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阿信(小龙身体内)那种复杂难言、憋屈愤懑又带着一丝扭曲温暖的感觉中悄然流逝。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弄的沙漏,转眼间,萧龙(小龙)的一周岁生日到了。对这个家庭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生日,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希望,象征着生命的延续,也象征着这个家在经历了巨大创伤后,依然顽强地、充满爱意地运转着。
家里被精心布置过,试图用童趣和色彩驱散那挥之不去的、源自阿信房间的淡淡消毒水味和沉重的阴影。彩色的氢气球挣脱了束缚,飘在天花板下,微微晃动着圆滚滚的身体;墙上挂着定制的、亮闪闪的“Happy 1st Birthday”英文字母彩带,在灯光下折射出斑斓的光晕;客厅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装饰着卡通赛车和醒目糖霜数字“1”的翻糖蛋糕,甜腻诱人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努力地营造着喜庆的气氛。楼琴的娘家亲戚、几位关系最紧密、知晓内情并一直提供支持的朋友都来了,家里难得地热闹起来,人声混杂着笑语,暂时驱散了往日沉重的寂静。
阿信的爸妈也特意从老家赶了过来。两位老人看着活泼健康、咿呀学语的孙子,脸上露出由衷的、带着泪光的笑容,那笑容里饱含着对生命本身的感激。但每当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那扇紧闭的主卧房门时,那笑容便瞬间凝固,化作难以掩饰的心痛和一声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重的叹息。他们只能偷偷背过身去,用粗糙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掌迅速而用力地抹去眼角的湿润,努力在孙子面前维持着欢乐的表象。儿子的沉睡与孙子的新生,在他们心中交织成最复杂的情绪。
“小龙,来,看这里!笑一个!”楼琴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能发出清脆铃声的摇铃,半蹲着,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努力吸引着儿子的注意。她的笑容温柔,却也能看出一丝强撑的痕迹,眼角的疲惫无法完全被妆容掩盖。
今天的小龙被打扮得像个小王子,穿着量身定制的、面料柔软的藏蓝色背带裤和洁白的纯棉小衬衫,柔软的黑色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他被萧伟抱在怀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来来往往、面带笑容的客人,眼神中却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审视、无奈和……一种近乎生无可恋的漠然——那是阿信意识在无法完全控制的情况下,对外界这种“幼稚”热闹的本能排斥和灵魂层面的格格不入。
“老江,你看小龙,多机灵,这眼神,这眉宇间的神采,跟阿信小时候真像!尤其是思考的时候,那眼神,简直一模一样!”阿信的母亲拉着老伴的手,红着眼圈,压低声音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仿佛找到情感寄托的欣慰,但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尖锐的酸楚。她仿佛想从这孩子身上,拼命找寻儿子存在的证据,将那沉睡的身影与这鲜活的生命重叠,以慰藉无尽的思念。
“是啊,像,真像……”阿信父亲点着头,声音哽咽,粗糙的手掌带着轻微的颤抖,一遍遍轻轻摩挲着孙子柔软温热的小手,仿佛透过这孩子皮肤的温热,能触摸到儿子生命的另一种延续,一种带着巨大缺憾、却又无比珍贵的延续。这对他们而言,是暗夜中唯一的星光,是巨大的慰藉,却也是时时刻刻提醒他们现实残酷的、更深的刺痛。
抓周仪式是今天重头戏中的重头戏,充满了中国家庭对未来的美好期盼与趣味性的预测。大人们在柔软的地毯上铺了一块鲜艳的正红色绒布,如同一个微型的、决定命运的舞台。上面摆满了象征各种未来职业和前途的物品,琳琅满目,几乎涵盖了世俗认可的所有“好出路”:小巧的计算器(代表从商)、精致的毛笔和一方小小砚台(代表从文)、玩具听诊器(代表从医)、小小的法官锤(代表从政)、卡通鼠标(代表IT)、迷你麦克风(代表艺术)、一方小巧的玉石印章(代表权力与管理)……萧伟甚至还带着点恶作剧和隐秘期盼的心情,放了一个小小的、模型般的听诊器,私下对楼琴调侃道,希望儿子以后能当医生,说不定哪天医学发达了,就能找到治好他干爸的方法。这个小小的举动里,藏着他从未放弃的希望。
