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来得早,九月刚过,风里就带了凉意。我拖着行李箱站在体校门口,看着许知珩从公交上下来,白衬衫外面套了件浅灰色的薄外套,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给你的。”他把布袋递过来,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我妈说体校的被子薄,让我给你捎一床。”
我捏了捏被角,棉花蓬松得很,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阿姨又费心了。”
“她让我跟你说,按时吃饭,别总吃泡面。”他说着,耳尖红了,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学校离这儿不远,周末……可以去找你。”
“随时来。”我把棉被塞进行李箱,故意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胳膊,“我宿舍有篮球场的钥匙,随时能练球。”
他笑了,眼睛亮得像刚洗过的天空。“好。”
新生报到那天很乱,江子苏拖着我去抢食堂的糖醋排骨,回头时看见许知珩还站在门口,背着书包,像尊安静的雕像。我心里忽然有点慌,扒开人群往回跑。
“怎么还没走?”
“怕你找不到宿舍。”他抬头看了看我身后的宿舍楼,“三楼靠窗那个?”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录取通知书上印着宿舍照片。“你记住了?”
“嗯。”他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这是我整理的公交路线,还有……附近好吃的面馆地址。”
笔记本的纸页很薄,上面的字迹清秀,连面馆的营业时间都标得清清楚楚。我捏着那几张纸,忽然觉得比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还珍贵。
“许知珩,”我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周末来我宿舍,我请你吃面。”
“好。”
他转身离开时,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我脚边。江子苏凑过来啧啧两声:“白哥,这才刚分开,就盼着见面了?”
我没理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烘烘的。
……
第一次在体校的球场教他打球,比高中时顺利些。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僵硬,运球时指尖能找准力度,只是跑两步就喘得厉害,扶着膝盖弯着腰,额头上全是汗。
“不行了?”我抛给他一瓶水,看着他仰头喝水时滚动的喉结,喉结动了动。
“你跑太快了。”他抹了把汗,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点泛红的眼角,“跟你比,我像没长腿。”
“慢慢练。”我走到他身后,伸手帮他调整投篮姿势,掌心虚虚罩着他的手背,“手腕用力,不是胳膊。”
他的背忽然绷紧了,像拉满的弓弦。我能感觉到他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的体温,还有他微微发颤的肩膀。
“放、放松点。”我的声音也有点干,赶紧收回手,往旁边退了半步,“再投一个试试。”
篮球磕在篮筐上,弹了回来。他没去捡,只是转过身看我,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落了星子。
“江逾白,”他忽然说,“你刚才……靠太近了。”
风卷着篮球的橡胶味吹过来,带着点燥热。我抓了抓头发,不敢看他的眼睛:“教你打球呢,近点才能看清。”
他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球,往我手里塞。指尖相碰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篮球“咚”地砸在地上,弹得老高。
那天晚上回宿舍,江子苏盯着我发红的耳根笑了半宿,说我“纯情得像刚开窍的初中生”。我把他按在地上揍了一顿,心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他泛红的眼角,发颤的肩膀,还有那句“靠太近了”。
原来有些距离,不用刻意拉远,就已经烫得人慌。
……
十一月初的联赛,我在抢篮板时被对方球员撞了一下,脚踝肿得像馒头。队医说要静养两周,我躺在宿舍床上,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心里烦躁得像长了草。
许知珩是第二天中午来的。他提着个保温桶,站在宿舍门口,看见我打着石膏的脚,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怎么弄的?”
