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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鬼市(五)

三个小令拎着酒壶走在街上。打头的那个呛出个酒嗝,被中间那人一推,一哆嗦,颤着嗓子叫了声:“子……子时到!”

“喊高些!”

“子……子……子……”

“爷爷真是倒了霉,摊上你这结巴!”押尾那人一手一个,将他们搡到旁边。

他一敲气沉丹田:“子时到——!”

声音在洞里回响。

傻结巴憨笑拍手,说:“爷爷喊……喊得好!”

那人得意一笑,三人心满意足,拎着酒壶继续走了。

引魂客栈里头,天字号的上房门窗紧闭,似乎有人拉拉扯扯,走动间磕到桌椅花几。

圆胖的花瓶在上头打了个旋,被人哎哟一叫,搂进怀里。

“阿秀,你听我的。”

“公子,三公子说得在理啊。”

三个人踞守圆桌三方。那二人不知从何处捧出一身花团锦簇的衣裳来,二话不说,就要楚瞻明换上。

陈言微劝他:“鸳鸯楼不比别的地方,公子现下里这……恐怕连门都进不去。公子听我一句劝。”

“我便是你二人小厮,怎么不行?”

庄随月抱着衣服看那二人一个进一个退,也凑过去说:“阿秀,你什么时候见过我那砚台小子穿过麻布的?”

陈言微在旁颔首。富贵人家的小厮吃穿用度,怕是比寻常人家少爷还要好上几分。

庄随月将怀中布料一抖,袍子就展开来。

上好的牡丹纹提花罗,裁一身圆领袍。青碧色的丝线里头掺了银线,在光底下摇晃,上头银线绣的牡丹,水波似的软。

后主喜好隐逸之风,阖宫仿效,便是当初在东宫里头,楚瞻明也鲜少穿着如此华贵的衣装。

三步退到底,背后只剩了墙。楚瞻明再找不出一个借口,又想他们所言非虚,自己何必这般做态,还是接了衣服。

他生怕手上的茧子将布料刮花,只用双掌捧着。

庄随月看他不自在,又将衣裳接了回来。他一手揽着楚瞻明往里间去,一边捏着嗓子说:“公子,小的伺候您更衣啦。”

“庄随月!”

陈言微在外间找了张软垫软靠齐备的椅子。他一屁股坐下,正无聊,忽然瞧见桌上摆的茶壶和酒瓶,眼见无人在侧,偷偷摸摸伸出了手。

一扇屏风之隔,楚瞻明先将剑解下来,靠在墙边。

庄随月在一旁先站着,并不催促。楚瞻明刚解开下腰带,手指搭上衣领,动作却迟疑了。

庄随月轻声问他:“怎么了?”

“你别看我了,转过去吧。”楚瞻明朝他笑了笑。

他身上伤多,难看。先前的伤药将纱布浸得脏脏的,他得先换了药,才能穿庄随月的好衣裳。

“公子,转过去如何服侍您更衣?”庄随月不肯。

他知道阿秀不愿吓着他,可是他身上伤得那样深,庄随月在药堂里是见过的,现下楚瞻明遮遮掩掩,他又怎能放得下心来。

“阿秀,”庄随月将袍子往屏风上一送,空出了手,“是不是伤口不好了?要不要紧?你给我的药,我正带着呢,你怕我下手没轻重,我叫陈先生来。”

他伸出手来要碰,葱白的手指尖直挨到楚瞻明手臂上。

“不必。”楚瞻明握住庄随月的手腕将人轻轻松到一边。

他叹一口气,将衣领掀开半幅。

里衣已被伤口里渗出的水和药粉湿成了浅褐色。他将衣襟拉开,慢慢脱下衣服。

左臂上的纱布移了位,半条刀口暴露在外,伤处红肿,只是揭开纱布都让楚瞻明咬紧了牙关,额上渗出冷汗。

庄随月手足无措,那瓶金创药被他攥在手里,犹犹豫豫,不知该递还是该等。

等到楚瞻明胸前的纱布揭下来,庄随月眼圈已红了。

“随月。”楚瞻明轻咳一声,他身上肌肉薄,纵横交错的旧疤上头,那条药粉斑驳的刀口显得格外可怖。

“架上那条面巾……”

“这儿呢。”庄随月赶忙递过去。

粗布面巾擦去伤口四周渗出的液体,金创药重新敷上去,楚瞻明五指掐进手心里。他咬牙收紧纱布,重新将伤处裹好。

然后他说:“好了。”

庄随月却没有动作,楚瞻明看过去,发现他鼻尖也红了,咬着嘴唇不肯做声。

他一叹,想伸出手去,却顾及双手不净,不愿脏了庄随月的袖子。

“对不住,吓着你了。”他温声说。

牡丹提花罗滑落下来,落进他臂弯里。

楚瞻明将袍衫系好,戴上备在一旁的蹀躞带。

这时庄随月张了口:“你矮一些。”让他坐在一旁圆凳上。

庄随月捧着楚瞻明的头发,轻轻梳了起来。

“你可没吓着我,这么大的人,怎的就那么容易吓着了?”庄随月轻声说。

先前被徐力行用拳头打了两下都叫他痛得浑身冒汗。祝风那两刀挨在身上,不知该有多痛。

“阿秀,我心疼你。”

