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整座丰德楼大堂似乎都随之轻轻一颤。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二楼楼梯口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位身形魁梧的老者。他左手盘着两枚色泽温润、显然有些年头的鎏金铜胆,右手则拄着一根沉甸甸的黑铁虎头杖,杖头虎目圆睁,栩栩如生。方才那一声,便是他将这虎头杖在楼梯上重重一顿所发。
此人正是这丰德楼的东家,亦是刘家堡堡主,“霸虎棍”刘正元。他甫一现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弥散开来。
刘正元今日原本在三楼雅间宴请一位故交师兄,未曾想酒过三旬,竟听闻楼下喧哗吵闹,继而有管事匆匆上来禀报,说是北来的江湖客在堂内挑起了事端。这让他如何不恼?振辽关虽地处边陲,他刘家堡在此经营数代,还从未有人敢在他的丰德楼如此放肆。
他亦知晓,近日关内确有不少江湖豪杰云集,风闻是为追查某位仇家而来,具体内情却不甚了了。此刻见这金刀门的沈大贺在自家酒楼内如此张扬跋扈,丝毫不懂收敛,心中怒气已是勃然升起。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刘家堡可不是任人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楼下的沈大贺此刻酒意也醒了大半,见这出面老者气势沉凝,单凭方才那一杵之威,便知其内力深厚。他暗自估量,只怕自己金刀门中,也唯有掌门师弟亲至,方能稳胜此人一筹。他眼珠一转,心知今日若是硬抗定然讨不了好,倒不如先声夺人,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当即,沈大贺勉强挤出几分恭敬,对着楼梯上的刘正元一拱手,朗声道:“晚辈金刀门白虎堂堂主沈大贺,见过前辈!今日我等奉武林同道之命,前来振辽关追查一名江湖败类。不料那人踪迹狡猾,兼且武功高强。沈某天资愚钝,追踪之能不及龙虎山、丐帮、九华山等各大派的前辈高人,未能紧紧跟上,只好在此暂歇片刻。谁知,”他话锋一转,指向江柏芯,“此子无故在此寻衅滋事,出言不逊,戏弄于我,更折辱我金刀门威风!晚辈疑心他与那江湖罪人有所牵连,故而才如此顽抗,是以想将他擒下,细细盘问。未曾想他竟身怀几分邪门功夫!还请前辈明察,助晚辈擒下此子,容我带他到我家掌门师弟与诸位武林前辈面前分说分说。沈某感激不尽!”
刘正元听他这一番颠倒黑白之辞,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自然不惧这百里之外的金刀门,但听闻沈大贺提及龙虎山、丐帮、九华山这等名头,也不由得略感棘手。这些皆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大势力,若当真为此事尽数开罪了,日后麻烦定然不少。他目光转向江柏芯,之前管事来报,只说是个面生的少年,似是第一次光顾丰德楼,并未提及有何背景。但其身旁的乌苏庄胡掌柜和那位太原隆并居的张掌柜,他倒是认得,算是丰德楼的常客,他们背后的商号在行内也算是一方之雄。更何况,他依稀记得这两家商队的随行供奉中,亦有几位薄有侠名的人物,虽武功未必及得上自己,却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
眼前这少年,能一出手便让金刀门一个堂主吃瘪,想来也非寻常之辈。他究竟是何来历?是否真如沈大贺所言,与那所谓的“江湖罪人”有所牵扯?刘正元心中权衡,打算先探探这少年的底细,最好能将此事在自家酒楼内化解于无形。
江柏芯此刻只觉胸中一股郁气难平。他自幼随爷爷在山中清修,所见之人多是前来求医问药的淳朴乡民,何曾受过这等当众构陷的委屈?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境,眼神清亮,望着刘正元朗声道:“这位老前辈,此人所言,多有不实之处!晚辈与同伴在此饮宴,是他主动上前,借敬酒为名,暗运内力,意图不轨。晚辈不过自保,不曾想他却跌倒在地,反诬晚辈戏弄于他,更不曾挑起任何事端。还请老前辈明察秋毫,主持公道!”
