乎被遗忘的废弃空间站，负责看守并维护一颗同样被判定为“失败品”的巨型装置——代号“晨曦”的人造太阳。
今天是正式上岗的第一天。
苏砚穿上灰扑扑的维修工制服，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粗糙的真实感。
他推开居住舱的门，沿着寂静无人的环形走廊，走向空间站的核心区域。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需要手动才能艰难推开的隔离门。
当他用尽力气，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时，无边的黑暗伴随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感，扑面而来。
他迈步进去，然后，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晨曦”。
那是一个庞大到令人失语的造物，静静地悬浮在空间站中央的虚空之中。它的表面不再是设计图中耀眼的金白，而是一种黯淡的、仿佛蒙上了万年尘埃的暗金色。
无数粗大的能量导管如同枯萎的藤蔓缠绕其上，连接着四周的舱壁，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死寂。
空间站的设计本该让它成为永远的白昼之源，但现在，只有零星的应急灯在远处投下惨淡的光斑，勾勒出它巨兽般沉睡的轮廓。
冰冷的、失去了所有活力的金属球体，像一颗被遗弃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就是他未来需要面对的工作对象。一颗……死掉的太阳。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苏砚的心头。不仅仅是为他自己尴尬的处境，更是为眼前这个凝聚了无数智慧与心血，却最终沦为“失败品”的宏伟造物。
他下意识地向前走去，脚步在空旷的金属地板上发出孤独的回响。他靠近控制台，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的操作界面，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被仪器捕捉的震颤，顺着他的指尖，悄无声息地蔓延上来。
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嗡鸣。
低沉，悠长，裹挟着仿佛跨越了亿万光年的疲惫与悲伤。
苏砚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向近在咫尺的“晨曦”外壳。是错觉吗？是空间站老旧结构的正常震动？
他屏住呼吸，再次缓缓地将手掌贴上那冰冷的金属表面。
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听得更真切了。
那嗡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回荡。像是一个被囚禁在永恒黑暗中的灵魂，发出的无声泣诉。
它渴望着光，自身却无法燃烧。它被创造出来是为了照耀，却被遗忘在这片冰冷的孤寂之中。
所有人都说，这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机器。
可苏砚却清晰地听见了它的“悲伤”。
他睁开眼，仰望着这颗死寂的“太阳”。在二十一世纪，他修复过无数仪器，从精密的腕表到庞大的工业机床，他始终相信，倾注了心血与智慧的造物，都拥有其独特的“灵魂”。
它们会通过每一次顺畅的运转，每一次异常的抖动，向懂得倾听的人传递信息。
此刻，这颗人造太阳，正在向他求救。
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在他与这颗冰冷的金属球体之间建立。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触动。
他，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废柴”；它，一个被判定失败的“造物”。他们都困于这片星辰大海的角落，与孤独为伴。
苏砚轻轻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奇异地点燃了他眼中微弱的光。他再次伸出手，这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意味，轻轻拍了拍“晨曦”粗糙的外壳，如同在安抚一个受伤的伙伴。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虚空里：
“别怕。”
“从今天起，我来陪你。”
“……我会修好你的。”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对“晨曦”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但他知道，在这个冰冷陌生的星际时代，他或许终于找到了一个值得倾注所有的支点。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在那片亘古的、黯淡的金属外壳最深处，一丝微弱到连最精密的探测器都无法捕捉的光粒，如同回应般，轻轻闪烁了一下，旋即隐没。
仿佛沉眠的神祇，在无尽的永夜中，第一次听见了来自凡间的、温柔的回响。
“摇篮”空间站没有昼夜交替，时间只能依靠个人终端的模拟计时来确认。苏砚给自己定下了严格的作息，仿佛这样就能在这片永恒的孤寂中，抓住一丝属于“人”的秩序。
第二天，他再次站在了“晨曦”面前。
与昨日的震撼与悲悯不同，今天的他，眼神里多了一份属于工程师的专注与审视。他绕着巨大的控制台缓慢行走，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每一个接口，每一根线缆，每一块蒙尘的显示面板。
“能源核心离线……主控逻辑模块休眠……光学投射阵列能量反馈为零……”他低声念着控制台上仅存的几个还能工作的指示灯所传达的信息，这些都是最基础的状态报告，真正的症结深藏在庞大的系统深处。
官方提供的维修手册，他昨晚已经快速浏览了一遍。里面充斥着“系统级重启”、“能量池强制置换”、“核心程序覆写”等粗暴的解决方案。
这些方案或许适用于普通的机器故障，但苏砚觉得，对于一颗正在“悲伤”的“太阳”来说，这无异于对一个抑郁的人进行电击治疗。