楚瞻明背对着他,似乎僵了僵。

木梳分开墨发,从后脑勺梳下去,梳开不大乖顺、微微翘起的发尾。

“从前呢,我在王府里头,你在山上。后来呢,我还在王府里头,你跑得远远儿的,我连你去了哪里,都不晓得了。”

五指温热,在颈后一触即离。

“你同我说过的话,我句句都记得呢。你说江陵有只会钻火圈的猴子,在烟圈儿里翻筋斗。你说上京热闹,只停在街上,差点儿被十数个人踩了脚。”

黑发半绾上去,用一根玉簪点缀。

“我只知道外头热闹,精彩极了!却忘了你一个人骑马奔了那样远,做的又是……王府那些事,不知道路上有没有人拦,有没有人要欺负你。”

三公子初次为人梳头,梳了个不大规整的发髻,那簪子在上头摇摇欲坠,被三两根头发丝绞住,这才停在脑袋上。

“现在我全知道了。道人不让你下山,不是怕了。”

小时候肆无忌惮,以为山南老道年纪大了,失了壮志雄心。

如今终于知道了,为何每回偷偷上山被捉住,那些师兄们对着他都是叹气。

因为他是吴王府的三公子,是楚瞻明的讨债鬼。

楚瞻明站起身来,一抚衣摆。他瞥见庄随月神色,哑然失笑。

“没有人欺负我。”楚瞻明说,“师父不让下山,是忧心我俗事缠身,坏了修行。”

“别的那些伤……”他一身青碧袍子,面上带笑,像是金陵城中最风流的公子哥,说出的话仍是温软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忘了。”

他好似一言未尽,可却没再继续,只将玄同捡起,转身出了屏风。

庄随月一番诉说衷肠,只得了个背影,当下有些发愣,默不作声地定在了原处。

“随月。”

他被楚瞻明一叫,才跟着走了出去。

屏风外头,陈言微捏着酒瓶靠在桌上,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乐呵呵地说:“二位公子好。”

两杯酒下肚,他笑得更加开怀:“子时已过,二位,一道赴会吧!”

-

一十八盏红灯笼高高挂起。

藏于鬼市各处的鬼影,一过子时便显了形。

八柱重檐,倒垂莲花,门槛高高,几乎与膝盖齐平。

鸳鸯楼外人影憧憧,高门两侧二人分立,一身五彩戏服,左面是状元郎,右面是二郎神,头上戴着纸扎的牛头马面,冲来往的人群作揖,说着:

“恭喜!”

“发财!”

“恭喜发财!”

正有人走近,马面一弯腰,笑说:“贵客临门!几位,生面孔呐。”

那硕大的纸扎马头左右转了转,对着庄随月停下来,说:“这位倒是眼熟。”

庄随月觑他一眼,兴致不高,闷闷地不应声。

牛头马面在这地方见多了牛鬼蛇,小小一个被宠坏的公子哥,全部放在眼里。

马面立时看向陈言微:“这位公子,可带牌子了?”

鸳鸯楼座上宾——顾氏的牌子一拿出来,马面的腰就弯得更深了。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顾公子当面。”纸糊的脑袋上描的两只眼睛硕大无匹,随着他一弯腰,直往人脸上瞪。

陈言微拿扇子一挡,避了开去。

马面从背后的牛皮小包里取出两张空白花笺递上去:“二位的描金笺,请好。”

一掌宽的纸面,质地柔韧细腻,一面空白,一面以金漆描了百花图。陈言微接过,同他道了:“多谢。”

这才往牛头那里去。

那纸扎的牛头模样怪,头上顶了两个盘羊角。那汉子往跟前一站,墙似的高。

陈言微走过去,正看见他摸出两张麻将牌往楚瞻明手心里按。

一张六万,一张九万。

楚瞻明手掌平摊,双眼几乎盯穿白纸,钉在牛头脸上。他问:“这是何意?”

牛头哑哑地笑了,指向九万:“这张是贵客的。”

他再指向六万:“这张,是有人指名道姓,抵给贵客的。”

一个六,一个九,像是一对背时的兄弟,在这漫天红光下终于团圆。

楚瞻明冷冷道:“这张我不要。”

他将手掌一合,两指夹住六万,直往牛头脸上打去,竟是动了真怒。

牛头能在鸳鸯楼作看门的活计,自然有些真本事。只见他将手向上一甩,脖子一仰,那纸扎牛头便箍在他额头上转了一圈,倒了过去。

他再一起身,双手扶助脑袋,头上两只铜铃眼便瞪着楚瞻明,好似怪他无礼。

牛头仍是笑,通红的状元袖在手腕上颠了颠,露出半只宽大的手掌来,掌心里正是那块六万。

“抵出去的东西,便收不回了。这东西贵客不要,外头可有好些人抢着要。”

楚瞻明垂下眼,他盯着牛头手中的麻将牌,微微低头,与此同时,头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发髻竟散了开来。

玉簪落地,一摔为二。庄随月闻声抬头。

青丝垂落,遮住了楚瞻明的神情。

不一会儿,只听得牛头桀桀怪笑起来:“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您拿好!”

“贵客,楼里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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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鬼市(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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