“来来来,我们的小寿星,看看你喜欢什么?未来想干什么呀?”楼琴笑着,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小心翼翼地将小龙放在了地毯中央,被一堆象征物包围。她悄悄看了一眼主卧的方向,心中默念:“阿信哥,你看到了吗?小龙抓周了。如果你在,该多好。”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脸上带着轻松愉快的笑容,充满期待地看着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家伙,仿佛他的选择真能决定未来的轨迹,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带来一丝好运的预示。
小龙(阿信意识)坐在一堆幼稚的、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玩具中间,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一个三十二岁(心理年龄)、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执掌过市值数亿公司的男人,曾经在谈判桌上挥斥方遒,决策影响着无数人的生计,如今却要在一堆象征未来职业的幼稚玩具里,像个被围观的、无法自主的小丑一样做出选择?!这简直是他这辈子经历过最羞耻、最荒诞、最挑战他尊严和理智的时刻!比被困在婴儿身体里无法自理还要让他难以忍受!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因为这种屈辱而颤抖、咆哮。
他内心的小人已经在疯狂地撞墙和呐喊。他看了看那个计算器,想起自己和萧伟一手创建、如今只能通过这种憋屈方式“遥控”影响的“信伟传媒”,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看了看那支毛笔,想起自己偶尔附庸风雅、用来静心练字的时光,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看了看那个麦克风,想起年轻时组乐队、在酒吧肆意嘶吼的疯狂岁月,自由早已远去……最后,他的目光带着万分嫌弃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落在了那个边缘的、小小的、看起来最“正经”、或许还能和“治愈”自己扯上点关系的听诊器模型上。
“选这个吧,”阿信在意识里艰难地说服自己,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壮和极其功利的考量,“好歹是个正经职业,受人尊敬,能实实在在救人。而且……如果真的能因此引导这孩子对医学产生兴趣,将来学有所成,或许……或许真的能找到让我这破身体醒来的方法?或者至少,能更好地照顾、研究这个身体?”这个带着一丝渺茫希望和实用主义的选择,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这总比去抓那个计算器,然后被小伟调侃“子承父业”要好受一点吧?至少……听起来没那么讽刺。
在众人带着笑意和期待的注视下,胖乎乎的小龙脸上没什么表情(阿信尽力控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太明显的嫌弃),动作却毫不迟疑地爬过一堆他内心鄙夷的“幼稚玩具”,无视了那些更光鲜亮丽的选项,一把抓住了那个冰凉的、小小的听诊器模型,还试图像模像样地往自己耳朵上戴,可惜动作笨拙,只蹭到了脸颊,但那姿态,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和与年龄不符的专注。
“哎呀,小龙以后要当医生啦!”
“真好,像他干爸一样,有爱心,有担当!这是要继承干爸的遗志啊!”(说话的人立刻意识到失言,尴尬地捂住了嘴,气氛瞬间微妙地凝滞了一下)
“以后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名医!悬壶济世!”
众人纷纷笑着称赞,掌声和祝福声响起,试图掩盖刚才那瞬间的尴尬。楼琴和萧伟也相视而笑,眼中带着欣慰,尤其是萧伟,他觉得这仿佛是一种冥冥中的注定,是阿信哥通过孩子在表达某种意愿,或许……是哥哥对苏醒的渴望?
