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令拎着酒壶走在街上。打头的那个呛出个酒嗝,被中间那人一推,一哆嗦,颤着嗓子叫了声:“子……子时到!”
“喊高些!”
“子……子……子……”
“爷爷真是倒了霉,摊上你这结巴!”押尾那人一手一个,将他们搡到旁边。
他一敲气沉丹田:“子时到——!”
声音在洞里回响。
傻结巴憨笑拍手,说:“爷爷喊……喊得好!”
那人得意一笑,三人心满意足,拎着酒壶继续走了。
引魂客栈里头,天字号的上房门窗紧闭,似乎有人拉拉扯扯,走动间磕到桌椅花几。
圆胖的花瓶在上头打了个旋,被人哎哟一叫,搂进怀里。
“阿秀,你听我的。”
“公子,三公子说得在理啊。”
三个人踞守圆桌三方。那二人不知从何处捧出一身花团锦簇的衣裳来,二话不说,就要楚瞻明换上。
陈言微劝他:“鸳鸯楼不比别的地方,公子现下里这……恐怕连门都进不去。公子听我一句劝。”
“我便是你二人小厮,怎么不行?”
庄随月抱着衣服看那二人一个进一个退,也凑过去说:“阿秀,你什么时候见过我那砚台小子穿过麻布的?”
陈言微在旁颔首。富贵人家的小厮吃穿用度,怕是比寻常人家少爷还要好上几分。
庄随月将怀中布料一抖,袍子就展开来。
上好的牡丹纹提花罗,裁一身圆领袍。青碧色的丝线里头掺了银线,在光底下摇晃,上头银线绣的牡丹,水波似的软。
后主喜好隐逸之风,阖宫仿效,便是当初在东宫里头,楚瞻明也鲜少穿着如此华贵的衣装。
三步退到底,背后只剩了墙。楚瞻明再找不出一个借口,又想他们所言非虚,自己何必这般做态,还是接了衣服。
他生怕手上的茧子将布料刮花,只用双掌捧着。
庄随月看他不自在,又将衣裳接了回来。他一手揽着楚瞻明往里间去,一边捏着嗓子说:“公子,小的伺候您更衣啦。”
“庄随月!”
陈言微在外间找了张软垫软靠齐备的椅子。他一屁股坐下,正无聊,忽然瞧见桌上摆的茶壶和酒瓶,眼见无人在侧,偷偷摸摸伸出了手。
一扇屏风之隔,楚瞻明先将剑解下来,靠在墙边。
庄随月在一旁先站着,并不催促。楚瞻明刚解开下腰带,手指搭上衣领,动作却迟疑了。
庄随月轻声问他:“怎么了?”
“你别看我了,转过去吧。”楚瞻明朝他笑了笑。
他身上伤多,难看。先前的伤药将纱布浸得脏脏的,他得先换了药,才能穿庄随月的好衣裳。
“公子,转过去如何服侍您更衣?”庄随月不肯。
他知道阿秀不愿吓着他,可是他身上伤得那样深,庄随月在药堂里是见过的,现下楚瞻明遮遮掩掩,他又怎能放得下心来。
“阿秀,”庄随月将袍子往屏风上一送,空出了手,“是不是伤口不好了?要不要紧?你给我的药,我正带着呢,你怕我下手没轻重,我叫陈先生来。”
他伸出手来要碰,葱白的手指尖直挨到楚瞻明手臂上。
“不必。”楚瞻明握住庄随月的手腕将人轻轻松到一边。
他叹一口气,将衣领掀开半幅。
里衣已被伤口里渗出的水和药粉湿成了浅褐色。他将衣襟拉开,慢慢脱下衣服。
左臂上的纱布移了位,半条刀口暴露在外,伤处红肿,只是揭开纱布都让楚瞻明咬紧了牙关,额上渗出冷汗。
庄随月手足无措,那瓶金创药被他攥在手里,犹犹豫豫,不知该递还是该等。
等到楚瞻明胸前的纱布揭下来,庄随月眼圈已红了。
“随月。”楚瞻明轻咳一声,他身上肌肉薄,纵横交错的旧疤上头,那条药粉斑驳的刀口显得格外可怖。
“架上那条面巾……”
“这儿呢。”庄随月赶忙递过去。
粗布面巾擦去伤口四周渗出的液体,金创药重新敷上去,楚瞻明五指掐进手心里。他咬牙收紧纱布,重新将伤处裹好。
然后他说:“好了。”
庄随月却没有动作,楚瞻明看过去,发现他鼻尖也红了,咬着嘴唇不肯做声。
他一叹,想伸出手去,却顾及双手不净,不愿脏了庄随月的袖子。
“对不住,吓着你了。”他温声说。
牡丹提花罗滑落下来,落进他臂弯里。
楚瞻明将袍衫系好,戴上备在一旁的蹀躞带。
这时庄随月张了口:“你矮一些。”让他坐在一旁圆凳上。
庄随月捧着楚瞻明的头发,轻轻梳了起来。
“你可没吓着我,这么大的人,怎的就那么容易吓着了?”庄随月轻声说。
先前被徐力行用拳头打了两下都叫他痛得浑身冒汗。祝风那两刀挨在身上,不知该有多痛。
“阿秀,我心疼你。”
楚瞻明背对着他,似乎僵了僵。
木梳分开墨发,从后脑勺梳下去,梳开不大乖顺、微微翘起的发尾。
“从前呢,我在王府里头,你在山上。后来呢,我还在王府里头,你跑得远远儿的,我连你去了哪里,都不晓得了。”
五指温热,在颈后一触即离。
“你同我说过的话,我句句都记得呢。你说江陵有只会钻火圈的猴子,在烟圈儿里翻筋斗。你说上京热闹,只停在街上,差点儿被十数个人踩了脚。”
黑发半绾上去,用一根玉簪点缀。
“我只知道外头热闹,精彩极了!却忘了你一个人骑马奔了那样远,做的又是……王府那些事,不知道路上有没有人拦,有没有人要欺负你。”
三公子初次为人梳头,梳了个不大规整的发髻,那簪子在上头摇摇欲坠,被三两根头发丝绞住,这才停在脑袋上。