“小伤。”我想坐起来,却被他按住肩膀按回床上,“别动。”
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排骨汤,飘着葱花,香气瞬间漫了满室。“我妈炖的,说消肿。”
“又让阿姨费心了。”
“是我让她教我的。”他盛了碗汤递过来,眼神有点不自然,“我……学不太会,火开大了点,肉有点烂。”
我接过碗,汤里的排骨炖得脱了骨,轻轻一抿就化在嘴里。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把那点烦躁冲得一干二净。
“比食堂的好吃。”我喝了一大口,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停。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我喝汤,没说话,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在数拍子。阳光落在他头发上,我忽然发现,他好像比高中时高了点,肩膀也宽了些,不再是那个风一吹就晃的少年了。
“下周有物理公开课,”他忽然开口,“你要是能动弹,我想请你去听。”
“听那个干嘛?”我挑眉,“我连公式都认不全。”
“想让你看看。”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点认真,“我平时……就在做这些。”
想让你看看我的生活,想让你走进我的圈子。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我却听懂了。就像我总想让他来看我训练,想让他知道我在球场上的样子。
“好啊。”我笑了笑,把空碗递给他,“等我能走路了,第一个就去看你的课。”
他接过碗,嘴角弯了弯,像被阳光晒暖的冰棱,悄悄化了点。
那天下午他没走,坐在床边帮我整理笔记——其实是我托他带的训练计划,被他当成了习题册。我看着他用红笔在上面圈圈画画,把“蛙跳三组”改成“蛙跳一组(伤愈后)”,忽然觉得,这石膏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至少,有人愿意为你把日子过得这么细。
窗外的风还在吹,宿舍里却暖得很。他写字的沙沙声,我翻书的哗啦声,还有远处球场隐约传来的哨声,混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歌。
我想,这样的日子,好像能过很久。
当
第一场雪下来时,我正在球馆加练投篮。玻璃窗上结着薄霜,隐约能看见外面飘着的雪粒,像撒了把碎盐。手机震了震,是许知珩发来的消息:“在忙吗?我煮了姜汤,顺路给你带过去。”
我回了个“在球馆”,刚把手机塞回外套口袋,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头时,他正站在球馆门口,怀里抱着个保温杯,脖子上围着条灰色围巾,鼻尖冻得通红。
“雪下大了,怕你练完球着凉。”他把保温杯递过来,手指上沾着点白霜,“我妈说生姜要多放才管用,可能有点辣。”
我拧开盖子,热气混着姜味扑面而来,呛得我打了个喷嚏。他伸手想帮我拢了拢外套领口,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转而从书包里掏出副手套:“刚买的,加绒的,戴上暖和。”
手套是深灰色的,和他围的围巾一个色系。我捏了捏,绒毛蹭得手心发痒。“你怎么知道我手套丢了?”上周训练时把旧手套落在场边,回去找时早没了踪影,随口跟江子苏提过一句。
“听江子苏说的。”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雪粒,“他说你总丢三落四。”
我往他身边凑了凑,故意用肩膀撞了撞他:“那你怎么不早说?冻了我好几天。”
他往旁边躲了躲,围巾滑下来点,露出泛红的耳根:“刚攒够钱买的。”他兼职在实验室整理数据,上周才领了第一笔补助,我知道。
“谢了。”我把手套揣进兜里,忽然想起什么,从运动包里翻出个东西,“给你的。”是上周比赛赢的纪念徽章,银色的,上面刻着个篮球图案。
他接过去,用指尖摩挲着徽章边缘,忽然笑了:“我又不打球。”
“戴着玩呗。”我转身投篮,篮球空心入网,“就当……谢你姜汤。”
他没说话,只是把徽章别在了书包上,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那天雪下了很久,他没立刻走,就坐在场边的看台上,抱着保温杯,看我一遍遍地投篮。球砸在地上的回声,混着他偶尔翻书的沙沙声,倒比任何背景音乐都好听。
期末前的复习周,图书馆里坐满了人。我对着物理题抓头发时,许知珩忽然从旁边递过来张纸条。上面画着个简笔画的小人,正对着一堆公式哭,旁边写着:“别挠了,头发该掉光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被管理员瞪了一眼。他赶紧朝管理员鞠躬道歉,回头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底却藏着笑。
“这道题,”他压低声音,笔尖点在我的习题册上,“你把这个力分解错了。”他的气息擦过我耳边,带着点生姜的味道——早上他又喝了姜汤。
我侧过头,鼻尖差点碰到他的围巾。他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小阴影,看得我有点走神。“喂,看题。”他用笔尖敲了敲习题册,耳尖又红了。
那天晚上回宿舍,江子苏指着我脖子笑:“白哥,你这是被谁啃了?”我摸了摸,才发现刚才低头看题时,被毛衣领口蹭出片红印。心里忽然想起许知珩围巾上的绒毛,大概是那会儿蹭到的。
跨年夜,球队组织去聚餐,我喝了点啤酒,晕乎乎地靠在椅子上。许知珩中途接了个电话,回来时手里多了杯热牛奶:“少喝点,明天还要训练。”
“你怎么不喝?”我抢过他手里的杯子,往他嘴边递。他躲了躲,牛奶洒在下巴上,我伸手想帮他擦,却被他攥住了手腕。他的手心很热,比牛奶还烫。
“别闹。”他的声音有点哑,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周围的喧闹好像突然远了,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跟打鼓似的。
江子苏在旁边起哄:“哦——”被许知珩一个眼神扫过去,立刻闭了嘴。
后来我怎么回的宿舍,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走在雪地里,他扶着我的胳膊,脚步很稳。雪落在他头发上,像撒了层糖霜。他忽然说:“江逾白,明年……还一起跨年吗?”
