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还是要离开枫州。
“至于吗姐姐,你只是被拒绝了而已。而且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没放下他?”
我收拾着行李,和席暮打着视频电话。屏幕那头的席暮正在吃饭,隐隐约约传来躁动的音乐声,大概又是在看番剧。
“不至于啊。”我抓着衣服肩膀的缝合线,举起,整理好褶皱,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里。母亲从门外拿了些书进来,放在另一个箱子里,看到屏幕里席暮的脸,也打了个招呼。“谁告诉你我是因为他啊?我只是想去新北市看看,近些年据说不少新企业在新北发展呢。”
“那就是还没放下咯。”
听到这句话,我幽怨地看向屏幕。
“对不起,不嘻嘻。”
差不多收拾好了,我盖上箱子,拉上拉链。然后把手机从支架上拿起来,戴上耳机。
“我要走啦,转语音通话了。”
“好哦。”对面一阵吸溜吸溜的声音,大概吃得很香。
我订了火车票,途经的两个大车站是枫州省雨曲市南站和安南省南市北站。母亲把装书的箱子盖上之后,先拉着它下楼了,而我还在房间检查有什么东西没带。
“防晒衣、手机、耳机、充电器……”环顾四周,突然瞟到书桌上的一抹闪光点。我叹了一口气,还是把它带上了。“都收下了干嘛还要退给送礼的人……”
忘了是什么时候——大概是高三毕业吧,李添滨把7“还”给了我。说是还,但其实他大概还是不知道7是谁送的吧,毕竟只是托席暮把它“还给送礼的人”。自从高二那件事之后,我们再也没说过话。一不留神的一次搜索才让我发现,他删除了我的好友。我能理解,也不计较,只是把7钻了个洞,做成了挂件。
只不过……从来没用过。
我把挂件揣在口袋里,拉上箱子出了门。
“你把7带上啦?”
“你怎么知道?”
“听见你嘀嘀咕咕地说‘送了就不要还’什么的,就猜到了呗。”
……我都忘了自己开着麦。
算了,反正我带上它的目的也不是怀念。
罗锦亦帮我搬箱子下楼到了停车场,母亲已经在车上开好了空调,罗锦亦坐在副驾驶。我把箱子放进后备箱,席暮也准备出发去火车站,我们约好一会儿见后挂断了电话。
我坐上车后排,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铝片。它早就没有几年前刚磨出来的时候那么棱角分明了,边角变得圆润,有了时间的痕迹。看着它,心里同样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大学四年在外地,我没有带上它,也没有谈恋爱。我不去在意男生的追求,也没有喜欢过别的男生。大学的生活很单薄,像一张写满公式的纸,有了第一步,就一定会有最后一步。
当然,除非哪一步卡住了。
毕业后回家,更是很少在意那小小的铝片。如果不是这次准备离开,要收拾出房间里需要带走的东西,那个小小的“7”也许不知道会在哪个角落里落灰和氧化。
——这段心情中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一直都没有被处理。
看得有些入迷。
“你在看啥?”我抬头,看见罗锦亦按灭手机,微微转过身看着我。
我把7递给他。
“哦~这就是你之前说送李添滨的那个?”罗锦亦接过之后举起来,母亲也转眼看了一下。
高三毕业,我才告诉母亲这件事。母亲当时的反应,大概是了然地笑了笑之后,也没说什么。她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今天父亲在赶工程,也没来送我。
这件事其实没多少人知道,但今天送我离开的几个人倒是都了解。
“嗯,我在想怎么处理它。”
“反正是你自己做的,那……你都放下了,留着呗。”母亲边开车,边道。
放下吗?说不准,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出了地下停车场,阳光有些刺眼,铝片的边角流出来的一束光刺痛了眼睛。如果是在海边,大概会分不清海面和天空,今天格外地晴朗无云,让它们似乎一般蓝了。
“留着它,看到就想李添滨,如果把它收起来又占地方而且落灰,很烦;不留着……这是我自己做的啊,凭什么不能留。”罗锦亦把它还给了我,我接过它,又揣回口袋。