他放下电子手册，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个陈旧工具箱。这是穿越时唯一跟着他过来的“遗产”，里面是他在地球上常用的各种工具，从纳米级校准器到多功能焊笔，一应俱全。
在星际时代看来，这些工具简陋得如同古董，但在他手中，却比那些复杂的自动化设备更让他安心。
“他们不懂你，”苏砚一边用气吹小心地清理控制台主要接口的灰尘，一边对着沉寂的“晨曦”自言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但我懂。”
他的手指抚过一个明显是后期粗暴焊接上去的能源转接口，眉头微蹙：“看这里，能量溢出的灼烧痕迹。
他们肯定尝试过暴力注入能量，试图强行‘点燃’你，就像试图用高压电去唤醒一个沉睡的人。”
他又指向几条纠缠在一起的数据线路：“还有这些，信号串扰得一塌糊涂。
你的‘神经系统’都在打架，怎么可能正常运作？”
他的话语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基于专业判断的冷静分析，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冰冷的星际造物，而是一个被误诊而备受折磨的病人。
清理完接口，他并没有试图去启动那些复杂的核心系统。
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权限和“晨曦”的状态，强行操作只会触发更深的保护性锁死，甚至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他选择了最笨，也是最基础的方法——从外部环境和非核心子系统入手。
他找到了控制大厅的环境调节单元。这个单元独立于“晨曦”的主系统，负责维持大厅的基本温度和湿度。
苏砚花费了几个小时，重新校准了它的传感器，修复了几个老化的电路，让整个大厅的温度从刺骨的冰冷回升到一个相对宜人的恒温。
“先让你待在一个舒服点的环境里，”他拍了拍环境调节单元的外壳，像是在嘉奖一个听话的帮手，“这是我们合作的第一步。”
接着，他注意到了大厅穹顶上方那些用于模拟自然天光的辅助照明灯。这些灯大多已经损坏，使得大厅即便在“晨曦”正常工作时，光线也显得呆板而缺乏变化。
苏砚利用空间站仓库里找到的废弃零件，开始尝试修复它们。
他拆解、清理、焊接，动作流畅而稳定，那双被评定为“F级”的手，在操作这些精细部件时，却展现出了惊人的灵巧与精准。
他甚至尝试重新编程，让这些灯光能模拟出晨曦、正午、黄昏等不同时段的色温和角度。
当第一组被他修复的灯光柔和地亮起，洒下如同地球黎明般淡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晨曦”一小片黯淡的外壳时，苏砚清晰地感觉到，脑海中那持续不断的、悲伤的嗡鸣，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像是一个哭泣太久的人，突然被一缕温柔的阳光拂过眼帘。
苏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屏息凝神，仔细感知。
那嗡鸣并未消失，依旧低沉而悲伤，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它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那不是故障的杂音，更像是一种……回应。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温暖光线照亮的外壳，嘴角难以自抑地微微上扬。
“你感觉到了，对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这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毁灭性的强光。这只是……只是家里点亮的一盏小灯。”
他继续工作，修复更多的辅助灯。
随着一片片温暖的光斑依次亮起，驱散了控制大厅里浓重的黑暗，苏砚感觉到，那萦绕在心底的悲伤嗡鸣，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沉重得令人窒息了。
它依然存在，但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温暖的存在，不再是无边黑暗中的独自漂泊。
工作间隙，苏砚坐在控制台旁，喝着没什么味道的营养膏。他打开个人终端，调出“晨曦”的结构图，但看的不是那些高深的能量矩阵，而是注明了检修通道、压力阀门和物理连接点的最基础的机械图纸。
“看这里，”他用指尖在图纸的某个位置点了点，像是在和一位看不见的同行讨论方案，“主能量导管的三号耦合器，设计上有共振缺陷，长期运行肯定会导致疲劳损伤。
也许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始，进行一次物理层面的检查和加固？”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脑海中那低沉嗡鸣的微弱波动，仿佛在无声地赞同着他的判断。
苏砚收起图纸，看向那颗在柔和光线下仿佛也少了几分冰冷的巨大金属球体，目光坚定。
他知道，前路漫长，困难重重。他没有强大的精神力，没有高级的权限，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帮手。
但他有穿越时空带来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对机械造物近乎偏执的共情与理解。
他有一双能创造奇迹的手，和一颗愿意倾听“悲伤”的心。
“没关系，”他轻声说，既是对“晨曦”，也是对自己，“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会一点点地了解你，找到你真正的‘病根’。”
“相信我，我能修好你。”
这一次，那悲伤的嗡鸣，在他话音落下后，再次传来一个清晰的、如同水滴落入静湖般的微小涟漪。
在这片被遗忘的星域，在这座名为“摇篮”的孤寂空间站里，一场无声的、只存在于一人一“日”之间的对话，正式开始了。
而这场对话的基石，并非星际时代的尖端科技，而是源自一颗古老星球上，一位工程师最朴素的信念与最温柔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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