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鸳鸯戏莲簪原是楚氏得封贵妃时得的赏赐。金陵名匠操刀,用了一整块皇宫私库所出的带红皮羊脂白玉,珍贵非常。后主爱她明艳,许下白头偕老的空话,可却忘了楚氏不喜白玉,宫内喜玉的,其实是汪皇后。
在楚瞻明记忆中,这簪子贵妃只戴过一次,后来便一直收在妆奁里。若非……树倒猢狲散,满宫侍女哄抢主子遗物,将妆台撞翻,这东西被人踢到门槛底下,否则哪轮到他来收拾。
楚瞻明一言未发。簪子被他推得晃了晃,朝桌下滚去。
庄随月慌忙接住。他似乎被簪子烫了手,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呆愣愣地举着,看向楚瞻明。
蜜饯甜丝丝的滋味仍停在舌尖,庄随月定了定神,轻声问:“阿秀,这是何意?”
楚瞻明被他盯着,少见地无措起来,话涌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他少年时被母亲按着收敛锋芒,从不与人起争端,可是时间长了,却连开口都变得困难。楚瞻明懊恼自己犯了傻,于是脸皮红了,眉心也皱得紧紧的。
庄随月心跳得快,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簪子上的金箔被手心捂热,沾上汗,变得滑溜溜的。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楚瞻明,心里升起一丝期待。
“阿秀?”
庄随月微微侧过脸来,秀气的眼睛里头倒映着楚瞻明难掩的慌乱。
可他的失态转瞬即逝,面上的红渐渐淡下去。微风吹皱心湖,很快重又归于平静。
楚瞻明抿了抿嘴,终于开口道:“柳州那里有裘平安在,想来掀不起太大风浪。但这一遭原本就是我连累了你,我不日要去金陵,下回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这簪子如今算不得什么宝贝,还是个大麻烦,只是我身上没有什么好物件,给得差了,是跌你的面子。”
他不说则已,一张口,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要和庄随月两清。三公子不想再听,慌忙将一块梅干塞进他嘴里。
楚瞻明瞪圆了眼睛,嚼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不要你的东西。”庄随月气道,“我乐意,我心甘情愿,不图你的东西!”
“你就这么……”想撇清干系,想摆脱了他,想把他的一片真心扔进泥里。庄随月静了静,直勾勾地盯住他:“阿秀,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将玉簪轻轻按在桌上。
“阿秀,你只告诉我,你不喜欢、不情愿,我从此不会再缠着你。”他舌根发麻,强迫自己继续说,“是我一厢情愿……让你为难。”
像是亲手挥刀将自己赤条条剖开,庄随月难堪地闭了闭眼。
如何就到了这般境地。楚瞻明有些茫然,手指无意识用力,将衣领抓皱。
梅干涩得他牙根发软,心中万般滋味,涌到嘴边,却只剩下了口中的一点酸甜。
“我……”他艰涩道,“不是为难。”
短短的五个字,却让他脸色更加苍白。
怀里揣着的一截指骨好似着了火一般,烫得他心口疼。楚瞻明仓皇起身,那双绣花鞋又在眼前晃荡了起来。他身后有火在烧,颈上的白绫不停缩紧,更不用谈那张未见踪影的藏宝图,那一伙远在金陵却图谋到他身上的李氏旧人。
庄随月的心思他并非不懂,可是懂又如何。他已牵连了他一次,难道还要牵连两次、三次不成?
不能说。
屋子里闷得厉害,他转身欲走,被庄随月一把拽住。
“阿秀,”他声音低低的,像是恳求,“你再同我说说话。”
宽袖滑落,遮住二人重叠的手。
楚瞻明挣开他。
房门洞开,夜风徐徐散入屋内。庄随月怔怔地望向他远去的背影。
临去前仓促一瞥,楚瞻明眼角微红。他扛了太多东西,只可惜肩膀单薄,无可奈何。悲伤无处着落,不得已,被他无情地抛在原地。
飘扬的发尾消失在院落转角。
-
陈言微浑身不自在。
有意阁仍是那个有意阁。楚瞻明前一日分明有所好转,可是不知怎的,早晨又起了热,午后才醒转过来,这时候正靠坐床头,看着窗外发呆。
他衣衫单薄,面容沉静,随手将药碗搁在一旁。
庄随月孤零零坐在桌边。他今日特意打扮,一身薄绸衫,用一根镶金的玉簪挑起头发。他只将后脑勺对着人,十成十故意。
陈言微瞧那簪子眼熟,没有多想。他左右见礼,面上为难,步子却先迈了出去。
楚瞻明见他神采奕奕,知道毒已解了,问道:“请大夫瞧过了?”
