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么?”
墙壁纸薄,后头的声音全漏出来。楚瞻明一觉睡饱,正靠着墙醒神,一不留意,听了满耳朵。
“怎么?”
“鬼市里头乱了套!”那人说,“屠剥皮不守规矩,打伤了阴律司的人,鬼市也留他不得了。听说不下三人摘了他的牌子,可瞧好吧!那老鬼滑不丢手,捞不着好!”
另一人啐了一声,骂:“晦气。可见底下日子也不好过,江陵那里仍乱着,鬼市收不着供奉,可不得生事?”
“慎言!也不看看自个儿在什么地界里头。”
又一人将话头转开了:“点灯台就要张榜了,今回整十年,定是热闹极了。”
“有……**门那两位在前头,还能有大过他们的热闹?”
“你没听说么?”先前那人得意道,“藏宝图将要现世了,那可是能改朝换代的神物。清凉山剑圣中了头彩,随手捡的徒弟,竟然就是那李氏太子。此人如今正在柳州!据说那汪国舅发了好大的脾气,当时派出一队精兵将府邸围得死死的才放了火,竟叫他囫囵个逃了!”
可不是囫囵个逃了。
楚瞻明忽然一笑。孤身一人从金陵出逃,个中艰辛,他一刻也没能忘怀。
一身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细皮嫩肉,被荆条抽打,被村落恶犬追咬。流云走后,十四岁的李琇才知道何为世道艰险。那时以为苍天独恨他一人。他背井离乡,背着一身骂名与血仇,几乎无力行走。
身后是金陵繁花似锦,新朝如日中天。
汪真向晋皇示好,以属臣自居,赏赐流水般送入宫城。
忠义王陵寝竣工时,他被一伙人牙子药倒,卖到了越州。藏在腰带里的金玺与玉簪被识货的当铺老板收下,转头送入吴王府中。
接着便是王府府兵来人,口称公子,要接他回府。
李琇成了楚秀,后来是瞻明,再是和颐。
庄随月亲昵叫他一声阿秀,他却清楚,自己早已是无名无姓之人。
墙那边的几人谈兴正浓。
“是该生气,新朝五年,外头提起,还是叫一声汪国舅,可不得气!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一人笑道,又说:“饮雪山庄派了人满城贴画像,喏,你们也看看。”
“这画的忒差,只看出俩眼一嘴一双耳朵,”他不大满意,“身长八尺,面白无须……”
楚瞻明已起身离开。
此地风雨将至,他本该避避风头。
天下一笼楼高三层,走廊昏暗,四面窗户紧闭,只顶上开两扇天窗,活像个矮胖的烟囱。
楼下几口大灶里,柴火烧得旺,烟气升腾起来,肉馅儿满楼飘香。
二层设了雅间。两间空着,两间闭着门,楚瞻明从其中一间门前经过时,正听见里头人说:“……急坏了瓦子里那几家钱庄!”
“他倒是死得巧!”
“府上连瓦都叫人掀了,池子里的红鱼称斤卖!梁庸老大人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还活过来做什么,相国已派人迎了老大人灵位入大华寺,往后香火不断,是享福去了!哼,梁正阳这等不肖子孙,我看不要也罢。”
“那开门令?”
“……这话我不和别人说。我一舅舅在城防营里当差,听他说,开门令怕是早被人抢了!相国私兵掘地三尺,连梁正阳私藏的一匣子金银都刨了出来,愣是没找见开门令!”
另一人嚯地一吸气。两颗脑袋凑得近了,嘀嘀咕咕声变成了窸窸窣窣。
楚瞻明环顾四周。楼里装饰素净,连摆设都少,四处空荡。楚瞻明走了一圈,记下楼中门路,这才扶着栏杆跃下去。
灶台旁边,已有几人等待,其中一个不大讲究,自掀了笼屉,一手抓起两只肉包,烫得直抽气也不肯松手。
“饿死鬼投胎!”一人鄙夷,几人哈哈大笑。
楚瞻明一瞧,正是先前遇见的张呈海。
众人小站片刻,忽然间,只听闻一道清越的铃声从地下深处传来。
叮——
铃声悠长,似在甬道内回响,伴随着涌动的水声,一时间,楼里潮气更盛。楚瞻明伸出指头一捻,捏碎墙上淌下的一颗水珠。
店小二神出鬼没。楚瞻明正凝神再听,一个肩上搭巾粢子的驼背男人便走到众人之间。他脚步重,两腿迈开,似乎不大便利,抬起头来,露出僵硬的五官,与店外热情引路的小二全然不同。这笑容像是缝在皮囊上面。
见人在看,店小二反而凑得更近。他身上一股土腥味,活像地里泥鳅化了人形,身旁几人掩鼻皱眉,闭了开去,只楚瞻明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于是店小二在他身前微微弯了腰,眉开眼笑地说:“小的来请贵客们登船啦。”
-
同襄鬼市由来已久。
这地方与符州、柳州共成三元守望之势,只不过同襄地势最低。
道上行话叫做聚阴之地。
“说那些神神鬼鬼的,不就是哀帝老狗在这儿埋过一个万人坑么!”