这几句话的功夫,隆并居那位姓张的掌柜已将自家商队的供奉请到近前。那供奉身材高大,背负一口阔面大刀,此刻正与张掌柜低声交谈几句。张掌柜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之人,自然知晓丐帮、龙虎山是何等庞然大物,轻易得罪不起。但他观方才情景,这金刀门的沈大贺分明是狐假虎威,他口口声声寻求“同盟”相助,却无一人响应,足证其不过是借机生事。他心中亦有不快,好端端一顿饭局,平白被搅扰了兴致。隆并居的供奉方才也已私下告知他,这金刀门在江湖上算不得什么顶尖势力,不过在自家左近耀武扬威罢了。念及此,张掌柜便也多了几分底气,上前一步,对着刘正元拱手道:“刘堡主,正如这位江小兄弟所言,我等在此聚宴,本是清净。这位沈大侠前来敬酒,不知如何便自行摔倒了。依张某看,或许真如他方才自谦之言,是‘天资愚钝’,连脚步都未能站稳吧。”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皆知他是在讥讽沈大贺,人群中已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张掌柜脸上依旧带着和气的笑容,继续说道:“谁知这位沈大侠不依不饶,非要与江小兄弟切磋两招。须知江小兄弟虽年纪轻轻,却是不久前独自猎杀猛虎的英雄少年。沈大侠或许是听闻我等谈及此事,也想掂量掂量自己与那山中大虫孰轻孰重吧。结果嘛,倒也确实比那大虫强了半分..... 至少,也支撑了数招才落入下风。”这话无异于将沈大贺与畜生相提并论,只臊得他一张脸紫了又红,红了又青。一旁的陈二郎听得解气,忍不住大声叫了声“好!”
沈大贺见无人替他出头,反倒被人数落讥讽,又见张掌柜那边亦有供奉高手压阵,更兼此地主人刘堡主神色不善,自知今日是万万讨不到便宜了。他心中又气又恨,却也只能强压怒火,恶狠狠地瞪了江柏芯一眼,撂下一句:“小子,你给老子等着!”便要招呼那几个刚缓过劲来的金刀门人夺门而出。
“慢着!”刘正元冷哼一声,手中鎏金铜胆轻轻一磕,撞在身前的楼梯扶栏上又弹回手中,发出“铛”的一声清响,虽不响亮,却震得众人耳膜嗡鸣,“真不将我刘正元放在眼里,便想如此轻易一走了之么?将方才的饭钱并损坏的桌椅赔了再走!”
沈大贺此刻脸色已是黑如锅底,只觉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几欲喷血。但形势比人强,他也怕节外生枝,只得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愤愤地扔在地上,也不待店家找赎,便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逃出了丰德楼。
一场风波消弭,刘正元这才踱下楼来,与江柏芯这一桌团团一揖,笑道:“让诸位受惊了。老朽这酒楼疏于管理,扰了各位雅兴,还望海涵。”他目光落在江柏芯身上,见这少年年纪轻轻,眉宇间英气勃勃,方才能以一己之力,数招间便让金刀门一个成名堂主落荒而逃,实属不凡,心中已起了结交之意。
当下,刘正元亲自作陪,又添了些酒菜。几番交谈下来,得知江柏芯此行是要往燕京送递要物,更是对其胆识称赞有加。
酒过数巡,刘正元念及楼上尚有师兄等候,不敢久陪,便要告辞上楼。谁知他刚行至楼梯口,便听见一阵沉稳而整齐的脚步声自楼上传来,却是他那位师兄,带着几名亲卫亲自下来了。
刘正元连忙迎上前去,恭声道:“郑师兄,您怎么下来了?莫不是楼下吵闹,扰了您的清净?还是菜品不合胃口?师弟方才处置了些许琐事,正要上去向师兄敬酒赔罪呢!”
