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周的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公式、定理和咖啡因的分子。清辉大学那栋巨大的、穹顶缀着星图浮雕的图书馆，成了硝烟弥漫的前线。往日略显空旷的阅览区，此刻座无虚席，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偶尔夹杂着压低音量的讨论或叹息，汇聚成一种低沉而紧张的背景音浪。
三楼东南角，靠着一整面巨大落地窗的区域，光线充足，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天文系穹顶观测台的银色轮廓。这里，成了苏晚星和江临舟心照不宣的“据点”。两张宽大的深色木桌呈对角线摆放，既保证了各自独立的工作空间，又能在抬眼时轻易捕捉到对方的身影。
苏晚星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的桌面整洁得如同她的大脑逻辑——左侧摊开厚重的《高等天体物理导论》和《射电天文数据分析方法》，右侧是打开着复杂星图建模软件的轻薄平板，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一个深蓝色的、印着简约星轨图案的保温杯放在手边，旁边还有一本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推导公式和观测心得的硬壳笔记本。她微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在平板屏幕上快速滑动、缩放，目光在屏幕上的数据和摊开的纸质资料间来回切换，像是在浩瀚的宇宙数据流中捕捉某个稍纵即逝的信号。
对角线另一张桌子，江临舟坐得笔直。他的领域则充斥着另一种理性的冷光。摊开的《高级计量经济学》、《金融衍生品定价模型》散发着严肃的气息，旁边是亮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金融数据图表和滚动着复杂公式的文档。他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握着笔，在一本纯黑色封面的活页笔记本上快速书写，笔尖沉稳有力，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沙沙”声。一个磨砂质感的银色保温杯，杯口偶尔逸散出极淡的雪松茶香，是他领域里唯一带着暖意的坐标。
没有刻意的约定，没有多余的寒暄。他们如同两颗在各自轨道上精密运行的恒星，遵循着相似的引力规则，被期末的庞大质量吸引到了同一个“星系”。每天早晨，当图书馆大门开启，两人总会在相近的时间踏入这片区域，占据各自熟悉的位置，默契地开启一天的“稳态运行”。
苏晚星放下平板，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投向窗外，试图让视线在远处的观测台轮廓上稍作休憩。视线收回的途中，自然而然滑过对角线。江临舟似乎刚完成一段复杂的推导，正放下笔，端起保温杯抿了一口。他的目光恰好也从屏幕抬起，两人的视线在图书馆沉静的光线里，隔着几张桌子和埋头苦读的身影，短暂地交汇。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苏晚星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手边摊开的资料，一个无声的“还在战斗”的信号。江临舟几不可察地颔首，目光在她略显疲惫但依旧清亮的眼睛上停留了半秒，那眼神沉静依旧，却传递出一种无声的“彼此”的认同感。随即，两人便各自重新埋首于自己的数据宇宙。
这种无声的交流，是期末周图书馆里最寻常的风景。他们共享着同一片空间的专注力场，感受着对方存在带来的、奇异的安定感。当苏晚星被某个天体物理模型中的奇异点卡住，长时间凝眉不语，周身气场不自觉带上一点沉凝时，江临舟那边书写的声音会几不可察地停顿一下。他或许不会立刻抬头，但那份微妙的停顿，如同一种无形的探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思维湍流中的阻力。片刻后，他会自然地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饮水机。路过她的桌角时，脚步会极其自然地放缓一瞬，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她正蹙眉盯着的那页公式，然后继续走开。那短暂的一瞥，如同投入湍流中的一颗小石子，有时竟能意外地松动她僵持的思维节点。
而当江临舟对着电脑屏幕上某个反复报错的金融模型参数，下颌线绷得越来越紧，周身散发出低气压时，苏晚星会轻轻合上自己正在翻阅的资料，发出细微但清晰的声响。她拿起自己的保温杯，起身走向同一台饮水机。经过他的桌旁，她的目光会同样自然地掠过他屏幕上那片红色的错误提示区域，脚步没有丝毫停留。但当她端着水杯回来，重新落座时，江临舟紧蹙的眉心有时会悄然松开一丝，敲击键盘的手指似乎也重新找回了某种节奏。
分享，也以一种极其高效而自然的方式进行。
“第127页，图4.5的注解，”苏晚星将一本摊开的《星系动力学》轻轻推过两张桌子之间的狭小缝隙，指尖在书页边缘点了点，“对解决你昨天提到的那个引力透镜模型边缘效应异常，可能有启发。”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只确保他能听到。