我点头,脑袋晕得厉害,却清楚地听见自己说:“好啊。”
许知珩的实验室在物理楼三楼,我去过几次。每次去,他都穿着白大褂,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旧手表。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握着笔在记录数据,侧脸的线条比高中时硬朗了些。
“这是什么?”我凑过去看他面前的仪器,一堆电线缠着个金属球,“像个炸弹。”
“磁场发生器。”他头也没抬,“测材料磁导率的。”他忽然停下笔,“要不要试试?”
我刚伸出手,就被他拽了回来:“别碰,有电。”他从抽屉里翻出副绝缘手套,“戴上这个。”
手套很大,我手指蜷在里面,笨拙地按他说的拧动旋钮。仪器发出“嗡嗡”的低鸣,金属球周围的小铁屑开始转动,像活了似的。“哇,好玩。”
他在旁边笑,声音很轻:“小心点,别把仪器弄坏了,赔不起。”
“你赔我呗。”我随口接了句,说完才觉得有点冒失。他没说话,只是低头写报告,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忽然变快了。
那天他送我回宿舍,路过操场时,看见有人在放孔明灯。橘黄色的光飘得很高,像颗会飞的星星。“想放吗?”他问。
我们买了个白色的,我在上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篮球,他提笔写了行公式。“写的啥?”我凑过去看。
“质能方程。”他把笔递给我,“你也写点什么。”
我想了想,写了句“祝许知珩实验顺利”。他看着那行字,忽然说:“我也祝你……投篮百发百中。”
孔明灯升起来时,他站在我旁边,肩膀几乎碰到一起。风把他的话吹得有点散:“江逾白,其实……”
“什么?”
“没什么。”他转过头,路灯照在他眼睛里,亮得像落了星子,“说你画的篮球太丑了。”
我踹了他一脚,他笑着躲开,白大褂的衣角扫过我的手背,有点痒。
暑假我去参加集训,封闭式的,不能带手机。临走前,他往我包里塞了个笔记本:“想不起来训练计划就看看这个,我帮你整理了。”
本子里夹着张照片,是他在实验室拍的,穿着白大褂,背景里能看见我画的那个丑篮球贴纸——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集训过半,收到他寄来的信,字还是那么清秀:“实验室的猫生了三只小猫,等你回来给它们起名字。”附了张小猫的照片,毛茸茸的,挤在一个纸箱子里。
我回信说:“叫篮板、助攻、得分吧。”
他后来回信,只画了个哭脸。
答辩那天,我穿着借来的西装,领带系得歪歪扭扭。许知珩在宿舍楼下等我,手里拿着瓶发胶:“头发乱了。”他伸手帮我理了理,指尖碰到我后颈,麻得我差点跳起来。
“紧张吗?”他问。
“有点。”我拽了拽西装外套,“比打决赛还紧张。”
“别怕。”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是枚硬币,“上次跨年夜你掉的,说能带来好运。”我早忘了这茬,他居然还留着。
答辩很顺利,结束后我在走廊里找到他,他手里捧着束向日葵,站在窗户边,阳光落在花瓣上,金灿灿的。“恭喜毕业。”
“你也快了。”我接过花,闻到里面混着点淡淡的消毒水味,大概是从实验室过来的。
“嗯,下周。”他顿了顿,“工作找好了吗?”
“省队递了意向书。”我看着他,“你呢?留校读研?”
