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抓着笔杆,伸进纸脑袋里搔了搔脸,一点墨滴在袍子上头,将本就花花绿绿一片的前襟染得更加邋遢。
黎仲元又将满桌书册重新摆了一遍,双手收进衣袖里头,咳了一声:“二位,请开尊口吧。”
焦人宛的肩伤无人照料,右臂轻微发抖,他久不曾这般狼狈,心中戾气盛极,狠狠地瞪了黎仲元一眼。
可惜座上是块滚刀肉,一个眼神奈何不了。
黎仲元瞥了眼另一边木桩子似的和尚,嘴角勾了勾,似笑非笑道:“客人不说,那师傅可有话要说。”
莲舟和尚闭着眼,依旧是一声:“阿弥陀佛。”
这和尚好似茅坑里的臭石头,阴律司上下多少有所耳闻。
黎仲元手指一弹,一道劲风弹向判官。纸脑袋里哎呦一声叫唤,连忙向旁爬开了些。
判官扶高脑袋,露出一只眼睛,瞄着手中状纸读了起来。
“焦人宛,有人状告你鬼市纵仆,强入六道轮回,可有虚言?”
焦人宛哼了一声:“是我做的,那又如何?”
两旁一阵窃窃私语。
庄随月低声问道:“若在阴律司判了罪,他当如何?”
“无外乎是三年苦役、四年船夫役,或者发配牢中,关上一年半载。”
陈言微听了,有些讶异:“倒比地上宽许多。”
“做戏罢了。”楚瞻明环视周遭,垂下眼帘,“阎王演戏,小鬼搭台。地下的王法向来如此,却不知今天这一出是立规矩,还是愿者上钩。”
说到底不过是戴着纸糊的高帽自吹自擂。黎氏不惧,因此大方露面。判官人精,人前才不肯露真容。
焦人宛打心底里瞧不上他们,可是孤身陷在此地,又是受了要紧的伤,一时片刻拿不动刀,心中正火烧火燎地气着,嘴上愈发不饶人。
“哼,真真胆大包天。我乃内廷正五品的官!你们一群草莽贱民,也配问我的罪?”他咬了咬唇,贝齿沾了口脂,染了血似的红。
黎仲元不动如山,任他说完,嘴角一翘:“你说不配,我便不配了?那好。”他忽然站起来,走了下去,直走到焦人宛对面:“把我的桌子抬下来,上头的东西乱了一样,就自个儿领五十大板。”
衙役中有两人立即抱拳领命,像是对这一套极为熟稔。二人一背一扛,将那张实心书桌搬下来,放在堂中央。
黎仲元一撩袍子,椅子正好送到身后。
他重新落座:“好了,这位大人现在可认罪了?”
判官捧着纸脑袋,笑得花枝乱颤。
庄随月目瞪口呆:“这是……”
陈言微失笑道:“都说黎二心思莫测,原来是这等莫测。”
楚瞻明听他二人言语松快许多,并未多言。他依旧提防着四周形形色色的人,但也知道堂下人多眼杂,太过警惕反而招人眼。
这时间,梁氏姐弟八成已离了鬼市,祝风未见踪迹,蒋凤八成就藏在附近,他虽不足为惧,可大小也是个麻烦。
“掀了摊子十个,砸招牌两块,伤五人,死一人。焦大人,实在好场面。”黎仲元隔着袖子接了判官递来的状纸,边翻边说。
焦人宛冷笑道:“怎么,难道我会赖账不成?”
黎仲元点点头,满意道:“焦大人大方!回头签字画押,月内送来银子,账就两清了。”
他将纸一叠,回头弹回判官桌上,再一招手:“给焦大人看茶。”
人群里钻出两个婢女来。焦人宛被人伺候着喝了茶、净了手,脸色这才好上一些。
可是等他接过婢女递来的册子,脸色顿时就阴了下去。
“五千两白银?”焦人宛咬牙道,“黎仲元,你倒是敢开口!”
“怎么,五千两雪花银,他饮雪山庄收得,我阴律司收不得?”黎仲元哼笑,“那日抬进庄子的可不止银两,若非我黎家暗中看护着,那位贵人……凭一把尚未成气候的北山剑,焉能护住?”
判官扶头轻笑,在宣纸上刷刷记下两笔,写的是:黎二爷挟恩图报,上京客怒急攻心。
这不敬上峰的东西写了也不能留,他随手团个纸团,向地下一抛。脚边大团小团,已滚了七八个。
焦人宛恨不得将刚咽下去的茶水从嗓子眼里抠出来,恼道:“我可没这么多银子!”
“大人谦虚了。”黎仲元似是没瞧出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自顾自道,“大人皇恩正浓,指头缝里漏些出来,不就凑齐了?何必推脱呢。”
黎仲元露齿一笑:“没底的生意,我是不做的,既然能开出这个价来,大人便是能拿得出的。”
近些年来,皇帝私库十之五六入了靳兆华的腰包,焦人宛近身伺候,自然少不了好处。
焦人宛已拿眼刀将他剜成了人棍,皮笑肉不笑道:“若我不画这押呢。”
不画?黎仲元打了个哈欠,将视线转向和尚,全当焦人宛是个正跳脚的哑巴,再不搭理一句。
“莲舟师傅,堂下此人告你偷了他的东西,伤人三十,杀二人,你可认罪?”