我深深叹口气,戴上耳机,闭上了眼。
不会有人再知道7的含义了。
梦里出现了陌生的脸,是个女人……还有个男人。他们的手上各有一串黑色的手链,手牵着手在河边走。
大概入睡后要入梦还晚些,这一幕之后,我便被罗锦亦喊醒了。睁眼后看看时间,过去了快四十分钟,已经到了火车站。刚一下车,席暮就扑了上来。
我的大学四年在安南省,因为室友是新北人,我打听到了一些新北市近年发展的情报;妈妈是新北人,近些年也关注家乡的动态,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所以我打算去那里打拼。罗锦亦只是这几天在枫州,他其实和高一柠一起常住在新北,也刚好和我一起过去。席暮留在枫州,过来送送我,她和罗锦亦倒不是很熟,只听说他是高一柠的男朋友。
罗锦亦先上了火车,把两个箱子拎上去后找到位置就坐下了。我还在和席暮还有母亲告别。
“到了记得给妈妈打电话,”母亲把我耳侧的碎发别到耳后,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我点了点头,母亲转过头看向席暮,给她让了位置。
“在那边好好的!别让人欺负了!”席暮按住我的肩膀,重重的拍了拍,眼神极其严肃。看到我呆住的样子,随后又坚持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瞧你那样,笑死我了。”她放下手,我打了她手臂一拳。“别啊姑奶奶,我还没说完呢。还有啊,别再跟从前那样,喜欢一个人陷得太深啦!”
我气不过,说了一句“要你管”,气呼呼地上了火车。找到罗锦亦,靠着窗边坐下,看着窗外席暮狡黠的笑,瘪着嘴不理她。
接着,列车轰隆隆的,似乎是要走了。席暮转头看了一眼列车将离去的方向,又转回来,笑容变得苦涩,挥手告别。
终究还是舍不得的。
我也挥了挥手,随着广播响起,火车发动了。
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窗外的站台,只是景色慢慢地、人慢慢地往后倒退,接着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残影。
离别的感伤才刚涌上来。
我就转头不去看,却刚好与面前的男人对视。
有点尴尬,于是我立刻掏出手机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
这节车厢的座位是每两排面对面共享一张大桌板,我和罗锦亦两个人的座位在同侧。对面似乎只有一个男人,旁边是个空位置。他穿着一身黑西装,衣服上只有关节弯曲的地方有些褶皱。浓眉高鼻深目,目测年龄大概三十多岁。
我不算什么很外向的人,和别人本来也说不上话。列车疾驰大约十五分钟出了城,对面的男人像是想起什么,打开公文包拿出了笔记本电脑,他的右手也跟着抬了起来。
无意间抬头,看到了手腕上黑色的绳子。
啊……缘分又一次作祟。
对面的人开始咳嗽,揉着太阳穴,脸色比先前差了很多。我听到声音,抬头看着对方。
“你没事吧?”
对面的人闻言愣了一下,抬头,和我对视了一瞬,移开了视线。
“要是头晕的话,还是不要在车上工作比较好?您要不先把电脑盖上,眯一会?”
他沉默了很久,点点头,把电脑收进包里,靠到靠椅背睡了。我打了个哈欠,也趴在桌板上休息。罗锦亦看着这一幕,也戴上耳机听歌,闭眼养神。
随着颠簸醒来后,抬眼看了窗外,我打开手机查了查定位,快到雨曲市了。我抬头,对面的男人又一次开始工作,气色比先前看起来好了不少。
“大哥,从之前开始你在做什么呢?”
“……”
他没有回话。
“好吧。”我转头,旁边的正闭着眼的同伴偷偷笑着。“罗锦亦?”
“嗯,我醒了。”
“你们是一起的?”男人突然发话了。
“对,我们去新北市。”
男人笑了笑,道:“是吗?那里是我的家乡,很可惜这次我要去一趟南市才会回新北。”
“我叫罗言喻,这个是罗锦亦。我们是发小。”
“祝晏。”他点点头,“你们不是亲戚?”
“不是啦哈哈哈,但因为我们同姓,经常有人这么问。但我确实把他当我哥。 ”
“挺好的。”祝晏点点头,似乎是完成了工作合上电脑放回包里,拉了拉链,不打算再打开了。“你们去新北市要干嘛呢?”
