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戈壁、落日。
垂至远山的太阳如咸蛋黄流油一般，将云、山、地平线染为橙红色。自己看来是饿了，安悟离面无表情的想。
连续工作10个小时，又陪记者聊了两小时。明明是自己接受采访，却被迫听那位记者全程夸夸其谈，仿佛对方才是恒宇航天的火箭总设计师。
送走记者，安悟离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他从沙发站起，活动筋骨。
太阳抓紧最后机会射出橙色光线，透过玻璃，照在安悟离正在拉伸的身体上。光线勾勒出一具紧实又柔和的身躯，头发自由散漫的生长，却长成仿佛每一簇都精心设计过的剪影。松开一颗扣子的领口，半遮半掩的环抱着刻线般的下颌与喉结。白衬衣在腰间挤出褶皱，贴紧那略显清瘦的腰肢。水洗牛仔裤则俯首帖耳的描绘出臀部与腿部线条。
此刻的安悟离像一尊雕塑，正被阳光欣赏抚玩。
雕塑的正面，是一张美的刊心刻骨的脸。剑眉、润唇、鼻挺如峰、线条似钢。深邃双眼映出橙黄落日，仿佛熊熊燃烧的圣火。
安悟离就是靠这张脸当上了国内最年轻的火箭总设计师——业内很多人都这样说。
安悟离不否认和现任老板第一次见面之后，对方就展开了猛烈追求。但他的拒绝礼貌且坚定，老板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后来老板创业开始造火箭，而他刚从航天系统离开，前途如浓雾茫茫。
二人一拍即合。
他加入新成立的恒宇航天，率领团队一路狂飙，只用三年时间就闯进了国内民营火箭公司的第一梯队。
这次恒宇航天试飞的火箭，如果成功，将是国内第一次实现一级和二级火箭的同时回收，成为行业绝对的领跑者。
又渴又饿，安悟离来到隔壁楼的食堂，打了一份套餐坐下。
“安总，一天没吃东西了吧？”兼具磁性和温暖的声音响起，眼前是位暗灰色工服也掩盖不了勃发英姿的女性。
“陈总也一样吧。”安悟离礼貌笑笑。
陈晖是少有的让安悟离愿意与之聊天的人。她曾在300公里外的另一处老牌基地驻扎十多年，大安悟离7岁，早在安悟离还在系统内的时候二人就共事过。
如今陈晖来到新建成的凉夏基地担任总指挥，首次执行发射还是安悟离设计的火箭，二人的合作默契又高效。
除了对陈晖工作能力的信任，安悟离对她也怀有一层感激。
当初他丧家犬一般离开系统，很多人都避之不及。只有陈晖从遥远的戈壁给他寄来一堆土特产，每种特产都写了细致的料理方法，还监督他每天按照这些方法做一道菜，并且得发照片或者视频让她检查。
他知道，她是怕他想不开，选择不动声色的让他感知生活。
后来他重新振作，她也没有多做打扰，继续保持偶尔节日发问候的距离。反倒是他，记住了她和老公孩子的喜好，记着为她们一家寄去各种礼物。
商业火箭发射方和商业发射基地的关系，类似于航空公司和机场，后者为前者提供场地和发射配套的服务与支持。包括发射工位的建设与出租、火箭的发射准备、助推剂加注、发射过程的全套支持等等。
陈晖就是这个完善支持系统的总指挥。
总指挥和他吃着同样的烤包子，喝着同样的酸奶，顶着同样的黑眼圈。
“还有一天一夜发射，安总最好今晚休息一下，确保明天的精力。”
安悟离同意：“是，必须得睡一会儿，不然明天撑不住。陈总呢？”
陈晖吸干净酸奶的底：“我还不能休息，基地第一次发射，很多细节不检查五遍我不放心。”
“我也就不跟陈总客气了。确实您这边多劳累些，我们心里更有底。”
陈晖爽朗笑道：“安总放心，凉夏基地绝对不负使命。”
安悟离正色道：“多谢陈姐。”
