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残毁,庙宇坍塌,野物在残垣断壁里作窝,听见人声,一窝尖嘴猴腮的狐狸从砖头下钻出来,四个脑袋排成一列,扒在墙头探究。
楚瞻明在护国寺爬满青苔的牌匾下替莲舟和尚敬了三支香。寺虽空了多年,香火却不曾断绝。庙前有百姓自发摆上的瘸脚香炉,香灰满溢出来,灰蒙蒙铺了一地。
楚瞻明眺望南方。东岳山山道陡峭,从此地望过去,一线灰白扶摇直上,汇入山巅道场。
李氏历代先皇皆葬于次峰。东岳山主峰高峻,次峰陪于西阴处,像是道场阴影下一个不起眼的土包。
他向下看。城墙上有卫兵巡视,斑驳青砖被风雨侵蚀,原本光滑的墙面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出两个巨大的豁口。当年来不及细看的城池,今日终于将全貌展现在他眼前。楚瞻明半蹲在山崖边,用一根树枝勾画城中街巷。
“看看!”有人说,“还有个不怕死的!”
庙里走出两个人来。左边那个须眉飘飘,一派仙风道骨,肩上背着褡裢,一身青灰色道袍,腰上别了一杆药房先生用的小秤,走起路来叮当响。右边那个光头锃亮,慈眉善目,草黄色僧衣下挺起个溜圆的肚子,像一尊开口笑的弥勒像走下了供台。
楚瞻明不动声色地踩花地上图样,将树枝踢下山崖。
药道士瞧他打扮,咦了一声,道:“竟是一位小道友。”
笑和尚双手合十,先是一句:“阿弥陀佛。”眼皮一掀,张嘴却有匪气:“老牛鼻子忒无礼,吓着别人小辈。”
药道士一吹胡子,捻着眉毛回嘴:“老道观他双目沉静,气息稳固,岂是会被三言两语吓唬住的。”
他一转头,看到香炉里仍冒着烟的三支线香,一瞪眼,问楚瞻明:“你这道士怎的拜起了菩萨?小道友师承何门何派,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他长袖拖地,沾满泥土,再看长须长眉,加上腰上那杆药秤,道士的名号呼之欲出。
楚瞻明无奈行礼,道:“家师三茅观山南道人。小子和颐,见过衡山真人。”
笑和尚乐道:“老牛鼻子,小子认得你!”
“竟是山南的徒弟。”衡山真人吃惊道,“你师父将山门关了,连我都不见……你跑到金陵做什么?”
笑和尚呀地一叫:“山南道人的徒弟,那不就是……”
衡山同他对视一眼,一齐看向楚瞻明。
“怪道。”
“竟真将人招了来。”
楚瞻明拧眉:“真人这是何意?”
笑和尚拜了拜天:“时也运也。”
衡山真人将眉毛搓成细细一缕:“原本棋局未开。如今你到金陵,才算是万事俱备。和颐小子,你师父为护你周全,费的一番苦心,如今全叫你辜负了。”
执意下山原就是他忤逆不孝,楚瞻明无可辩驳:“待此番事了,我自当回山向师父请罪。”
笑和尚叹道:“阿弥陀佛。”
真人也道:“无量福寿。”
“真人莫非也是追着藏宝图来的。”楚瞻明提防着,悄悄后撤了一步。可这一撤,半只脚已悬在了山崖外,若这二人正面逼迫,他将无处可退,唯有拔剑。
日光和颜悦色,将废墟中的菩萨金身照得闪闪发光。山风却不怀好意,裹挟着满山遍野的飞禽走兽声,从他耳边狞笑而过。
衡山真人像是没看出他剑拔弩张的气势,或许只是瞧不上。他说:“藏宝图?那是个什么东西。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今日我只当没见过你,下次再遇上,便怪不得我不念旧情。”
笑和尚叹道:“你那银针本就是救命用的,哪里伤得人性命。你犯嗔戒,这一遭,和尚我也帮不得你。”
“少林寺规矩真大。”衡山真人松开眉毛。他打量楚瞻明紧绷的目光,不由得抚须而笑:“你不帮,届时自有人帮。”
“贼道士。”
“呆和尚。”
说罢不再看悬崖边犹如惊弓之鸟的年轻道士,二人联袂离去。
楚瞻明忽然开口:“真人座下灵云道友,日前正与飞花剑顾少侠同路。”
衡山脚步一顿,留下一句;“小辈的事,小辈自有计较。”可那背影瞧着却有几分气急败坏。他同笑和尚不知说着什么,突然高声骂道:“混账!”随后便被牵着袖子,同和尚一道消失在护国寺倒塌的大雄宝殿之后。
楚瞻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金陵原先已有三股势力聚头,借莲舟和尚引自己入城的李周旧人、为藏宝图而来的江湖中人,以及高坐庄家的汪真。
今日遇见的衡山真人和那笑和尚,尚不知归属何方,但他不得不防。
一个早该死掉的太子,无论如何,不值得如此多人大动干戈。人在山中,树木遮天蔽日,便只看见绿树葱茏,人在山外,抬头远眺,这才得见山峰巍峨。他们所图太大,楚瞻明身在迷雾之中,只能摸索前进。
下山的路走得更快。他从一丛树枝跃上另一丛树枝,避开林中巡逻的守卫。晋朝灭佛,汪真紧随其后。护国寺如今仍是金陵禁地,除却熟悉山路的附近百姓,少有人犯禁。
今日城中似有热闹发生,城门前乌泱泱挤满了人,一个攀着一个,像是一道人墙。
楚瞻明自然地混入其中,小声同旁人搭话:“大哥,我来得迟,这是看什么呢?”