来人正是当今振辽关守将,郑勤恩。他今日未着戎装,只穿了一袭玄黑色便服长褂,衣着严谨朴素,鬓发亦是一丝不苟,显得格外干净利落。只是他额上那几道深邃的皱纹,以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却泄露了他常年为军务操劳、思虑过度的痕迹。此刻他脸上虽带着微笑,显得颇为和蔼可亲,不似身着盔甲时那般威严肃杀,但却能隐约察觉到,他面色微显黯淡,气息亦有些不稳,似是身有旧伤未愈。
郑勤恩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正元师弟不必多虑。我不过是听亲卫偶然提及,说楼下有位身手不凡的少年英雄,一时好奇,便下来看看。”
刘正元闻言,倒是略感诧异,心想何事竟能劳动自己这位轻易不露面的郑师兄亲自下楼?他却不知,郑勤恩麾下亲兵之中,有一人原是本地山民出身,早年曾受过江柏芯爷爷的诊治活命之恩,方才在楼下当值时认出了江柏芯,知道他是那位名闻乡里的老神医的孙子,便立刻上楼禀报给了郑将军。
郑勤恩与刘正元在此交谈的片刻,原先在堂内饮宴的几桌军官早已悄悄结账溜走了大半,生怕被这位治军严厉的顶头上司寻出半点差错。路过时,皆是恭恭敬敬地朝郑勤恩行礼。那三位先前在席间议论郑勤恩的军官,更是心有余悸,只盼方才的牢骚话没有一字半句落入将军耳中。
郑勤恩对此众也只略略颔首,算是认下了,并未深究。随即,他便在刘正元的引领下,径直来到了江柏芯这一桌。
刘正元将郑勤恩的身份向众人一介绍,满座皆惊。胡掌柜与张掌柜更是激动不已,他们年轻时,可没少在茶楼酒肆听说书先生讲述这位郑将军当年在西北大破敌军的英雄事迹。陈二郎少年时也曾梦想从军,亦是深受郑将军传奇故事的激励。便是江柏芯,也曾听爷爷提过这位郑将军,赞其有万夫不当之勇,曾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隆并居与那乌苏庄的两位供奉武师,此刻也是肃然起敬,忙不迭起身行礼。
江柏芯起身见礼时,目光却在郑勤恩脸上微微一凝,眉头不自觉地轻蹙起来。他自幼随爷爷行医,耳濡目染,又曾遍读爷爷所藏的医书,于望闻问切之术也略通一二。此刻观郑将军气色,分明是操劳过度、心力交瘁,兼且五脏似有沉珂旧疾,否则脸色断不至如此晦暗。
郑勤恩倒并无半分位高权重之人的颐指气使,与众人一一寒暄,态度亲和。最后,他目光落在江柏芯身上,含笑赞道:“果真是少年出英雄!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身手与胆魄,着实令人钦佩!”
江柏芯闻言一笑,答道:“郑将军过誉了。小子不过是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罢了。”他此言一语双关,既是自谦,也暗合猎虎和逼退白虎堂堂主两事,引得席上众人一阵善意的大笑。江柏芯顿了顿,却又正色补充道:“小子斗胆,不知可否有幸为将军请一次脉?”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郑勤恩眼中亦闪过一丝讶异,他未曾想到,眼前这少年不仅武艺不凡,竟还通晓医理?他此番前来振辽关确有调理旧伤的念头。他这副身子,乃是多年戎马倥偬、沙场搏杀留下的病根,早已伤及根本。京中数位国手御医也束手无策,只让他好生休养,以珍贵药材慢慢滋补。他今日听闻亲卫提及乡间有位老神医,其孙辈亦在楼下,本是存着几分结识后请这位老神医出手之意,却不料这少年竟主动提出要为自己诊脉。
郑勤恩略作沉吟,既然这少年能一眼看出自己身体有恙,想来也非信口开河之辈。让他诊一诊脉,倒也无妨。当下便含笑点头,与众人略作告罪,便由刘正元引着,同江柏芯一道上了三楼的一处雅间。
入得雅间,郑勤恩依言坐下,伸出左腕。江柏芯凝神静气,将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搭在他寸、关、尺三部脉位之上,闭目细辨。片刻之后,又换右手,如法施为。
诊毕,江柏芯心中已有了大致判断,却仍开口道:“还请将军解开上衣,容小子察看一下。”
郑勤恩见他言语举止皆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老练,心中愈发惊奇,依言解开上衣。江柏芯见他胸背之上遍布纵横交错的伤疤,深可见骨者亦不在少数,心中不由暗生敬佩。他又伸出双手,在郑勤恩前胸后背、胁肋之间轻轻按捏探查片刻,方才点头道:“有劳将军,可以更衣了。”他沉吟片刻,似在组织言辞,眼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喜色,自语道:“哎呀!我怎地将此物忘了!”