陈晖也认真答复：“应该的。我还要感谢你们选择凉夏作为试飞点。我们毕竟刚建成，第一次发射就能执行星驰3号这样的大任务，大家都很荣幸。安总你从航天系统去商业公司才三年时间，就能造出可重复使用的火箭，还是全液态、垂直起降。咱们国家目前还没有人能做到呢。”
安悟离客气：“可别这样说，还没试飞成功呢。而且，就算成功，我们连北美的脚后跟都追不上呢。”
陈晖放下筷子正色道：“安总，不用太谦虚。咱们只是在可回收火箭这一个方向上起步落后，短期内赶不上也是正常。有国家雄厚的产业基础，还有你们这样的顶尖人才，我不信只能永远看人家后背。”
安悟离点头：“陈姐说的对，我们也——”
话被铃声打断，两人同时打开手机查看。
“发射延期？”二人异口同声。
发射中心一楼，和指挥大厅一墙之隔的战略室，安悟离和陈晖紧皱眉头，听取特勤大队长雷志的汇报。
特勤队在凉夏基地以半军半警的性质存在。凉夏是纯商用航天发射基地，所以不能配备军队或武警。但因为火箭发射本身的重要性和战略意义，这里特批成立一支特勤大队，负责A级与S级事件。特勤队员们都是退役特种兵或特警，装备齐全。队长雷志也是个有无数故事的传奇人物。
“雷队长，你说因为遇到S级威胁所以要延期发射，还要全体人员撤离，但却不肯说出具体是什么威胁。你觉得我们能接受吗？”安悟离面露不快。
陈晖也补充：“雷队，到底是什么威胁？”
雷志咬紧牙关，不打算回答。
安悟离摇头：“没有绝对充分的理由，恒宇航天不会接受发射延期的要求。我们会继续准备工作，直到最终发射。”
雷志斜睨双眼看向安悟离：“安总，身为特勤大队负责人，我被授权在特殊时刻统管整个基地。希望你不要把场面闹的不愉快。”
安悟离差点被气笑，迈步向前：“你在威胁我？”
陈晖立刻起身，站到两人中间：“大家都冷静。安总，你先坐，我是基地的总指挥，我来沟通。”
她转向雷志：“雷队，但所谓S级威胁，指的是战争或空袭这类。如果真的有S级威胁，那我这个基地总指挥至少有权限知道吧？”
陈晖所言极有道理，但雷志仍未动摇。
陈晖惊呆了：“雷队，你真的打算在咱们基地重要的第一次发射上，就搞出这么大动静？你就不怕我投诉到上面？”
“投诉没用，别拿上级压我。我负责这个基地，我要确保这里所有人身和财产安全。陈总，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你还要开始人员撤离呢。”雷志毫不动摇。
“雷队，不是我不尊重你。但你这样拒绝沟通，我们也不可能接受延迟发射和人员撤离。说不好听点，如果第一次发射就无理由延期，外界会如何看我们基地？我们还能否成为被商业伙伴们信任的发射伙伴？”
凉夏是自负盈亏的商业基地，这是建成后的第一次发射。今年在这次发射后，还预定了两次其它发射，作为第一年的最低任务。如果任务完不成，基地的经营将很快陷入泥沼。
雷志低头看陈晖：“陈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第一次发射就出现严重安全事故，外界会如何看待凉夏基地？还会不会选择来凉夏发射？”
两人正要追问什么是“严重安全事故”，突然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雷队！你怎么躲在这儿？第一颗□□已经找到了，就在咱们脚下，三公斤TNT。”
三公斤。烈性□□TNT。脚下。
屋内三人都看向门外，脸上是三种震惊。
捅出天的那位站在门外，身形高大，几乎挡住整个门框。灰色T恤外罩着深咖色飞行员款皮夹克，又长又直的双腿被牛仔裤包裹。漂亮的五官以完美的比例和间隔组合在一起，看起来人畜无害。
他微笑道：“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这样和煦的微笑，仿佛上世纪译制片男主角一般的嗓音，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会让人感受到无边魅力。
