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逃了,逮住一个活口,绑了嘴关在柴房里。死的那两个已叫人抬到院里了。”秦远抬起头,“请三公子示下。”
一片狼藉中,秦远一身鱼鳞甲,单膝跪在庄随月身前。他银盔上系了红缨,更衬得人气宇轩昂。他眉眼间与秦迎有八分相似,但比起性子圆滑的秦迎,这做大哥的循规蹈矩,向来一板一眼,有这样的性情在内,再好的皮相都显得呆板。
“起来说话,又不是在府里,没那么多规矩。”庄随月少与他打交道,但一面敬他是秦迎嫡亲大哥,另一面则不愿得罪这位军中红人,于是客客气气地扶了一把。
等他站起来,庄随月才撑着桌子起身。他方才跑得狠了,这时候双腿仍酸胀着,走起路来姿态不稳。砚台在旁搀着,劝道:“主子该歇一歇,左右有几位大人在,再生不出旁的事情了。”
“那可未必。”庄随月摇了摇头。他心里藏事,歇也歇不安生,索性道:“我出去看看。”又问:“左大人如何了?”
秦远说:“左大人要亲自验尸,先一步去了。”
“他的伤不要紧么?”
秦远顿了顿,才说:“左大人在气头上,不让人近身。大夫被他打昏了,眼下还没醒。”
庄随月顿时头疼不已。左秋鸿性情不定,且名为护卫,实则监管,听不听庄随月下的令全看心情。他一时拿不准主意,下意识想找人商量,可一回过头去才发现,自己身边除了砚台和秦远,再没有旁人。
陈言微和秦迎被叫去了外间,一团乱麻理不出章程。庄随月脚步一停,莫名一合掌,忽然意识到,自己才是此地主事之人。
在汀州时被顾明菡一刺,他并非毫无波澜,可是归根结底,三公子平生未有大志,不想出将入相,只愿荣华富贵。手里的绢帛糕点一夕之间换了特使符节,烫得他六神慌了五神,直挺挺地站在走道中央。
“主子?”
三公子心下慌张,面上不显。被两个人眼巴巴地望着,庄随月沉着道:“我看他好得很。先送大夫回去,不必守在这里。还需劳烦秦将军把左大人看住了,别叫他胡来。我这就过去。”
等秦远领命出去,庄随月又对砚台说:“你去找秦公子,叫他领两个人到后院点马,得用的就牵出去,到门外候着。此间事一了,我们即刻就走。”
砚台疑惑道:“主子,那群贼子不是被打跑了么?”
“青江驿如今这情形,留下也只能住到马车上去。况且贼子长了腿,跑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快去。”庄随月打发了他,自己踩着满地破木烂瓦,穿过中堂,朝前院走去。
秦远带来的兵士进进出出,将断裂的梁柱运出后门。府兵被他们挤到一旁,似有不服。两拨人马互相甩着眼刀,几乎要动起手来,陈言微一脚横插,挤到他们之间,左说一句,又说一句,摆着一张面团和气的笑脸将几人说得神情松快,最终全露了笑脸,握手言和。
庄随月远远看着,感慨道:“先生舌灿莲花,何愁不扬名。”
陈言微迎上来,笑着招呼:“三公子。”
“今日多亏了先生。这一程路远难行,随月又要仰仗先生提点了。”他突然郑重行礼,“随月自知不足,还请先生教我。”
“不敢当。”陈言微被他一吓,连忙正色,一拱手,弯下腰去,“为特使大人分忧,是属下的本分。”
他一番话说得生分。庄随月听出回避之意,不愿放弃,抿了抿嘴,才轻轻一叹:“先生同我客气什么。不过是恰好同路罢了,到了金陵,我不会拦着先生找他。只是我这心里不踏实,才请先生指点,免得丢了吴越的脸面。”
陈言微缓缓起身。庄随月太年轻,像一只太浅的白瓷小碗,盛不下的愁思满溢出来,在眉眼间聚起一团阴云。“岂敢妄言指点,”陈言微说,“我随口胡言,若有一字冒犯,还望三公子海涵。”
庄随月眼神一亮:“多谢先生!”
短暂的不自在立时被他抛到脑后。二人结伴向前,他问:“左大人验尸,可验出什么名堂?”
陈言微快走几步,同他耳语:“那两人身上干净,没有黥字。他们用的刀剑也叫人看了,全是铺子里的寻常把式。”
“射到房里那些箭呢?”
“木箭比寻常短上寸余,箭杆似木似铁,坚固非常,见所未见。陆副将着人取了几支完好的,预备带回西南营去,让营里匠人过一过眼。可惜他们跑得快,没能留下一把弩。”陈言微微微停顿,继续道,“但只看形制,像是东边的东西。”
“……当真是楚氏旧人?”