郑勤恩见他神情变幻,有些不明所以。
江柏芯抬头道:“郑将军可是因早年征战,常年操劳过度,又曾在与人搏杀时伤及肺腑,留下了病根?小子斗胆猜测,将军这些年定然也曾多方调理,只是所用方剂之中,恐总是少了一味药力足够峻猛、能直达病灶以为君药的珍品。”他见郑勤恩面露惊容,知道自己所言不差,继续道:“不瞒将军,小子前几日恰在深山之中,侥幸采得一株品相极佳的百年老山参。若以此参为主药,辅以刺五加、白术、当归、茯苓等几味药材,温养肺脏,固本培元,或可为将军拔除病根,重焕生机。”
郑勤恩闻言,不禁霍然动容,眉宇间难掩激动之色。百年老山参何等珍稀,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灵药!他久病之躯,此前京中御医也曾为他开具过类似的滋补方剂,其中亦有人参一味,但即便是宫中珍藏,也只是将将过了百年之期,药力已有所不及,虽能缓解病痛,却终究难以根除沉珂。
他猛地站起身来,竟对着江柏芯深深一揖,沉声道:“郑某这条性命,便拜托江小兄弟了!若他日郑某能得以康复,再临西北,重整旧部,皆是小兄弟再造之恩!”
江柏芯大惊失色,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连声道:“郑老将军万万使不得如此!小子愧不敢当!”
他急忙下楼,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那株用苔藓细草精心包裹的老山参。郑勤恩只看了一眼,便知此参绝非凡品,参体饱满,根须盘虬,隐隐已具人形,其年份与药力,只怕远胜宫中珍藏。他心中大定,估计此参对于自己的沉疴旧疾,当有奇效,甚至可能绰绰有余。他本想推辞,言明只需半株便可,但江柏芯却执意不受,定要将整株人参相赠。郑勤恩见他态度坚决,只得郑重收下,江柏芯却又细心嘱咐道:“此山参药性猛烈,将军身体久有亏损,不宜骤然进补。可先截取少许根须,煎汤服用,待身体略有起色,底子稍固之后,再逐渐加量,方为稳妥。”郑勤恩自是点头应下。
江柏芯又取来纸笔,将详细的药方并煎服之法写下。郑勤恩见他落笔龙飞凤舞,字迹竟也颇有风骨,全然不似寻常山野少年,心中更是暗暗惊叹此子不凡。再三称谢之后,两人方才一同下楼。
回到大堂,江柏芯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想寻找那位戴帷帽的神秘人。方才他与沈大贺交手,金刀门众人欲待上前围攻之际,他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人暗中相助,当时情急未能细察,此刻回想,总觉得与那帷帽人有些关联。只可惜,此刻那角落的座位早已空空如也,询问店小二,也说那客人已在片刻之前自行离去了。
这边,郑勤恩已将江柏芯为他诊病赠药之事告知了刘正元,引得刘正元也是大为惊喜,连连称江柏芯为“小神医”。他本想再设宴款待江柏芯一行,以示感谢。但江柏芯记挂着张德胜的商队今夜便要启程赶路,不敢耽搁,便婉言谢绝了。郑勤恩与刘正元听闻他身有要事,也不便强留。郑勤恩取出银票作为诊金药费,江柏芯起初执意不肯收,言明赠参乃是敬重将军为国为民,不敢受酬。最后还是刘正元出面,不由分说地将两张大额银票硬塞入江柏芯怀中。江柏芯此前从未见过银票,也不知其价值几何,只觉薄薄两张纸片,见两位前辈如此坚持,盛情难却,便也只好收下了。
众人又寒暄片刻,江柏芯与陈二郎、胡掌柜等人也一一作别。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隆并居的商队便已打点停当,马车、牛车十数辆,在张德胜的亲自引领下,浩浩荡荡地启程,向着夜色深处行去。江柏芯坐在其中一辆还算平稳的马车车厢内,掀开车帘,回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丰德楼与渐渐远去的振辽关城楼,心中百感交集。此番出山,不过短短数日,所经历之事,却比他过去十余年加起来还要离奇曲折。他握了握怀中那柄暗金小刀,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还需速速抵达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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