但不知为何，安悟离突然想起小时候逛动物园时看到的一只眼镜王蛇。
“庄主任根本就是故意打扰吧。”雷志没好气的说。
陈晖也认识来者：“庄主任怎么来了？你说的□□是怎么回事？”
庄永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转向安悟离：“这位是？”
头皮一紧，安悟离感受到眼镜王蛇的注视。
陈晖开口：“这位是恒宇航天的安悟离安总，这次发射的火箭就是安总设计师主导的。”
庄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伸出右手：“原来是恒宇航天的安总，幸会幸会！我听说恒宇航天成立三年就甩开国内其它火箭公司，而且你们是纯民营公司，没有任何国家队的注资。安总真是年轻有为，值得我们学习！”
安悟离生理性的开启防御机制。他只用指尖轻触了对方的手就赶紧收回：“您客气了。我们还只是航天界的小学生。不知道庄主任在哪高就？”
陈晖继续介绍：“庄永，人防办的主任，负责咱们凉夏和隔壁基地在内的特种设施人防工程审查，整个凉夏的地下防空洞就是庄组长指导修建的。庄总您和安总年纪相近，也是标准的年轻有为啊。”
庄永用右手整了整皮夹克的拉链，用极富魅力的表情和音色说：“庄某是个只会挖洞的人，哪比得上安总这样能造火箭上天的国之栋梁。”
“别相互吹捧了。”雷志没好气的说，“庄主任一开口就把TNT爆出来，看样子是要来指导我工作了吧。”
庄永笑着转向雷志：“庄某哪敢逾越？但涉及到地下的□□，可就是我们人防的专业了。”
时间倒退一小时，特勤大队办公室，刚到基地的庄永，要雷志作陪进行人防设施抽查。
庄永在人民防空防灾办公室的工作职责之一是特种设施的人防设施审查。像凉夏商业航天发射基地这类特种设施，其地下防空洞的复杂与防护程度远超一般民用设施，对维护的要求更高，因此庄永会不定期前来抽查。
雷志来到凉夏后和庄永打过几次交道，对他没什么好印象。靠武力和战术杀出一片天的雷志最看不起这种每句话每个动作背后都藏着三层目的的人。
雷志不是不明白人防工程的重要性，但他坚信庄永的工作更多是为了给自己找存在感。他正想找特勤一队的中队长替他陪着抽查，办公室电话响起。雷志接听，很快变了脸色。
回到现在。
“所以，你收到了匿名电话，告知基地有□□，要破坏发射。”战略室里，陈晖和安悟离在消化雷志终于肯分享出来的信息。
“匿名电话的来源能确定吗？”安悟离问。
雷志摇头：“不能。电话经过海外代理，查不出来源。”
“谁接的电话？有录音么？原话怎么说？”安悟离继续。
“基地办公楼内的所有固话都自动录音并默认保存30天，”雷志点开自己的手机按了播放。
“10月18日星驰3号发射，有人蓄意破坏，当心爆炸。”
声音经过处理，听不出音色，没有背景杂音。
“我办公室内线不是普通人能打进来的号码。这说明对方有实力精准找到发射组。”雷志补充。
安悟离思考：“这个电话到底是在提醒我们，还是威胁恐吓？它的目的是阻止爆炸，还是阻止发射？”
庄永扬起眉毛。
安悟离继续：“对方是敌是友不清楚。我们如果直接延期发射，会不会正掉入对方的陷阱？”
这次发射对多方而言都意义重大。
对凉夏基地而言，这是其作为国内最大最新的纯商用卫星发射基地承担的首次发射任务，全国甚至海外很多客户都盯着凉夏的表现，借此评估这是不是一个好的发射场地伙伴。
对恒宇航天而言，这是成立三年多来最具突破的一次发射，将完整展现恒宇的火箭设计与制造能力。如果成功，公司将一跃成为民用航天企业中的翘楚。后续资本注入和政策支持将一路绿灯。