“嗯。”他点头,“实验室这边……希望我留下。”
那天我们走了很久,从教学楼到操场,又从操场到宿舍。他说:“其实大三那年放孔明灯,我想说的是……”
“我知道。”我打断他,心脏跳得像要炸开,“我也是。”
他愣住了,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真的?”
我点头,不敢看他,却感觉到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比我的还烫。
毕业典礼那天,江子苏抱着相机追着我们拍:“白哥,许学霸,笑一个!”许知珩的手悄悄牵住我的,在镜头前却板着脸,耳根却红透了。
去省队报到前,他来火车站送我。火车晚点了,我们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没怎么说话。他忽然从包里掏出个盒子:“给你的。”
是个相框,里面是我们高中时的合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洗出来的。照片上我穿着球衣,他穿着白衬衫,站在篮球架下,笑得傻气。
“到了那边……好好训练。”他说话有点结巴,“我周末……可以去看你吗?”
“随时来。”我把相框塞进行李箱,“等你放假,我教你扣篮。”
火车鸣笛时,他忽然抱了我一下,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似的。“路上小心。”
我点头,转身踏上火车,从车窗里看他。他站在月台上,一直挥手,直到火车开远,变成个小小的黑点。
手机震了震,是他发来的消息:“等我。”
我回了个“好”,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忽然觉得,未来好像和这铁轨一样,长得望不到头,却满满都是盼头。
省队的训练比大学时强度翻了倍,每天练到胳膊抬不起来,倒头就能睡着。但睡前总会习惯性地看一眼手机,许知珩的消息往往在那个时候发来:“今天实验顺利,就是那只叫‘得分’的猫又把试剂瓶扒倒了。”后面跟着张小猫闯祸的照片,橘色的毛球蹲在碎玻璃渣旁,一脸无辜。
我回他:“下次让它练防守,看能不能守住试剂柜。”
他秒回:“它连猫粮碗都守不住,上次被隔壁实验室的狗抢了食。”
有时训练太累忘了回,第二天早上总能看到他凌晨发的消息:“睡了吗?记得拉伸,别拉伤。”附带一个简单的拉伸示意图,线条画得比高中时规整多了,大概是用绘图软件画的。
第一次代表省队打比赛那天,我在更衣室里收到他的消息:“加油,我在看直播。”屏幕上跳出他发来的截图,实验室的电脑屏幕上正放着比赛画面,角落里能看到他白大褂的一角。
那场比赛打得胶着,最后三分钟我崴了脚,硬是咬着牙投进了绝杀球。下场时脚踝肿得厉害,队医刚要处理,手机响了,是他打来的。
“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急,背景里有键盘敲击声,“我查了最快的高铁,现在过去?”
“没事,老毛病了。”我坐在长椅上,疼得抽气,“你实验要紧,别瞎跑。”
“实验哪有你重要。”他说得飞快,像怕被打断,“票已经买了,两小时后到。”
那天他赶到医院时,我刚打完绷带。他拎着个保温桶站在病房门口,头发有点乱,眼镜滑到鼻尖,白大褂上沾着点不知名的粉末。“我妈说黑鱼汤消肿,我在车站附近的超市买的,可能没炖烂。”
他把汤倒进碗里,小心翼翼地吹凉了才递给我。我喝着汤,听他讲实验室的事:“‘篮板’今天把我的实验报告啃了个角,被我关禁闭了;‘助攻’最乖,总趴在键盘上睡觉,像个毛绒鼠标垫。”
“那‘得分’呢?”我笑着问。
“在跟隔壁的狗打架,输了,正emo呢。”他说起猫时,眼睛里的光比讲公式时亮多了。
他没赶上回程的高铁,在医院陪护椅上蜷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他的外套,他趴在床边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大概是担心我的脚。我轻轻碰了碰他的眉毛,他猛地睁开眼,抓着我的手问:“是不是疼醒了?”