“我妈妈是新北市人,我打算去新北市发展。”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等我在南市忙完自己的事情,可以带你们去逛逛。”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我已经很久没跟除了合作伙伴和他们以外的人说话了。”
“那我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加个联系方式吧!回来新北市记得告诉我们一声!”
“嗯。”
我和祝晏哥互换了联系方式,罗锦亦却没有,毕竟他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社交吧?而且要他和相差十岁的人交朋友还是有点困难。我们在车上聊起很多从前有趣的事情,罗锦亦会帮我补充,祝晏哥默默地听着,偶尔附和着笑出声。
“南市快到了。”罗锦亦看了看定位。
“祝晏哥,你要走了吧?”
“嗯。”祝晏拿出手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提着公文包准备下车了。“祝你们在新北市的生活愉快。”
“谢谢!”
窗外,雨水悄无声息地从玻璃窗上沿滑落。
下雨了。
祝晏带了伞,也是纯黑的。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总觉得,悲伤。
溢出雨幕。
2.
火车到了新北市,高一柠在等我们,我领路跟着人群去取其他行李。我的东西挺多的,因为想着要一次性全搬过去——这样就不麻烦家里人来回跑了。冬装、夏装,被褥、日用品,还有各种收纳盒,大大小小一共五包,也是难为罗锦亦和高一柠了。
我从前也去过新北,那个时候外婆还没过世,妈妈会带我去看她。前些日子高一柠给我介绍了一个房东,说他的房源很不错。我根据高一柠帮我拍的视频,决定租下这间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公寓,在线上和房东签了租房合同,第一个月的房租是用我以前实习攒下来的工资付的。
我们把行李取出来后就出了站,罗锦亦帮我提了些东西。我们打车到了小区,司机师傅很热心地帮我们搬东西到公寓楼下。高一柠帮我请了家政阿姨,我回报她的是新家彻底布置完之后陪她去游乐园玩一整天。
从下午到晚上,我们和家政阿姨的成果显著,还好公寓比较小,已经把积灰的地方和不能用的电器都清理了。要重新购置的电器不多,我们打算明天一起去电器城看看。而在那之前,我打算去高一柠家睡几个晚上。
这么一看,明天要买的东西挺多的,也许应该叫个货拉拉帮忙。
“走吧。”我锁好家门,对高一柠说。
“进来吧!”
嗯?
我转头,高一柠用指纹开了我家对面的门。
“你就住我家对面???”我被震惊地张大嘴巴。
“是哦,还挺巧合的。”高一柠笑了笑,让我和罗锦亦都进了门。
并非巧合,此女有诈。
我知道他们住在一起,但不知道他们住得离我这么近。所以她是故意想让我租这里的房子,才帮我联系房东的!
他们最后确实一起考上了枫州大学,而我在安南大学——那里也是祝晏的母校。他的年龄比我大了整整十岁,所以刚知道我们同校的时候还是很震惊的。这么算来,祝晏算是我学长了。只不过我没那个能力和兴趣去和数学打这么多年的交道,我是个法学生。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为“乔迁之喜”奔波着。终于把所有东西置办好之后,给晏哥发了个消息,我陪高一柠去游乐园疯玩了一天。所有费用都被罗锦亦承包了,推都推不掉。
“嗞嗞——”回家的地铁上,我才想起关闭了消息免打扰,同时感受到手机传来的震动,我从包里取出了手机。
锁屏上显示是祝晏来的消息。
“我今天回新北。”
“噢,太好了!”我打字回复,“晏哥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约饭吗?”
“朋友约了我明天吃饭,考虑到你们不认识,我就不带你去了。”他的消息来得很快,“跟他们吃过饭之后大概也有几天很忙,如果有空我会跟你说的。”
“好,正好我这几天要找工作。”
“法学生在新北就业,当法律顾问也不错。”
“我会去试试的!”