陈言微笑道:“请灵云道长诊了脉,筋脉有些损伤,需得调养一月,便能恢复如初。”他忽然抽出把文气的扇子,刷地展开来。扇面泥金,乌木扇骨满嵌螺钿,精巧非常。
顾明菡财大气粗,知道他爱把玩这些,叫人理了一大箱子送去。光是凤眼竹大扇骨的就送了三把,其余玉竹、象牙、紫檀的,各有两把,名家手书也另装了两幅。
陈言微拿人手短,转眼就将险些被坑害得活不过七月一事放下,宽宏大量地同那姓顾的握手言和了。
“公子。”他炫耀完,走到楚瞻明身边,“左大人拜访府上,只说来迎三公子回越州。我打听到王府车架仍在路上,最早也要三日后才能启程。”
楚瞻明点点头。左秋鸿虽然不着调,可是从不扯谎,有事却不能他说,想来传令的牌子定是在右使手中,否则他不会只打了嘴仗就走。楚地事宜,楚瞻明理当交代,此时佑无痕尚未露面,提前让左使入城,八成是怕他偷偷跑了。
陈言微继续道:“如此一来,王府的差事我已丢了。不怕公子笑话,我那家中只剩破墙烂瓦一间,否则当初也不能主动请缨,远赴柳州。眼下这越州不回也罢,公子要去金陵,不如带上我,也好省些力气。”
“路途遥远,先生不必如此。”楚瞻明当即拒绝,“况且先生护卫有功,王爷宽慈,岂会责怪。”
陈言微心道这太极打起来没完没了。他歪头打量楚瞻明神色,不知怎的,想起了庄随月平日言行举止。他忽然灵光一现,再不绕弯子,直言道:“我本该随三公子一道从柳州返回,半路遭人截车,不仅没拦住人,还赔上了三公子。”
“我这回犯了大错,回去定要受皮肉之苦,这越州我是不敢回了了,裘平安那厮背地里一定给陈某人上了眼药。楚公子、楚大侠,行行好,你不带我走,我被飞龙卫看回去,可就没活路了!”
楚瞻明被他闹得皱眉一让,抬起头来。从前两人相熟,并不讲究礼数,鬼市一事让陈言微承了他的情,不自觉矮了一头。两人已许久没有这般自在说话。
鬼市里陈言微表忠心的话,楚瞻明听是听了,从未当真。
“如何?”陈言微笑着说,“我本就是在你手下做事,想来王爷不会怪罪。”
“你并非王府家生子,递一封辞呈,谁还敢拦你?”
陈言微一叹:“在飞龙卫手上挂了号,一封辞呈顶什么用。”
楚瞻明无奈摇头:“同行无妨,到了江南,你不能再跟着我。”
陈言微的扇子在掌心一敲。他尚未回答,桌旁的庄随月突然站起身,朝这边瞥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三公子今日是怎么了?”
楚瞻明收回视线:“是我的不是。”
看他面色如常,陈言微便不再追问。
院子里,合欢花枝被一幅宽袖一打,簌簌地落了满地。
怎么人人都能得他两分亲近,唯独他庄随月不行。三公子前一夜坐在窗前睁眼到天亮,好不容易把难过劲熬散了,这会子只听了一耳朵话,见他两个亲昵,又委屈起来。
若不是他的错,那便是他姓庄的错。
庄随月只管闷头走路,心思全没放在脚下,没注意道旁花草逐渐丰茂,不知不觉已出了院子,沿着羊肠道七拐八绕,进了府中花园。
有人在他头顶上头哈哈一笑,扬声道:“哟,这不是庄三公子吗。”
庄随月仰起头。这时辰日头正盛,他看不大清,眯了眯眼。
顾明菡站在水榭里,朝他笑了笑。
庄随月顿时收敛神色,也缓缓露出一张得体笑脸:“顾公子。”
“府中花园别有匠心,当初正是看中这一处风景才买了这园子。”顾明菡朝身后吩咐一声:“难得遇上个投缘的。翠桃,去请庄公子上来坐。”
顾府这园子不及梁府馨园一半大,园中怪石嶙峋,一道窄溪蜿蜒而过,倒有几分水乡风情。
庄随月被顾明菡拉着,坐在了水榭旁的钓鱼台上。
翠桃倒了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今日明菡以茶代酒,给庄贤弟赔礼。”
庄随月端着茶盏,只在唇上一挨。
“十日生死一出,哪还谈得上礼还是兵。”他微笑道,“顾公子这礼我可受不起。”
“贤弟这是怪我呢。”顾明菡一手支在桌上,眨了眨眼,“这不是全须全尾从同襄出来了?若不是我,贤弟哪见得到阴司风貌。”
“我还得谢你不成?”
顾明菡大笑起来:“不敢当。”
他转过头看向花园中央两片池塘。池塘上圆下尖,如同游鱼甩尾,合在一处,则成了一张太极八卦图。
“贤弟走这一趟,也该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了。”顾明菡说,“三位入府这两日,门外的眼睛来了三拨。那可是要命的东西,当年汪国舅肯为了它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些年他困守江南,是北边一手压着,若非如此,越州早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哪能容得小师弟逍遥这许多年。”
“如今小师弟若要去金陵,才正合了他的意。”
庄随月一愣,脸色立时冷了下去:“谁说他要去金陵?”
“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顾明菡慢条斯理抿一口茶,继续道,“汪国舅要上东岳山祭天,国书递进吴王府,是给了庄氏大脸面。汪真暴敛,如今江南孩童传唱‘忠义歌’,人人等看李氏子报国仇。”
“戏台已搭好了,他可是角儿,岂有不亮嗓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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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汀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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