“特使入城啦。”男人兴奋地说,“这光景许多年不曾见过。”
“快看!人来了!”
朱雀门厚重,需得五个壮汉同时使力方能推动。朱红色大门在满地沙石中压开一弯深刻的辙印。一匹枣红色骏马身先士卒,马上骑士一身玄色甲胄,背负一面明黄色旌旗,上头以金银丝线绣出五爪金龙,盘绕着一个古体“晋”字。
香风开道,环佩叮咚。上京使臣坐一架两匹高头大马拉动的辇车,四面珠帘掩映,半遮半掩住中间一道麻秆瘦的身影。
“竟是个宦官。”
有人小声议论,话刚说完,已被人从人群中拖了出去。
“不敬来使,仗二十!”话毕,两个轻甲守卫便走了过来,竟是要当街行刑。
第一仗落下时,那人扑腾了两下,发出一声像是濒死牲畜的哀嚎。第二章落下时,他口中便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呓语。第三章落下,那两条虚弱的腿随着刑杖的起伏轻微抽搐,人却倒在地上,等着一双惨白的眼珠,口中渗出血沫。
辇车里的贵人一抬手,周遭顿时一静。木杖上有血滴落下去,被伤口中涌出的血推挤着,蒙在伤口上,像是从人身上落下的,一块仍活着的肉。
贵人曼声问道:“闹成这样,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四周护卫齐刷刷跪在地上,沉声道:“请特使责罚。”
“说什么责罚,倒像我苛待了你们。收拾干净,下去吧。”贵人只动一动手,路上枉死的就得了银子。守卫又从沿街店铺借了一桶水,向着人群一泼,将鲜血冲到了每个人脚下。
上京的车马过了,留下湿漉漉的地面。不久之后又有车马前来。
五匹通体乌黑的战马开道,中间夹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人。他面白无须,嘴角向下,刻下两道深深的印痕。一身深蓝色补服的礼部尚书恭敬道:“蒋大人。”
马上男子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马儿甩尾,踏开灰尘一片。
他无意废话,一声呼哨,吩咐周围几人下了马。一个年轻力壮的走上前去,牵起他的马绳。
礼部尚书满脸是汗。楚瞻明在人群中默不作声地瞧着,瞧那两面三刀的尚书大人,从前差事做得稀松,几年过去,未见任何长进。
人马一波皆一波地来。围观众人从站立拥挤,到搬来桌椅板凳,连那看茶摊的老大爷都挑着铜壶钻了进来。一铜子一杯的凉茶,只今日一早上,比平时两三日卖出的还要多。
“吴王的车来了!”眼尖的叫了一声。
楚瞻明不由得踮起脚尖张望。
象牙大车里头,庄随月正心慌着。左秋鸿这厮享足了正使排场,眼瞧着外头人声鼎沸,竟还要掀帘出去。
“左大人何必出这风头。”庄随月阻拦道,“此地不比越州,父王口谕,令我等低调行事。”
“我只出去看一眼。三公子不必忧虑。”左秋鸿高兴道。这般热闹他从未见过,若不见识一番,岂不是白来一趟。
入场前,庄随月已被伺候着换上绛红色圆领袍衫,头戴幞头,每一根发丝都束得干净利索。他腰佩玉带,挂一块铸成龙符的印绶。一双皂靴连地都没有沾过,鞋底光洁如新,懒散地翘在矮几上。
“三公子,难得的热闹,就不想出去看看?”
陈言微不在他身边,连个加以管束的人都没有。左秋鸿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本着套话的心思接近,却不知不觉聊得投机,倒将三公子视为知己好友。而庄随月一路行来,刚紧了几分的皮肉又松懈下来,可他心里清楚,这热闹看不得。
他拦不住左秋鸿,便往软垫里一靠,随他去了。
纱帘轻佻,该佩香车美人。该是下人马虎,又或者故意轻慢,才叫三公子坐了这香车,成了人人好奇的美人。
左秋鸿钻到车外。车夫被他一吓,惊呼:“左大人!”
城门高且阔,守卫一身轻甲红缨,威风凛凛立与道旁。两旁百姓摩肩接踵,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就好像来的不是异国特使,而是什么珍禽异兽。
“你猜猜。”左秋鸿挑着帘子弯腰问道,“咱们四公子,如今正在哪儿猫着呢?”
庄随月装作被桌上点心吸引,满不在乎道:“说不准已离了金陵,难不成左大人还要他到门前相迎不成?”
“可不敢僭越。”左秋鸿大笑起来。他模样英俊,惹得路旁少女秋波暗送。
楚瞻明已逆着人流向后巷走去。热闹远远抛在身后,没有注意到庄随月正巧撩开窗纱,向外投来一瞥。
“看什么呢?”左秋鸿问。
庄随月朝他一笑,饮下一口清茶:“金陵风光,叫人心驰神往。”
“也是个酸公子。”
[星星眼]老师们!本周081也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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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入金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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