“没有,”我笑了,“看你皱眉,想帮你捋开。”
他的耳朵一下子红了,抽回手挠了挠头:“我去买早饭。”
病房的窗户对着棵梧桐树,叶子在风里沙沙响。我看着他跑出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所谓安稳,大概就是有人愿意为你从实验室跑到赛场,从公式里抽出时间,陪你啃一碗没炖烂的鱼汤。
当然冬训最苦,天不亮就得起来练体能,零下几度的天气,穿着单衣在操场上跑圈,呼出的气都凝成了白雾。许知珩每周五晚上都会过来,拎着个大包,里面装着暖手宝、厚袜子,还有他熬的姜汤——现在已经能准确掌握生姜的量,不那么辣了。
“下周要去北方打友谊赛,那边更冷。”他帮我把暖手宝塞进外套口袋,“我查了天气,零下十五度,得多穿点。”
“知道了,比我妈还啰嗦。”我嘴上嫌他烦,却把他给的羊绒围巾绕了两圈。
他忽然从包里掏出个东西:“给你的。”是副护踝,黑色的,上面印着个小小的篮球图案,“我找朋友定做的,加了防滑胶,对你的旧伤有好处。”
我捏了捏护踝,质地很软,比队里发的舒服多了。“谢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他别过脸,“就当……给‘得分’赔罪,它上次咬坏了你送我的运动手环。”
我想起那只闯祸精橘猫,忍不住笑了。他看着我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的硕士论文答辩那天,我特意请了假去看。报告厅里坐满了人,他站在台上,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讲着我听不懂的量子力学,声音沉稳又清晰。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金边。
提问环节,有个老教授揪着个数据不放,他不急不躁,拿出备份的实验记录一一解释,逻辑清楚得让人挑不出错。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他从容的样子,忽然想起高中时那个递个水杯都会脸红的少年,原来时间真的会把人打磨得这么耀眼。
结束后,他在走廊里找到我,领带松了点,额头上有层薄汗。“怎么样?没给你丢人吧?”
“何止不丢人,”我伸手帮他把领带系好,指尖碰到他的喉结,他抖了一下,“简直帅炸了。”
他低头笑,肩膀轻轻颤着:“晚上请你吃饭,庆祝一下。”
我们去了高中常去的那家面馆,老板还记得我们,笑着问:“俩小伙子好久没来了,还吃老样子?”
“对,两碗牛肉面,他的多放辣,我的不要葱。”他抢先说,语气自然得像说了千百遍。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大学毕业那天,他在站台上说的“等我”。原来有些承诺,真的会像铁轨一样,沿着时间往前铺,铺到看得见的未来里。
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宿舍,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快到楼下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江逾白,”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勇气,“我论文通过了,留校的事也定了。你……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住?我租的房子离你训练馆不远,还有个小阳台,能放你的篮球。”
风里带着雪粒,落在脸上有点凉。我看着他紧张得发红的耳根,忽然觉得,这两年的等待,值了。
“好啊,”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暖,“不过得说好,猫不能进我卧室,上次‘得分’把我球鞋啃了个洞,还没赔呢。”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得像个拿到糖的孩子,用力回握住我的手:“一定管好它们!”
雪越下越大,把路灯的光染成了暖黄色。我们手牵着手往回走,脚印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坑,像串省略号,把没说出口的话,都藏进了往后的日子里。
许知珩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三楼,带个朝南的阳台。搬家那天,江子苏打来视频电话,对着客厅里堆成山的行李哀嚎:“不是吧白哥,你这是把整个训练馆搬过去了?那几个篮球模型能不能给我留一个?”