“楚氏灭族,挫骨扬灰。除了……只入了王陵的贵妃留下一副全尸。”陈言微摇头。
庄随月既怕他们是楚氏旧人,又盼他们是楚氏旧人。怕的是他们真要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路,盼的却是若有亲人在侧,或许楚瞻明便不会像无根的浮萍一般,越漂越远。
他到底还是想将阿秀留在身边。庄随月惭愧万分,懊恼得红了脸颊。
两人一前一后,一时无言。鞋底踩破两片木条,陈言微将他向旁一扶,避开地上的一个小坑。
他并未察觉庄随月的变化,道了声:“得罪。”松开手后仍缓缓说道:“左大人从那独眼头人身上得了东西,他故意露给我瞧,是想引三公子过去。”
庄随月按下心中杂思,终于将神色恢复如常:“岂有不从的道理。”
驿站内损坏过半,将几只箱笼装满碗盘酒器,并两口大铁锅堆放一边。左秋鸿手里攥着一团黑乎乎的布,独自坐在一口木箱上,双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有人靠近都没有察觉。
秦远从不远处走来,道:“大人指的东西叫人认了,柴房里那人说是主子给的信物,令在人在,令毁人死。”
左秋鸿轻蔑一笑:“我看他活得好好的,若真是令毁人死,怎的没见他怕。”
“银杏纹乃是金陵汪氏家纹,寻常岂敢冒用。”秦远道,“汪国舅首鼠两端,妄图再生事端,实在可恨。”
左秋鸿听他话音,像是真情实感地恨上了,顿时侧目,失笑道:“不生事端,难道盼着王爷好了?金陵每旬塞进来的探子没有二百也有五十,有什么稀奇。你只管把那两人拖到柴房里去,里头那个几时开口说一句实话,就送他下去与二位兄弟做伴。不肯说也罢了,就关在一处,不给吃喝,如今天热,等人烂了,他自然有话要说。”
秦远厌弃他手段狠毒,并不接话,甩手将东西还他,板着脸走了。
左秋鸿不齿他惺惺作态,哼了一声。这时身后有人轻咳,他转过脸来笑道:“特使大人来了。”
“左大人要见我,岂敢不来。”庄随月背手上前,视线毫不遮掩地盯着他手里的那团黑布。
左秋鸿依然坐在木箱上。他抖开这半截披风,双手一托,送到庄随月眼前。
“三公子可识得这些?”
“像是旗子。”
“不错。”左秋鸿点在“赤马”二字上,“具是李周军旗。”
庄随月眼中惊愕一闪而过。他笑了笑,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那又如何?”
左秋鸿又将秦远拿来的一截银链子递过去:“汪氏家纹,想必二位不会认错。”
“汪国舅的人?”庄随月皱眉,“先请柬,后截杀。这时节北边虎视眈眈,他不想着法子与我父王握手言和,杀了我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左秋鸿懒散道:“那是坐高椅该思量的事情,我这粗人可不通。”
他话里藏话,自个儿却不说,偏偏等着庄随月来说。三公子阅历浅薄,可也不是傻子,眼观鼻鼻观心,只在心里头琢磨起来。
那披风上左“赤马”,右“轻雷”,从上至下依次有“追风”、“朱雀”和“辕门”。不仅是李周军旗,还是李周叛军军旗。
以叛军军旗作氅,难怪姓左的想将脏水泼到楚瞻明身上。这样一来,若阿秀与这伙贼党扯上干系,他出手便不必顾忌,倘若失手杀了,在王爷面前也有辞推脱。
他蹙眉,抬眼瞧见左秋鸿似笑非笑的神情,于是也报之一笑:“汪国舅两面三刀,不算新鲜。既然知道他打算,防着就是。左大人大材小用,护卫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闲人,个中辛劳,想必回程后父王自有奖赏。”
他诚恳地说:“辛苦左大人。”
陈言微偏过头去,掩住面上笑意。
左秋鸿将披风抓成一团,塞到身后。“三公子折煞卑职。”他皮笑肉不笑,眉毛一耸。左秋鸿半边衣领被血染成暗褐色,颈上伤口凝固,渗出淡黄色清液。
庄随月皱了皱眉,移开视线,从怀中拿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过去:“大人当爱重己身。”
左秋鸿一愣,笑着谢他:“三公子教导,属下定当遵行。”
周遭安静,驿站外有虫鸣声声,后院里忽然爆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便成为呜咽与哀鸣。左秋鸿嘴角一勾,故意偏过头来,打量庄随月神色。
三公子背着手,自在地站着,不慌不忙,同他对视一笑:“今夜不停了,秦将军的人送我们到誉德,入了周地再歇不迟。”
“全凭三公子做主。”不论如何打量,左秋鸿从他神色中看不出一丝勉强,顿觉无趣至极。他眼珠一转,突然开口:“我与三公子一见如故,不如同乘一座,以尽谈性。”
庄随月轻轻颔首:“无妨,大人自便。”
又一声惨叫。像是被人紧紧攥住喉咙,涨破肚皮爆发而出的尖啸,那动静骇人得厉害,连陈言微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庄随月硬生生忍下捂住耳朵的冲动。他手心里攥着一把汗,乍一放松,被风吹得一阵清凉。
左秋鸿说话时,陈言微本想出言阻拦,却被他用眼神拦在原地。
飞龙卫左右使熟知王府内情,他想谈,庄随月乐意奉陪。
这时,砚台从驿站外快步进来,说:“主子,外头车马备好了。”
“启程吧。”他抬头望了望云层深处半遮半掩的月牙,微微一笑,率先迈开了步子。
[星星眼]下一章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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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随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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