我合上手机放回包里,长舒了一口气。几天里,我和祝晏也有通信息。不过这些消息都要过很久才会得到回复,祝晏的工作应该特别忙碌。所以大部分时候是我先开头,而我也享受着和前辈交流的感觉。
祝晏给我的感觉——亦师亦友?有点像学生时代跟关系好的老师聊天,带有尊敬、但又很轻松。
新家布置好后,就要开始找工作了。我尝试给很多家新北这几年创立的科技公司投了简历,去应聘法务。但了解过后,薪资条件都不如意。于是最后还是按照祝晏说的,给一个很好的律所投了简历,意向负责企业常年法律顾问的业务。最后开出的薪资条件我很满意,面试也通过了,第二天就可以开始上班。
上班第一周的周末,祝晏给我发了消息说有空,于是我们打算晚上出来吃个饭。本来我打算叫上罗锦亦和柠柠,但刚刚得知他们有约会,就不好打扰了。
祝晏是比我年长十岁的前辈,我好像总是很难意识到这一点,但我还是愿意把他当做朋友而不是前辈。
在等车的时候,我这么想着。
祝晏约的饭店是一家很小的烧烤馆,他似乎比较喜欢这样有烟火气息的地方,我猜他和朋友聚会也是来这里吃烧烤、喝啤酒。
我跟着导航走,差点就错过了这家店。还好祝晏记得我的样子,叫住了我。他的身边跟着一个男人,应该和他差不多年龄,那就也算是我的前辈了。
“约你来这里吃饭,不介意吧?”祝晏淡淡地笑,好像有一点尴尬。“这里离研究所近些,而且味道也不错,我经常来。”
“不会不会,我也喜欢这样的地方。”我摆摆手,无意瞥了一眼祝晏身边的男人。
“噢,这是我的助手,谭绪。你们也可以加个联系方式,我的行程是他在帮我安排。”
我点点头,谭绪主动上前一步加了我。
等待上菜的这段时间,我又一次瞥到了祝晏手上的那串手绳。上面有两个不规则的鹅卵石,好像上面有刻着什么。黑色的手绳已经很不显眼了,可他抬手的瞬间依然能注意到。从祝晏的穿衣风格以及他工作的忙碌程度来看,他不像是会特地搭配配饰的人。
也就是说——这串手绳有可能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晏哥,这串手绳很特别,好像上次也看到你戴着它。”
只是仔细一看,似乎有些旧了。
他举起戴着手绳的那只手,垂眼回复道:“这是我爱人给我做的。”他的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可眉头却深深皱着,感觉到一股苦涩。
“啊……怎么,没看到她?”
问题出口我就后悔了。如果祝晏愿意让我认识他爱人,会提前告诉我或者带她过来。这次提问才让我知道他有个“爱人”,也许他并不想过多提起这样的事。
“她已经过世了。”苦涩和悲伤逐蔓延上他的嘴角和皱纹,我也不希望这场饭局是这样的。
可逝者对于生者而言,不是只有逝去的时刻吧?
“可以跟我讲讲你们以前的故事吗?我很想听。”我双手托腮放在桌上,一旁服务员也上菜来了,“你和她的故事不是只有永别,对吧?”
就好像是对上了脑电波,他的笑容里有了释怀的意味,开始同我讲她的名字和故事。她名叫苏常,因为一次意外的后遗症发作而离世。故事很长,谭绪在一旁也听得专注,而且在提到“福利院”的时候表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姿态。
也许是因为很少再向人提起他们的过往,所以我们边吃边聊了许久。他似乎并不排斥聊起已逝的爱人,只是很少有人愿意同他提起。
就像我,除了席暮,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我提到他一样。和他的故事我也可以讲很久,但是没有人在我面前提到他的时候,是愿意听这段故事的,我也不会愿意讲。
能坦然面对自己的遗憾,真是太好了。
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这一点吧……
“这串手绳,就是初中的时候她给我做的那条。”祝晏的笑容愈发地小了。“已经五年了啊……”
没有很壮烈的情节,过程和结局都只带着淡淡的一点感觉,让人心被揪住又放下、反复捏紧的无力。
“啊,晏哥,如果不想继续,就到这里吧?”我问道,忍住眼泪不落下。收拾了心情,开始专心吃饭。
不一会儿,谭绪接到了一个电话,跟祝晏耳语了几句就离开了。
“小绪接到了所里的电话让他回去一趟,说有急事。可能是开会吧。”他喝了一口橙汁,我以为他会喝酒呢。
“这个点了还要开会吗?你们的工作真的好忙啊。”我又咬了一口烤串,“你不用去吗?”
