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的庆功宴喧闹得令人窒息。香槟塔折射着吊灯过于明亮的光，晃得人眼花，军官们的笑声混杂着杯盏碰撞的脆响。我穿梭其间，穿着那套标识着“实习生”的制服，手里托着的银盘上，酒杯里的液体晃动着，映出一张张志得意满的脸。
没有人多看我一眼。一个实习生，和厅堂里移动的陈设没什么两样。
直到我走到今晚的主角——汉森长官面前。他正被一群恭维者簇拥着，胸前那枚崭新的、代表此次围剿行动最高荣誉的“银鹰勋章”熠熠生辉。那光芒，刺得我眼底微微发痛。
我凑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长官，您的勋章……好像有点歪了。”
他转过头，红光满面的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宽容笑意。他的目光掠过我军服上“实习生”的标识，又落回我脸上。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勋章，作势要替他整理。
就在这一刻，他宽厚的手掌覆上了我的手背，温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轻轻拍了拍，像打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声音依旧含混在笑意里，话语却清晰得如同冰锥：“规矩不能破，小家伙。这功劳，暂时还记不到你头上。”
他微微前倾，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耳廓：“等你哪天自己坐上我这个位置……公平，自然就在你手心里了。”
我低下头，顺从地缩回手，仿佛被他的威严慑住。指尖在制服布料上蜷缩了一下。“是，长官。我……我再给您倒杯酒。”
我拿起他面前空了一半的酒杯，从银盘上取过酒瓶，动作流畅地斟酒。宽大的袖口极隐蔽地拂过杯口，指甲缝隙里，一滴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落，融入琥珀色的酒液中。
我把酒杯递还给他，脸上是实习生应有的、略带腼腆的恭敬。
他毫无防备，接过去，仰头饮了一大口，继续和旁边的人谈笑风生。
我退到阴影里，像个真正的侍者一样，静静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宴会的气氛依旧热烈。汉森长官的脸色却开始有些不正常的潮红，他松了松领口，呼吸似乎变得粗重了些。他摆了摆手，示意周围的人散开，独自朝着宴会厅侧门走去，那里通向相对安静的露台。
我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露台的风带着夜晚的凉意，吹散了厅内的闷热与酒气。汉森扶着冰冷的栏杆，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肩膀微微颤抖。
我走到他身后。
他若有所觉，猛地回头。看到是我，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随即被身体内部传来的剧烈痛苦扭曲了表情。他张了张嘴，想呵斥，却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嘴角溢出一丝暗色的血迹。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手指颤抖地指过来：“你……你……”
我向前一步，让月光清晰地照在我脸上。然后，在他逐渐扩散的瞳孔注视下，我抬起手，指尖沿着下颌线的边缘，轻轻一揭。
一层薄如蝉翼的仿生面皮被缓缓撕下，露出了下面那张我隐藏了十年的、真正的脸。
那张脸，或许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但轮廓依稀可辨。尤其是那双眼睛，曾经充满了对未来的热忱和对研究的痴迷，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和刻骨的恨意。
汉森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恐惧和震惊压倒了一切痛苦。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挣扎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是……是你……你没死……”
“死？”我轻轻笑了，那笑声在夜风里显得格外瘆人，“十年前，你为了独占‘变形’项目的研究成果，把我推下深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个被你定义为‘实验意外身亡’的女科学家，还会回来？”
他身体一软，沿着栏杆滑倒在地，生命力正从他体内飞速流逝。他徒劳地伸出手，像是要求饶，又像是想抓住什么。
“我……我可以放你走……”他挤出最后一点气力，眼神里混合着哀求与绝望，“只要你……放过我……”
“放我走？”我蹲下身，平视着他濒死的眼睛，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低语，内容却冰冷如刀，“现在，该求饶的是您，长官。可惜，太晚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没能再发出任何声音，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那双曾经掌握着生杀大权、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眼睛，凝固着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宴会厅里的人终于发现了异常。
我毫不犹豫地翻身跃上露台栏杆，下方是几十米高的虚空和城市璀璨的灯火。
就在我纵身跃下的瞬间，我瞥见下方巡逻的哨兵举起了枪，红外瞄准点稳稳地锁定了我的胸口。
预期中的枪声没有响起。
那个哨兵，一个看起来总是睡眼惺忪、在档案室角落里打瞌睡的年轻实习生——我甚至记不清他的名字——他举着枪，手臂却极其轻微地向右偏移了一寸。然后，他吹起了一段轻松活泼、与此刻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口哨调子。
那调子很熟悉，是基地广播里常常播放的一首老歌的旋律。
同时，他枪口微不可查地朝右侧某个黑暗的巷道方向示意了一下。
心念电转间，我调整了下坠的姿态，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朝着他暗示的方向掠去。身体在空中奇异扭动，仿佛失去了固有的形态，融入夜色，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建筑阴影之中。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刮过我的脸颊。我伸出手，抹过面部最后的轮廓。皮肤下的纳米单元迅速重组，肌肉纤维微妙移动，所有的特征都在消融、改变。
城市在我脚下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流。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有任何固定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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