“现在我全知道了。道人不让你下山,不是怕了。”
小时候肆无忌惮,以为山南老道年纪大了,失了壮志雄心。
如今终于知道了,为何每回偷偷上山被捉住,那些师兄们对着他都是叹气。
因为他是吴王府的三公子,是楚瞻明的讨债鬼。
楚瞻明站起身来,一抚衣摆。他瞥见庄随月神色,哑然失笑。
“没有人欺负我。”楚瞻明说,“师父不让下山,是忧心我俗事缠身,坏了修行。”
“别的那些伤……”他一身青碧袍子,面上带笑,像是金陵城中最风流的公子哥,说出的话仍是温软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忘了。”
他好似一言未尽,可却没再继续,只将玄同捡起,转身出了屏风。
庄随月一番诉说衷肠,只得了个背影,当下有些发愣,默不作声地定在了原处。
“随月。”
他被楚瞻明一叫,才跟着走了出去。
屏风外头,陈言微捏着酒瓶靠在桌上,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乐呵呵地说:“二位公子好。”
两杯酒下肚,他笑得更加开怀:“子时已过,二位,一道赴会吧!”
-
一十八盏红灯笼高高挂起。
藏于鬼市各处的鬼影,一过子时便显了形。
八柱重檐,倒垂莲花,门槛高高,几乎与膝盖齐平。
鸳鸯楼外人影憧憧,高门两侧二人分立,一身五彩戏服,左面是状元郎,右面是二郎神,头上戴着纸扎的牛头马面,冲来往的人群作揖,说着:
“恭喜!”
“发财!”
“恭喜发财!”
正有人走近,马面一弯腰,笑说:“贵客临门!几位,生面孔呐。”
那硕大的纸扎马头左右转了转,对着庄随月停下来,说:“这位倒是眼熟。”
庄随月觑他一眼,兴致不高,闷闷地不应声。
牛头马面在这地方见多了牛鬼蛇,小小一个被宠坏的公子哥,全部放在眼里。
马面立时看向陈言微:“这位公子,可带牌子了?”
鸳鸯楼座上宾——顾氏的牌子一拿出来,马面的腰就弯得更深了。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顾公子当面。”纸糊的脑袋上描的两只眼睛硕大无匹,随着他一弯腰,直往人脸上瞪。
陈言微拿扇子一挡,避了开去。
马面从背后的牛皮小包里取出两张空白花笺递上去:“二位的描金笺,请好。”
一掌宽的纸面,质地柔韧细腻,一面空白,一面以金漆描了百花图。陈言微接过,同他道了:“多谢。”
这才往牛头那里去。
那纸扎的牛头模样怪,头上顶了两个盘羊角。那汉子往跟前一站,墙似的高。
陈言微走过去,正看见他摸出两张麻将牌往楚瞻明手心里按。
一张六万,一张九万。
楚瞻明手掌平摊,双眼几乎盯穿白纸,钉在牛头脸上。他问:“这是何意?”
牛头哑哑地笑了,指向九万:“这张是贵客的。”
他再指向六万:“这张,是有人指名道姓,抵给贵客的。”
一个六,一个九,像是一对背时的兄弟,在这漫天红光下终于团圆。
楚瞻明冷冷道:“这张我不要。”
他将手掌一合,两指夹住六万,直往牛头脸上打去,竟是动了真怒。
牛头能在鸳鸯楼作看门的活计,自然有些真本事。只见他将手向上一甩,脖子一仰,那纸扎牛头便箍在他额头上转了一圈,倒了过去。
他再一起身,双手扶助脑袋,头上两只铜铃眼便瞪着楚瞻明,好似怪他无礼。
牛头仍是笑,通红的状元袖在手腕上颠了颠,露出半只宽大的手掌来,掌心里正是那块六万。
“抵出去的东西,便收不回了。这东西贵客不要,外头可有好些人抢着要。”
楚瞻明垂下眼,他盯着牛头手中的麻将牌,微微低头,与此同时,头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发髻竟散了开来。
玉簪落地,一摔为二。庄随月闻声抬头。
青丝垂落,遮住了楚瞻明的神情。
不一会儿,只听得牛头桀桀怪笑起来:“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您拿好!”
“贵客,楼里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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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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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鬼市(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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