和尚站在高背椅旁,袖子滑落下去,露出缺指的手和那条焦黑的手臂。
“阿弥陀佛。”莲舟说,“罪过,罪过。”
焦人宛大怒:“李环!别以为躲进鬼市地牢万事大吉!和尚装模作样,找死!”说罢一掌挥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莲舟不接他的招,将椅子一踢,椅背竖倒下去,被焦人宛一掌击碎。
两支毛笔飞射而来,将将拍中焦人宛的伤臂和手腕。他一泄劲,顿时跌在地上,朝黎仲元怒目而视。
“今个心情不好,不爱看猴戏。”黎仲元斯斯文文地说,“那位大人坐不住,来个人帮帮他。”
三个衙役走上前来,扯着一条手腕粗的麻绳将他结结实实捆在了椅背上。
焦人宛怒道:“黎仲元!好大的胆子!”
“这位大人,莫说你不过是内廷的官,便是朝廷正五品大员,那也是晋地的正五品。”黎仲元一掀眼皮,下巴动了动,似乎又要打呵欠,“楚字上林下走,您要是不认识……”
判官嘿嘿一笑:“我来教大人认字。”
“去,”黎仲元呵斥道,“大人何等人物,用得着你这无名小卒上赶着丢人?”
“我错了,大人,堂上哪轮得到我等插嘴。”判官说着认错,话音却乐呵呵的。他脖子上的纸脑袋左右摇摆,上头那一双乌黑的眼仁直勾勾地盯着堂下人群中的楚瞻明,血红的嘴巴大张着,似乎随时将要饿虎扑食。
楚瞻明心中微动,下意识护在庄随月身前。他转身抽出庄随月腰上短剑,向下一挡,只听得当啷一声,一柄系着青色丝绦的银色小刀便落在了地上。
人群一阵骚动,楚瞻明不动神色,将短剑贴于肘内。
庄随月一吓,攥紧了他的衣裳。他认出那柄小刀的来历,急忙忙地说:“是蒋凤!我认得他的刀!”
陈言微未与蒋凤打过照面,闻言神经紧绷,可四周具是陌生面孔,他不知该提防谁,微微侧过头去,挡住别人打量庄随月的视线。
纸脑袋左右一转,黑眼仁移了开去。
焦人宛自打入得二十四坊,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气过了头,终于平静下来,只是心跳仍如擂鼓。他阴森森地盯着黎仲元那张面孔,似要将他脸皮带骨剥下一层,以待日后再见,报答今日之辱。
黎仲元问和尚:“师傅这是认罪了?”
和尚说:“阿弥陀佛。”
黎仲元又问:“师傅这是不认了?”
和尚说:“阿弥陀佛。”
判官噗嗤一笑。笑声在空荡荡的纸脑袋里回响,传得满堂皆闻。他一顿,道了句:“失礼,失礼了。”说完像是有些懊恼,忙忙碌碌捏起几根竹篾,三下五除二扎成一只脚。
莲舟和尚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嘴里只剩下阿弥陀佛。
黎仲元嘴角一撇,厌烦道:“带下去关着。”
“大人,都关着吗?”
“关!”黎仲元一敲惊堂木。
“且慢。”殿外有人道。
焦人宛一听,眼神一亮:“宋大人!”
宋书文一身锦衣,腰悬铁剑。他步子迈得缓,可是不知怎的,转瞬间就走到了众人眼前。
焦人宛见黎仲元依然稳稳坐着,眼中恼恨一闪即逝:“你倒是坐得住。太师当面,还不起身见礼!”
宋书文闲闲一摆手:“不必多礼。不过是来要个人罢了。”他指了指被捆在椅子里的焦人宛,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恶。
“我若不放呢?”黎仲元道。
“黎大人,莫要为难我。”宋书文说着,将手按在剑柄上。
堂中气氛一肃,原先窸窸窣窣的动静瞬间销声匿迹。
“宋某得人所托,不好叫人失望,黎大人行个方便,签字画押,我替他办。”
黎仲元瞧着他,微笑道:“宋大人的押,可就不值五千两白银了。”
宋书文被他戳穿,脸色黑了黑。姓黎的嘴巴都坏,眼前这一个尤其。
他手指一弹,腰上搭扣解开。铁剑将将下坠,被他抬脚一勾,飞入手中。
人群浮躁起来,不少人已解下了武器。
楚瞻明只觉得左侧有亮光一闪,猛地横肘一挡,拦下直冲颈项而来的一枚飞刀。
有人窃窃私语,审视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停驻。
判官听到这边的动静,身子倾斜过来,纸脑袋却看向堂中几人。
四下静了静。
宋书文举剑向前,斩断焦人宛背后麻绳。
他再向前,剑光过处,那张两人方能扛起的书案原地颤了颤,轰然倒地。
黎仲元稳稳坐着,对他一笑:“好得很。”
楚瞻明一抬头,正看见判官抬起一只染了墨水的手,朝自己招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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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黑水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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