“滚蛋,”我笑着把手机怼到许知珩脸上,“看你珩哥,正帮我擦奖杯呢,比你靠谱多了。”
许知珩手里拿着块软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我那次绝杀的纪念杯,闻言抬头瞪了我一眼,耳根却红了。江子苏在那头啧啧起哄,被我直接挂了电话。
房子不大,但被他收拾得很舒服。书架上一半是我的篮球杂志和奖杯,一半是他的专业书和实验笔记,中间还挤着个猫爬架——“得分”“篮板”“助攻”三只猫正蜷在上面打盹,橘色的“得分”占了最上面一层,把另外两只挤得缩在角落。
“它还是这么霸道。”我戳了戳“得分”的屁股,它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压根懒得理我。
“随你。”许知珩低头继续擦杯子,语气里藏着笑,“上次抢我牛奶也是,非要喝你的那盒。”
同居的日子比想象中更琐碎,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暖。他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做早餐,煎蛋的火候总掌握不好,要么焦成炭,要么溏心到流汤,但我每次都吃得精光——主要是看他盯着我咽下去时,眼里的期待太晃人,实在不忍心说不好吃。
我训练晚归时,他总会留一盏玄关灯,锅里温着汤。有次练到半夜回去,推开门就闻到当归羊肉的味道,他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队医说你最近膝盖不太舒服,我查了食谱,这个能补气血。”
我凑过去看,砂锅里的羊肉炖得软烂,当归的药香混着肉香飘出来。他转身盛汤时,我忽然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他僵了一下,手里的汤勺差点掉锅里。
“怎么了?”他声音有点抖。
“没什么,”我蹭了蹭他的后背,白大褂的布料蹭着脸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却让人安心,“就是觉得……这样挺好。”
他转过身,手里还端着汤碗,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嗯,”他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实验样本,“是挺好。”
阳台被我改造成了迷你训练场,装了个简易篮筐。许知珩看书时,就搬把椅子坐在旁边,看我对着墙壁练运球。有次他忽然说:“其实你投篮的弧度,和抛物线公式很像。”
我笑他:“ nerd(书呆子),打球哪有那么多公式。”
他却认真地拿出纸笔,画了条曲线:“你看,出手角度45度时命中率最高,这是有数据支撑的。”
我抢过他的纸,在曲线旁边画了个丑丑的笑脸:“那这个呢,符合什么公式?”
他看着画,忽然笑出声,笑声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
联赛开打的时候,许知珩几乎场场不落。他总是坐在观众席最前排,带着笔记本,别人为进球欢呼时,他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有次中场休息,我凑过去看,发现他画了张我的投篮热力图,红色标记密密麻麻覆盖在右侧45度角——那是我的绝杀点。
“统计了一下,你在这里出手成功率68%。”他指着图解释,“不过今天对方防守重点在这边,下半场可以试试左侧,我观察过他们的联防漏洞……”
“知道了许教练,”我笑着揉乱他的头发,“等赢了请你吃大闸蟹。”
他果然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清蒸,不要姜。”
半决赛那天,对手小动作不断,我被撞得膝盖旧伤复发,疼得直冒冷汗。下场时,许知珩已经冲到场边,手里拿着冰袋和护膝,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别硬撑,”他声音发紧,“队医说再伤可能要手术。”
“没事,”我咬着牙站起来,“还差最后一节,赢了就进决赛了。”
他没说话,只是帮我把护膝绑得更紧,指尖触到皮肤时带着凉意,却稳住了我发颤的腿。“我在这儿等你。”他说。
那天最后一个球,我在左侧45度角接到传球,对方两名防守队员扑过来。我忽然想起许知珩的笔记,身体在空中拧转,用一个近乎失衡的角度把球投了出去——球进了。
全场沸腾时,我捂着膝盖单膝跪地,抬眼就看见他从观众席冲下来,翻栏杆时差点摔倒,白衬衫的袖口磨破了一块。他跑到我面前,什么都没说,只是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帮我检查膝盖,眼眶红得吓人。
“哭什么,赢了啊。”我拍了拍他的背。
他抬头瞪我,眼泪却掉了下来:“谁哭了,是汗。”
后来队医说,幸好他给的护膝加了防滑胶,不然那天可能真要赛季报销。我把那张皱巴巴的热力图折好,塞进了奖杯底座的抽屉里。
冬至那天,队里放了半天假。我买了菜回去,推开门就看见许知珩在厨房忙碌,三只猫蹲在料理台上围观,“得分”正试图扒拉装饺子馅的碗。
“下来!”许知珩抬手敲了敲它的脑袋,转身看见我,眼睛亮了,“买了什么?”
“你爱吃的荠菜,”我举起手里的袋子,“今天吃荠菜猪肉馅。”
他笑着接过袋子,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我们并排站在灶台前,他擀皮,我包馅,动作笨拙却默契。他擀的皮有大有小,我包的饺子不是露馅就是歪歪扭扭,惹得三只猫在脚边喵喵叫,像是在嘲笑。
“其实,”他忽然开口,把一张擀得格外圆的皮递给我,“我申请了明年的交换项目,去德国,一年。”
我捏饺子的手顿了一下,馅掉在了案板上。“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批下来的。”他声音低了些,“本来想等你决赛结束再说……怕影响你状态。”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簌簌地落在玻璃上。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刚认识那年,他在站台上说“等我”时的样子。原来时间真的会推着人往前走,只是这一次,要暂时走向不同的方向。
“挺好啊,”我捡起掉的馅,塞进另一个饺子里,“那边实验室设备先进,对你研究有好处。”
他抬头看我,眼神里藏着担忧。“你会等我吗?”