楚瞻明听到耳熟的声音,回头瞧了瞧,看见一对长相全然一致的双胞姐妹。一个昂首挺胸,腰上佩剑,一个缩头缩手,背后带刀。两人被几个汉子夹在中间,打眼极了。
正是方才雅间里闲聊的两人。
“你看什么!”前头那个瞪眼叫道。
楚瞻明拱手道歉,先她们一步背着剑上了船。
前朝元和年间,哀帝坑杀叛党,柳州大旱三年,原本绕城而过的青川河断了流。同年城中地陷,塌出一条地下盲道,入口处正位于现在的天下一笼地下。
这地方阴冷,后头有人冻得受不住,骂骂咧咧要走。
原先的青川河途径三镇,过同襄而后入郁水。如今成了地下地下河,放眼一片漆黑,根本不辨方向。
柳州地下河岔路众多,水流湍急,若是私自下水,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船夫久候,握住长蒿一撑,小舟就荡开去。
船头不时有水花溅起,带来阵阵凉意。他身上的伤口裹得太巾,勒得手臂不便弯折。楚瞻明拽了拽衣袖,正襟危坐。
船夫立于船尾。鬼市船夫蒙着双目,常年在地下行走,双耳格外灵敏,侧耳倾听,即可知河水涌浪,拍击洞穴石壁,听见水下暗礁丛生,肥硕的老鼠凫水而行,与不知模样的怪鱼斗成一团。
其余人等在黑暗中既不辨东南西北,也觉不出子丑寅卯。不知在河上行了多久,久到张呈海打起了呼噜,洞穴似乎陡然开阔起来,极远处的水面上浮现一点红光。
随着小舟越行越近,那红光也愈发明亮起来,渐渐连成一片灯火。
张呈海的瞌睡被人推醒。
两姐妹中活泼的那一个高兴地说:“到了!”
“到同襄了!”
认生的那一个同样有些激动,扶着舷边坐起身,回头说:“姐姐,办好了事情,我们去逛一逛鬼市集!”
两人大约是初次入鬼市,倒像出游一般乐乐呵呵。
楚瞻明向前望了望,心中一叹。
过了黄泉渡,便是望乡台。
渡口支着几根长杆,艳红的灯笼随着水波摇晃。
小舟靠岸,轻轻一震。
岸上灯光太亮,楚瞻明挡了挡眼睛,跨上码头。
上回持通关符,楚瞻明在望乡台置换了阴阳令。持阴阳令者可入鬼市集,最远可至业镜殿。今次有棺材木在手,通行无阻,可入阴律寺,更可入六道轮回。
人命榜上诸人大都散在六道之中。
业镜殿观天下消息,地上地下耳目无数,有所求者有价即有市。要想知道盗佛所在,楚瞻明少不得走这一趟。
正思量着,他向前一看,突然间愣在当场。只见道路长亭之中有两人正在闲谈。那两人打扮珠光宝气,一人束了发,颈上戴着八宝璎珞,言笑晏晏,另一人头戴抹额,长发披散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不是庄随月与陈言微又是哪个。
愣怔过后,怒意涌上心头。楚瞻明大步流星,翻入长亭之中,冷冷打断对谈:“你们怎么来的,来做什么?”
“阿秀!”庄随月先叫了一声。
陈言微起身行了礼。他心里有鬼,自知理亏,支支吾吾吐出一句:“但凭公子责罚。”
“我不敢责罚你!我算个什么,竟能做你的主。”楚瞻明气得狠了,连珠炮一般说着,“你两个主意大过了天,胆子也大过了天,这儿是什么地方,三公子不晓得,你也不知么,陈言微!”
“诶。”
“你……”他说不出话了,双眼圆睁着,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骨头咯吱响。
“实在是柳州呆不得了。”陈言微被裘平安抢了明月楼,原想安安稳稳陪三公子回家去,没成想有人横插一脚,竟强入明月楼搜人。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叠成豆腐块的纸。
楚瞻明接过一看,只见纸上是一副男子肖像,边上写着:“……身长八尺,面白无须,”楚瞻明再向下看。
“面生双靥。”
庄随月一笑,脸颊两个梨涡露出来。他站在楚瞻明跟前说:“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这地方新奇,比画本子里描的强上太多。三公子折腾半宿入得阴曹地府,只觉得这一遭走完,此生再无缺憾。
只是不知这假地府有没有真阎王。
楚瞻明满腔子怒气在看到纸的一刻顿时散了,捏着这张薄薄的画像,一时无言。
良久,他松开手,纸轻飘飘落下去,半道上却被一幅扇面向上一掀,勾入另一人手中。
庄随月高兴道:“陈先生会武呢。阿秀,你可没瞧见,他一扇子敲昏了裘平安,带着我飞檐走壁呢!”
听了这话,陈言微一时得意,摇扇低头,弯了一双眼睛:“惭愧,略通皮毛,强身健体罢了。”
楚瞻明先是震惊,随后,对他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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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鬼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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