“不用。”他摇摇头,“所里的行政会议我从来不参加。”
我点点头,饭桌又重归静默。感觉嘴边有点碎渣,我从包里拿出纸巾。忽然,祝晏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是被什么晃了一下。
然后他迟疑地发问:“小言、噢,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当然可以!”
“你好像也有跟我一样的遗憾呢?”祝晏的眼神转向我包上的挂件——那枚铝片,“它也有岁月的痕迹了。”
“啊……”我转头,看到它这次倒映着的灯光。
“作为交换,我可以听你说。”
那一刻,我能感觉到,我们是一类人——可他比我勇敢,多得多。我的故事此刻显得幼稚得多了。我迟疑着,抬眼看到他的目光——很难形容的深邃眼睛在注视着我眼里自己的故事。他会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我也希望自己是一个及格的讲述者。
于是我点点头,从16岁的开始讲起。我讲得有些混乱,在这些时候我会再把事情和祝晏捋一遍。我没有提起他的名字、任何人的名字,用大家给他们的昵称称呼他们。不过唯独他,我始终用“他”。我深知自己不再对他有任何其他感情了,可我还是很害怕面对六年前的那段过往。?
如果我把故事讲完了,能不能彻底地、放下、我的三年。
我深呼吸一口气,讲完了故事。祝晏的表情好像是愣住了,随即又是一个淡淡的笑容,说道:“如果,我没有在那个时候帮苏常,也许我也会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可我们终究没有一样的故事。
饭局最后很愉快地结束了,祝晏开车送我回了家。他说今天难得的休息,可以回家一趟了,他平时都是住在研究所里吧。
我们道别,有一种情绪在我心里闷闷地热着。
——终于有人把我的故事说出来了。
之后我也造访过祝晏所在的研究所,是他亲自带我进去的。他说所里一般不让外人进来,但如果是亲属来访是允许的。所里的研究员看起来都埋头在电脑面前,其他我没见到的人就是在外派中。祝晏作为所里重要研究组的组长,是有独立的办公室的。
其实他们并不是我想的那么严肃,祝晏把我介绍给他们之后,他们还会笑着开玩笑问我“是不是祝晏的小女朋友”。虽然知道是开玩笑,但祝晏还是会一个个用书卷起来敲他们的头。
“别看晏哥一副扑克脸,开起玩笑来嘴毒的很!”
“其实晏哥工作怨气最大哈。”
“该说不说,确实是晏哥工作最多。”
大家有笑有闹的,真好。
3.
我在新北市工作两年了,初入事务所的时候,工作很忙,时常要同时处理不同公司的法律问题。不过有个前辈对我很好,名叫宁朔。他十分照顾我,会告诉我工作的轻重缓急,什么事情必须做、什么事情可以推托一阵。在新人时期,他对我的帮助特别大。很难想象宁朔只比我大两岁,他在我心里算是一个很成熟稳重的人。
之后我们的交流也十分频繁,在我能独立处理许多问题并且有很大成果的时候,他会发来庆贺的信息,送我些小礼物。
有时候我会想:他是不是对我太好了?随后又把这样的想法甩掉。不要对别人的好抱有别的期待,这是这几年生活给我的教训。
今天,是祝晏难得主动约我吃饭的日子。他说是“听朋友的建议,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不过的确,祝晏的工作比我想象的要忙得多,几天都不能睡个好觉。他愿意从研究所多出来走走,真的是件好事。
快到约定的时间,我来到他们研究门口等待。不一会儿,谭绪给我来了信息。
“晏哥前两天采集数据的时候受了伤,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可能比约好的晚一些。”
“没关系,现在没事就好,我刚到所外等你们。”
“你可以去晏哥的办公室等,同事们很喜欢你,他们不会介意的。”
“谢谢!”