江临舟接过书，目光迅速扫过她指出的地方，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了然。他没有道谢，只是将书放在自己手边，然后从自己摊开的黑色笔记本里，撕下写满金融数学推导公式的一页纸，同样递了过去。“这个变体解法，”他的声音同样低沉平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或许能绕开你正在处理的那个时序数据里的多重共线性陷阱。” 纸上是他力透纸背的字迹，逻辑链条清晰严密。
没有客套，没有赘述，只有精准的信息交换，如同两台高效运转的计算机在进行必要的数据传输。一张写着金融公式的纸，一本翻开的天文书，便是他们无声的对话。
下午，阳光西斜，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地板上。苏晚星正全神贯注地调整着平板上的一个星团光变模型，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突然，一只骨节分明、干净有力的手，将一小块独立包装的、印着瑞士莲标志的黑巧克力，轻轻放在了她摊开的笔记本边缘。
苏晚星敲击的动作顿住，抬眼。
江临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正低头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K线图，侧脸在斜阳下勾勒出冷峻的弧度。只有他手边，原本放着一小盒同款巧克力的位置，此刻空了一个小小的凹痕。
苏晚星的目光在那块深色包装的巧克力上停留了一秒，又看向对面那个沉静的身影。她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她放下平板，撕开包装，将带着微苦醇香的黑巧克力放入口中。浓郁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几分长时间思考带来的精神倦怠。她重新拿起笔，在笔记本的空白处，快速写下几行新的思路。
过了一会儿，苏晚星将自己保温杯里最后一点温热的黑咖啡喝完。她起身，拿着杯子准备去续杯。走到江临舟桌旁时，她脚步自然地停顿了半秒，伸手将他那个银色的磨砂保温杯也拿了起来。
江临舟的目光从屏幕上抬起，看向她。
苏晚星晃了晃手中的两个杯子，眼神平静，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询问：“雪松茶？”她记得他杯子里逸散的味道。
江临舟看着她，眼底深处仿佛有极淡的光晕掠过，沉静地点了点头：“嗯。”
苏晚星拿着两个杯子离开。几分钟后，她回来，将那个重新注满热水的银色保温杯轻轻放回他手边原处，杯口再次逸散出清冽的雪松气息。她则拿着自己续满黑咖啡的杯子回到座位。
没有“谢谢”，没有“麻烦你了”。一切自然得像呼吸，像宇宙天体间遵循万有引力的规律运行。一杯咖啡，一杯茶，一次无声的传递，在紧张的期末周图书馆里，构成了一个微小却稳固的循环。
时间在专注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明亮的蓝白转为温暖的橙红，最后沉淀为深沉的靛蓝。图书馆顶部的灯光无声亮起，将埋头苦读的身影映照得更加清晰。
苏晚星终于完成了今日份最艰难的天体光谱分析报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后靠在椅背上，捏了捏有些僵硬的脖颈。她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对角线。
江临舟也正好合上了他那本厚重的金融模型教材，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了眼。
四目再次在安静的、弥漫着书卷气和咖啡因的空气里交汇。这一次，没有了公式的阻隔，没有了数据的屏障。江临舟的眼底，那惯常的冰封之下，清晰地映着图书馆柔和的灯光，也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卸下部分重担后的、沉静的温和。他几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下颌线的弧度似乎也比白日里柔和了一丝。
苏晚星迎着他的目光，也微微颔首。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默契和淡淡轻松的笑意，在她清澈的眼底漾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星辉。
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已确认：今日份的“稳态运行”达成。坐标系的轴心稳固，引力场平稳。在这个由理性、专注和无声默契构筑的复习星系中，两颗星辰各自闪耀，又彼此辉映，共同对抗着期末庞大质量带来的引力潮汐。窗外的夜色温柔，图书馆的灯火通明，而属于他们的战场，依旧安静地延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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