我把包好的饺子放进盘子,故意板起脸:“那得看你表现。每天视频汇报,不准跟外国妹子说话,还有……”我凑近他,咬着他的耳朵说,“回来时,得给我带那边的黑巧克力,要70%可可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眼角的泪痣在灯光下格外清晰。“都答应你。”他伸手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上,“等我回来,我们就……”
“就什么?”我追问。
他没说下去,只是收紧了手臂,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响,饺子下进去,在沸水里翻滚,像两个慢慢靠近的灵魂,在烟火气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温度。
雪还在下,阳台的篮筐上积了层薄雪,三只猫挤在窗边看雪,尾巴扫过彼此的毛。客厅的灯暖黄,映着两个交叠的影子,把未完的话,都浸在了饺子的香气里,等着来年春天,再慢慢说。
新年的喧闹里,江子苏搂着个姑娘挤进门时,我正帮许知珩往盘子里摆饺子。那姑娘穿件杏色毛衣,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笑起来眼角有颗小小的痣——是云眠,云绵的堂姐,上次系里联谊见过一面,听说在美术馆工作,性子温温柔柔的,跟咋咋呼呼的江子苏站在一起,倒像幅反差有趣的画。
“介绍下,我女朋友,云眠。”江子苏把人往我面前推了推,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眠眠,这是江逾白,我发小。”
云眠抿嘴笑,伸手跟我握了握,指尖软软的:“江逾白哥好,常听子苏提起你。”
“别听他瞎吹。”我笑着让开身,“里面坐,许知珩在煮汤圆。”
云绵正抱着“得分”顺毛,抬头看见云眠,眼睛一亮:“眠眠姐!你可算来了,子苏哥说你加班,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收尾快,就赶过来了。”云眠走到她身边,轻轻戳了戳“得分”的胖脸,“这就是你说的‘冠军猫’?果然圆滚滚的。”
江子苏凑过去,献宝似的把一碟草莓递到云眠面前:“刚洗的,你爱吃的。”云眠笑着接过来,顺手递了一颗到他嘴边,江子苏嗷呜一口咬住,逗得旁边的队员们起哄。
魏苏哲站在不远处,看着云绵跟云眠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许知珩端着汤圆出来时,正好撞见这幕,悄悄碰了碰我胳膊:“你看他们俩,像不像高中时的我们?”
我挑眉:“我们高中时可没这么腻歪。”话虽如此,却忍不住想起高三那年冬天,他把暖手宝塞给我时红透的耳根,还有我把赢来的奖牌偷偷塞进他书包的傻样。
零点的烟花炸开时,江子苏突然从背后抱住云眠,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云眠的脸瞬间红透,轻轻捶了他一下,却被他更紧地搂在怀里。云绵靠在魏苏哲肩上,指着最大的那簇烟花喊:“像不像我上次画的星空图?”魏苏哲点头,声音低低的:“像,不过没你画的好看。”
许知珩的手悄悄滑过来,握住了我的。我转头看他,他眼里的烟火明明灭灭,映得瞳孔格外亮。“明年此时,”他低声说,“咱们也这样,好不好?”
我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攥得更紧。阳台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满室的暖气——饺子的香气,汤圆的甜,还有身边人掌心的温度,混着此起彼伏的笑闹声,把新年的味道,酿得格外浓。
云眠被江子苏拉着去放烟花棒,火光里她的笑靥明明灭灭,云绵举着手机给他们拍照,魏苏哲在旁边帮她挡风。许知珩的指尖在我手心里轻轻画着圈,像在写什么没说出口的承诺。
原来最好的新年,就是身边有吵吵闹闹的朋友,有想牵的手,有看得见的未来,和藏在烟火里的,一句心照不宣的“明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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