我关上手机,走进大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为什么他也在这里工作?
我默默加快脚步,压低帽檐,却还是被他看到了脸——我能感受到。
突然,一股意料之中的大力抓住我的手腕,让我整个人向右后方倒去。我尽力维持了平衡,抬头的一瞬间却与他对视。
——李添滨,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估计他也是这么想的吧,居然已经会主动抓住我的手了。从前我不再与他说话后,他也从未问过为什么。如果那时候是这样抓住我,也许结局会不一样的吧?
可如今这样想有什么用,我们之间只有遗憾,再无其他情感了。
“言喻,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程度似乎比我更甚……毕竟是他先删的我。
面对他,我应该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面对这样面孔的他,我又该怎样演绎从容?
“噢……额,是我。你好,李添滨。”我轻轻挣脱开他,似乎是知道自己失了态,他并没有很用力。他身边的几个同事与我也有过一面之缘,应该知道我是谁。看他们的表情,也很吃惊李添滨这样的举动吧。
“抱歉,我没想过要这样,只是一瞬间的反应……”他转过头,对同事说:“你们先走吧。”闻言,几个人嘀咕着离开了。
看来有进步,已经不会再一味地“尊重他人”而放弃自己的想法了。那么,我进步了吗?我还是那么在意结果吗?
他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向下看去,视线好像停留在我的包上。
……我的包?
我低头,铝片的反光也晃了我的眼睛。
今天4月1号,真的是愚人节吧……
“言喻,那是……?”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没什么,我先走了。”我快步离开,路上和许多前辈打招呼,一头钻进祝晏的办公室。祝晏是他的上级,他应该进不来吧?
怎么办,他现在看见了。他会认出来吗?会想起来吗?会明白“7”的含义吗?不,他太迟钝了,也不会想起来7和自己有什么关联的。拜托了,不要想起来,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吧。
事到如今,我还是这么懦弱、这么不堪。
原来我还是没有长进。
然后,我似乎一直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几个想法、几个画面。那么多的如果又蹦了出来,可那么多的如果有什么意义……
“……言喻?罗言喻?”声音由远及近。
“啊,我在!”一转头,看到的是祝晏走进来。他的额头贴了一块膏药,应该就是谭绪所说的伤。
“你坐在这里很久了吗?”他边脱外套边问。
“不知道……李添滨走了吗?”
“啊?”他愣了愣,似乎是在想那是谁,随后回答:“那个长头发的?走了,他是新来的研究员,好像是枫州那边调过来的,工作量不大。”
我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祝晏,又问道:“伤没事吧,严重吗?”
他摇摇头,回复:“现在没事。而且以后不会有外采的工作了,轻松些。”他略带笑意,所以他也希望轻松一些啊,我以为他会是个工作狂。
“李添滨就是那个‘他’吗?”祝晏边倒水边问。
……
“嗯。”我点点头,接过祝晏递给我的水杯。
他看了看表,说:“走吧,小绪今晚应该不一起吃饭了,他要汇报工作。”
我点点头,跟上他出门的脚步。
他换了一家店,这次我们去吃了火锅。我们都不吃辣,所以点了番茄锅和骨汤。点菜的时候,他抬起的手腕上还是带着那根手绳。让我忽然想起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问我那个挂件的事情。
“你觉得,如果这个挂件含义的秘密有可能被‘他’发现,我该怎么办?”
他原本目视着服务生离开,似乎是我很少有主动提问,他愣了愣。
“你如果不想再想起他,你可以把它藏起来。”他笑了笑,转头看着服务生上菜。“同样的,你也可以避开任何见到他的可能。你不希望想起过去,就离开吧。”
是啊,我可以永远不再见到我的过去。我可以再也不去祝晏的研究所,就不会再见到他;我可以再也不要看到这个挂件,就不会再想起他。
我要真正的放下过去,就要处理这最后一样东西。
今天是,2032年4月13日,大概是李添滨的25岁生日。再过几个月,也是我的生日了,我的十八岁结束七年了。
两年前的8月3日,是祝晏的爱人苏常的忌日,他带我去墓园看了她。
所以我也会选择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已逝去的过往。
只是我没有理由为它立一座墓碑,为它寻得一个完美的去处。我不能让它的纪念意义再次摧毁我的冷静,而墓园那样一个象征,是无法让人忘记过去的。
……
为什么我们的结局会是这样?