而对于整个行业而言，作为国内首个采用全液态燃料的可重复使用垂直起降火箭，如果成功，标志着我国成为全球第二个突破此项难题的国际力量，其战略价值和产业经济效应不可估量。
庄永明白安悟离的意思，他问：“发射最晚什么时候能取消？”
陈晖：“发射前负24小时，也就是明天早晨6点，是最完善的取消时间，可以把损失降到最低。但如果真的出现紧急状况，发射前负8小时是极限取消点，也就是明晚22点。”
此时已接近晚8点，离极限取消点只剩26小时。
安悟离立刻跟上：“雷队长！我们不能就此延期。必须拼一把，排除爆炸威胁！”
另外两人也看向雷队。
雷志又何尝不想快速解决这次危机。他的特勤队，说好听点叫民用专业武装力量，说不好听就是非军非警不被信任。如果真的有□□在他眼皮底下进入基地，而且没有被快速找出来，那整个特勤队可以立地解散了。
“明天22点为限，如果在那之前排除爆破威胁，发射继续。但如果无法排除危险，”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发射必须延迟。”
争取到一线生机的安悟离立刻想到下一个问题：“庄组长，你说的TNT是怎么回事？”
庄永接上：“刚才雷队接到匿名电话之后，立刻就要来找你们，打算按安全规程马上疏散人群进防空洞。但我的经验，这样也有风险。对方若真能潜入安置□□，那也有可能把□□藏在防空洞内，这时把人都送进防空洞反而是羊入虎口。所以我先和几位特勤兄弟们去楼下的防空洞排查。”
说话间庄永认真看着雷志，就差没有把“我正在拆你的台”写在脸上。
雷志一脸黑线：“对对对，多亏庄组长老谋深算，不然我差点酿成大祸。”
“也不至于，”庄永一字一句的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那个TNT，没有计时装置，也没有信号接收装置。”
没有计时装置，意味着无法定时爆炸。没有信号接收装置，则意味着无法遥控引爆。这是一枚哑弹。
“烟雾弹？”雷志问。
庄永耸肩，不置可否。
暂时搁置防空洞内TNT的不解之谜，几人快速分工。陈晖协助特勤一队排查整个指挥中心大楼和500米开外的后勤楼。庄永和特勤二队负责所有地下防空设施的排查。而安悟离和特勤三队去星驰3号的发射工位进行排查。
出发前陈晖变魔术般从柜子里拿出几件厚重的羽绒服，让大家都穿上。
戈壁的昼夜温差巨大，10月的夜晚温度很容易就降到个位数。
“陈姐哪儿来这么多羽绒服，颜色款式还都不一样。”安悟离一边佩服，一边伸手去取一件黑色短款。这是几件羽绒服里最不丑的一件。
然后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半路截胡。
安悟离不满的看过去。
手的主人完全不在意他的目光，把羽绒服拿到眼前。但只看了一眼，就又把衣服推给安悟离。
“这件号小，我穿不上。”庄永露出友好微笑。
安悟离觉得自己受到了嘲讽，但没有证据。
穿上“号小”的黑色羽绒服，安悟离和特勤队员们走出指挥中心。天色黑如浓墨，接近满月的月亮已经高挂天空。大熊座和小熊座无比清晰，闪烁着注视着矗立在远处的2085工位。
那里灯光亮如白昼，聚焦在安静站立的星驰3号火箭，像一个仰望星空的少年，怀揣梦想，蓄势待发。
车停在塔架下方不远处，一行人步行上前。
再次站在下方仰望组装完整的星驰3号，安悟离心起波澜。
这是他的孩子，他的使命，他的野心。
也是他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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