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寂静像一层厚重的天鹅绒幕布，沉甸甸地笼罩着“晚舟”咖啡馆二楼。楼下早已打烊，只有几盏为守夜人留的壁灯，在木地板上晕开昏黄的光圈。苏晚星独自蜷在角落那张她常坐的沙发里，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刺眼的白光映亮了她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重的倦意。
屏幕上，一个复杂的金融模型界面铺展开来，表格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数字和公式，几个刺眼的红色错误标记像不祥的污点，固执地盘踞在关键的输出位置。她刚刚提交的课程作业——一个关于初创科技公司价值评估的DCF（现金流折现）模型——被教授毫不留情地退了回来，批注里那句“核心参数假设缺乏现实基础，估值逻辑断裂”的字样，像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神经。
“现金流折现……永续增长……”她咬着下唇，无意识地用指尖狠狠掐着太阳穴，试图驱散那团因过度思考而凝滞的混沌。教授课堂上强调的理论公式在脑中盘旋，华尔街的经典案例在幻灯片上光鲜亮丽，可一旦试图将这些框架硬生生套在眼前这家本土科技公司的实际数据上，模型就像一辆零件错位的机器，轰然散架，只留下冰冷的报错提示。笔记本旁边摊开的草稿纸上，写满了她一次次徒劳的尝试推导，线条凌乱，数字堆叠，透着一股绝望的焦躁。她拿起钢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思维仿佛陷入了泥沼。
就在她几乎要被那刺眼的红光和满纸的挫败感吞噬时，一丝极其细微、属于成熟雪松和冷冽皮革混合的气息，悄然拂过鼻端。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轻轻抽走了她紧握在指间、几乎要被捏出汗来的钢笔。
苏晚星猛地抬头。
江临舟不知何时站在了沙发旁。他没有穿正装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纽扣，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他刚从楼下上来，身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处理完事务后的微凉夜气，但眼神却清醒锐利，正垂眸看着她屏幕上那一片混乱的战场，唇边噙着一丝了然又无奈的笑意。
“现金流折现，”他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不是这么玩的。”
苏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涌上一股混杂着窘迫和期待的复杂情绪。她下意识地想把屏幕扣上，手指动了动，终究没动，只是嗓音有些干涩：“……卡住了。”
江临舟没有理会她小小的退缩，他的目光像精密的探针，直接落在她摊在笔记本旁的草稿纸上。那些她反复涂改、几乎被揉皱的演算过程，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她思维的挣扎轨迹。他的指尖干净利落地划过纸面，精准地点在其中一个被她用圆圈重重标记、反复修改的公式参数上。
“这里，”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永续增长率（g），你直接套用了案例里北美科技巨头常用的4%基准。”
苏晚星一怔，这正是她反复调整却总觉不妥的关键点：“案例里……成熟市场的高科技公司，这个区间是合理的参考……”她试图解释自己的逻辑。
“参考？”江临舟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对市场规则烂熟于心的冷峭，“那是华尔街的参考书，不是中国市场的生存手册。”他微微俯身，指尖在那几个刺眼的红色错误标记上点了点，“看看结果？模型告诉你答案了。你用的那个参数，放在这家公司身上，就是空中楼阁。”
他直起身，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在审视海图上的暗礁：“国内市场环境、行业周期、政策导向、这家公司独特的业务模式壁垒……所有这些，都会给那个看似简单的‘g’套上无形的枷锁。生搬硬套？结果就是这样——模型崩溃，估值失真。”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这参数，必须下调，而且要基于你亲手挖掘的、符合本土逻辑的支撑数据重新设定。”
苏晚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指尖，那些困扰她多时的迷雾仿佛被一道强光骤然劈开。她之前不是没有思考过市场差异，但总被那些“权威”的案例模型所震慑，下意识地削足适履。此刻，江临舟点出的不仅仅是参数的谬误，更是她思维深处那点对所谓“标准答案”的盲目依赖。
醍醐灌顶！
“我……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之前的疲惫和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她立刻将电脑屏幕转向自己，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迫切的力量。
江临舟没有离开，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倚在旁边的书柜上，留给她专注的空间。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看似闲适，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她专注的侧影。看着她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屏幕上的模型结构随着她的操作迅速调整、优化，公式被重新定义，参数被赋予新的、更贴合本土土壤的生命。她偶尔会停下来，眉头微蹙，快速地在草稿纸上演算验证，那份全神贯注的韧劲和一点就透的聪慧，让他的眼底深处，无声地掠过一丝极为纯粹的欣赏，如同收藏家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却光华内蕴的璞玉。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悄然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当苏晚星终于重重敲下回车键，屏幕上那几处刺目的红色错误标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全新的、结构严谨、逻辑自洽的DCF模型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最终输出的估值结果闪烁着冷静而令人信服的光芒。
“呼……”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下来，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和疲惫后的虚脱感同时涌上。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带着一种完成杰作后的满足，正想回头跟江临舟分享这成功的喜悦。
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带着他独特雪松气息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拂过她的耳廓和颈侧的敏感肌肤。
江临舟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倾身靠近。他的胸膛距离她的后背仅有一线之隔，手臂越过她的肩头，修长的手指径直指向屏幕上模型核心区域一个极其细微的参数——波动率（Volatility）。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液晶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因近距离而无法忽视的磁性共振，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这里，波动率参数，”他精准地指着那个她反复斟酌后设定的数值，“再调低0.5%。”
苏晚星整个人瞬间僵住。那近在咫尺的男性气息和拂过耳际的温热吐息，像一道细微却强烈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她的脊椎。她的心跳毫无章法地狂跳起来，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那气息拂过的耳根和脸颊，一片滚烫。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微微的震动，隔着稀薄的空气传递过来。
大脑一片空白，思维仿佛瞬间短路，只余下耳边那低沉声音的回响和颈侧皮肤上挥之不去的灼热感。
“……为、为什么？”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他指的那个点上，根本不敢转头，甚至不敢有丝毫动作，怕惊扰了这过于亲密又令人心悸的距离。
“直觉。”江临舟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激起一圈圈紊乱的涟漪。他的指尖在那参数上虚点了一下，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难以言喻的敏锐。“以及……对这个行业周期尾巴上的一点经验判断。”他的解释简洁而笃定，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苏晚星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手指僵硬地在触摸板上移动，光标颤抖着定位到那个参数框，小心翼翼地，将他建议的数值调低了0.5%。指尖点击确认的瞬间，屏幕上的模型似乎只是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最终输出的估值结果，那串原本已显得相当合理的数字，竟奇异地呈现出一种更加平滑、更具说服力的形态变化。
“看到了吗？”江临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那低沉的嗓音里揉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喟叹的暖意。他缓缓直起身，那令人窒息的距离感随之消散，空气中属于他的压迫性气息却仿佛依旧萦绕不散。他退后一步，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个最终完成、精妙运转的模型上，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现在，”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屏幕移开，落在她依旧有些怔忡、脸颊绯红的侧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欣赏的光芒不再掩饰，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星辰，清晰地映出她的轮廓。
“完美了。”他轻声说，带着一种导师见证高徒破茧成蝶的郑重，又像是投资者发现了真正的宝藏，“你比我们当年做的第一个模型……”他微微颔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肯定，“精准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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