可我们未来都还会有各自的结局的,在我所讲的故事结束之后的结局。
我在自家小区里漫游,看到有的花儿还没开、有的树还是新绿、有的草已经枯萎,看到一些大人在老人似的唠叨、一些老人在小孩似的围坐闲聊、一群小孩在大人似的上演喧嚣。喧闹的每一刻,我可以看到他们的幸福,看到生命在此刻的轮回。
——同时也会有奇怪的庆幸盘旋,庆幸自己能看见这样的景象。
不同的选择有不同的结局,也会有不同的过程。
我手里的形状还是那么清晰,但它会被我埋葬在一处茂密的花丛、或者荒芜的空地,或者树木之根、泉水之眼的一旁。无论在哪,它的形状会慢慢被磨平,也直到在我的心中,他们会变得模糊。
我会开始祝愿未来,在一切变得遗憾之前,希望我能做出不再让自己痛苦的选择;祝愿未来,在一切变得悲伤之前,好好享受快乐。
我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孤独下去也不错,可这样的未来会属于谁?
……我会回望自己的未来。
我也还是会仰望自己的过去。
4.
一切都如常进行。
我再也没有去过祝晏的研究所,只是和谭绪吃饭时他总会问为什么。毕竟在他眼里,我是个被大家喜欢的后辈。不过去和几个同事打听过的话也会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他和其他研究组的同事似乎不怎么来往,所以他不知道吧。可这些总会传到所有人耳朵里,到那个时候,我的秘密就不再只有祝晏一个知情者。
……所以希望他们不要再提起我,也希望李添滨不会开口说出来。
十一月,天气已然转冷。
这些日子我一直是一个人,和同事的相处不冷不热——宁朔似乎除外——和祝晏、谭绪的见面变少,不过高一柠和罗锦亦还是经常来我家串门。
我好像正在习惯一个人的日子,一个人的家很安静,无人的周末我可以给自己做一顿有荤有素的饭菜、看一本喜欢的书或者自己喜欢的电视剧、写一点没有人知道的脑洞故事,没有任何人看到。
有一种……“我找到了想要的自由”的错觉。
“言喻,工作辛苦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这些天,在宁朔前辈的提携下,我接触到了一些诉讼团队的工作,作为“协办律师”帮他们撰写起诉状、答辩状和证据目录。团队的负责人似乎很看好我,工作结束后特地关心了我。
我对宁朔的感情,似乎也还不能说得上喜欢?我总是很迟钝地才能察觉出自己心情的异样。他很优秀、很可靠,他对我这样不敢表达的人会一步一步地引导,和他相处的时候,好像有一种独特的安全感。
今天加班到很晚,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走出律所,大街上人烟稀少。这样冷的天气,大家都喜欢待在温暖的被窝里吧。
我的家离公司不远,我一般走路或是骑共享单车回家。今天有点累了,打算走路回家,当作散步放松一下心情。
可身后是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我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男人回避我的视线,开始看他手腕上根本没有戴着的手表。看身形,他似乎比我高上一点,身材不算壮实,但凭我也是无法抵抗的。于是我便知道自己的处境,开始加快脚步往红绿灯走。
可我刚到达路口,红绿灯就转为了危险的红色,而大街上现在连车都很少,四周也没有商铺。这意味着他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就可以控制我。
有的时候也会后悔自己是独自一人。
那人似乎看到我因为红灯停住而兴奋得很了,脚步声愈发重地踏了过来。此时另一边的绿灯亮了,我只好决定先走过去再说。可就在到达对面的一瞬间,我的胳膊被那人的大力钳住,挣脱不得。我知道喊救命也不一定有用,可如果连挣扎都没有……
“救命!救……唔!”
果然,他不会让我呼救的。他用来捂着我的嘴的手帕上带着气味,让人迷糊得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境,大概是某种迷药。
昏昏沉沉的,我好像要倒下了。
“……言喻!罗言喻!”熟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可我已经抬不开眼睛了。突然,手上似乎没有了桎梏,也没有人再支撑着我站立。
随后又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没有刺激气味的温暖。
……
再次睁开眼,我躺在不属于自己的卧室里。察觉到这一点,我惊得猛然坐起。摸了摸身上,好像没发生什么。现在还是晚上,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已经是后半夜了。
“你醒了。”宁朔端着一个杯子进来,说道:“把这个喝了吧,如果还是感觉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嗯。”我接过,并询问了在我被迷晕后发生的事。
“我和组长从律所出来后,去了另外一边的超市买了点吃的东西,回来的路上就看到你在对面被一个男的抓住了。他听到我喊你就准备跑,我闯了红灯过去把你扶住,安置好;组长把他拦住,我和他一起把那个人制服后报警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一股暖意升腾。
“你很厉害,谢谢你。”我回以一个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笑容。
“略懂一点拳脚罢了。”他注视着我,是一种温柔的眼神,“下次这么晚下班的时候,让我送你回家吧?”
“好。”
“难得见你答应得这么快。”
我没有回答,只是喝完了那杯药。
谢谢你,宁朔。也许除了孤独,我还可以学会依靠。
之后,宁朔也履行了承诺,在加班后的夜晚会送我回家。甚至到了后来,平时的上下班路上都有他在我的身边。我不排斥他把这项约定扩大,反而期待着他会出现在我的身后,拍拍我的肩膀。
三月份,天气默默地回暖了些。宁朔还是走在我旁边,不再是双手揣在衣兜里,而是垂在两侧随着步伐轻轻摇晃着。这让我的指尖有几次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于是我发觉我们的距离已经这样近了。
接着是触碰与回应后,默默相牵。
我曾经祝愿着孤独的未来,可如今来看,它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即便没有宁朔,也会有高一柠和罗锦亦在让我这个角色不再孤独。
所以那样的未来会属于谁?
祝晏?不,他有可靠的助手、长久的友谊和至死不渝的爱在支撑着。他也许总会把自己放在孤独的境地,可总有人会把他拉出来。
李添滨?我很庆幸现在能平淡地提起这个名字了。我们的一生不会只有这一个遗憾,这一个遗憾也不足以困住我们的一生。我没有被困住,他更不会。他会有自己的爱人,总会有人住进他长久以来单一的精神世界。
后来我明白这样的未来不会属于任何人,于是祝愿孤独的未来也有了另外一个含义——遗憾咫尺的过去。我将7“埋葬”需要一个契机,于是他出现了。那一刻,过去近在咫尺。因为有这样一个遗憾,所以我开始祝愿未来。
我把自己最热忱的过去留在最深的回忆,于是就有了全新的我和全新的进行时、将来时。
我现在也愿意尝试未知结果的一段真挚感情了。
又一个两年过去了,现如今,一切早已模糊不清,我离那段过去也越来越远了。我在律所里已经开始接触一些难度没那么大的案子,去做一些被告公司的辩护律师。
我带宁朔去见了祝晏、谭绪和高一柠、罗锦亦他们,约在之前我和祝晏去过的火锅店。罗锦亦一脸严肃地说要替母亲考核宁朔,但实际上他是最先接受宁朔的。祝晏还是没有谈恋爱、没有结婚,而谭绪已经戴上了婚戒。
我们大概会定居在新北,现在我们住在我之前租住的公寓里。家里多了一个人后,就会一连串地多更多人。祝晏现在偶尔也会来我家做客,我不能判定他是不是还在遗憾着那段已经遥远的过去,但他如今的新生活是他所适应的。罗锦亦和高一柠这一对夫妻已经结婚许久了,却在我和宁朔谈恋爱之后更频繁地来我家吃饭。
我享受有这样一群人在我的生活里扮演着这些重要的角色,我享受我们几个人在一起活动的每一刻。我开始记录我的生活、写下并发布自己的许多感想。
这些都是我近在咫尺的过去、充满未知的当下和被众人祝福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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