只有阿信自己在内心疯狂吐槽,怒火中烧:“当什么医生!我是你哥!是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的江信!我抓这个纯属是矮子里面拔高个,觉得这玩意儿可能最有点实际用处,能曲线救国!老子想选的是电脑!是公司印章!是想告诉小伟我还在!我想回去!”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感受着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窝囊感和灵魂被践踏的屈辱。他感觉自己作为“江信”的存在,正在被这场闹剧一点点地消解、覆盖。
而接下来,更让他崩溃、标志着“窝囊”顶点的时刻到来了。
最重要的环节来了。萧伟充满期待地抱着儿子,楼琴拿着一个可爱的毛绒玩具在一旁引导,气氛温馨而充满爱意。
“小龙,乖,叫妈妈~妈~妈~”楼琴温柔地重复着,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鼓励,这是母亲最期待的时刻之一。
小龙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楼琴,很给面子地、清晰地吐出两个模糊却足以辨认的音节:“妈~妈~”
楼琴激动得眼圈瞬间红了,用力在儿子额头上亲了好几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是对她所有付出最好的回报。
萧伟更加紧张了,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仿佛等待命运的宣判。他把脸凑近,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小心翼翼的、几乎卑微的期盼,那期盼里,也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希望通过孩子来确认某种联系的渴望:“儿子,叫爸爸,爸~爸~”
阿信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写满希冀的俊脸,那曾经他无比眷恋、如今却要以这种身份面对的脸,内心再次陷入了天人交战,如同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叫?太憋屈了!堂堂义兄,曾经被这家伙追着叫“哥”的人,现在要叫他爸爸?这要是传出去(虽然绝无可能),他江信一世英名,商界枭雄的脸往哪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是对他尊严的终极践踏!不叫?看着小伟那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带着巨大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脆弱的目光,听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的声音,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那种毫无保留的、纯粹的父爱,他又狠不下心。这近一年来,萧伟是如何尽心尽力、无微不至、近乎自我折磨般地照顾“他”和“他”的,他都“看”在眼里,那份深沉的爱与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这个年轻人压垮。他怎么能忍心,连这一个小小的、属于父亲的期盼都打破?
犹豫、挣扎、羞耻、无奈、心疼……各种激烈的情绪在他意识里翻滚、碰撞。最终,那点可怜的、作为“江信”的、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和羞耻心,还是败给了对萧伟的心疼和一种更深沉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贪恋——贪恋这份近在咫尺的、毫无保留的、他曾经求而不得的亲密与温暖。他终于还是屈服于这荒诞的现实和内心深处对萧伟无法割舍的纵容与守护欲。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意识的强烈排斥,迫使这具小小的身体,用奶声奶气、含糊不清、带着极度不情愿和扭曲的语调,极其艰难地叫道:“粑……粑……”发音极其不准,甚至有些滑稽,但这含糊的音节,却清晰地指向了那个称谓。
虽然发音极其不准,但足以让萧伟欣喜若狂!
“哎!儿子!我的好儿子!”萧伟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哽咽,一把将小龙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地、结结实实地在他胖嘟嘟的脸颊上又亲了一口,发出响亮亮的“啵”的一声。那紧紧的拥抱,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充满了失而复得(虽然对象不同)般的巨大喜悦和满足。
阿信:“…………”他感觉自己的意识瞬间空白了一秒,随即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窝囊感和羞耻感淹没。完了。他叫了。他,江信,叫小伟“爸爸”了。灵魂仿佛在那一刻出窍,悬浮在空中,冷漠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算了,麻木了。内心一片死寂的沙漠,只有“爸爸”这两个字在里面反复回荡,像魔咒一样折磨着他。窝囊吗?真他妈的窝囊到家了!他在心里无声地咆哮,那咆哮却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泛起。
然而,当他被萧伟紧紧抱在怀里,感受到那温暖坚实的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听着那因为极致喜悦而急促有力的心跳声,闻着那熟悉的、让他灵魂感到安心的气息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被珍视感和一种扭曲的、不该存在的、如同偷窃而来的幸福感,又悄悄地、顽固地从心底那一片死寂的沙漠中弥漫开来,像有毒的藤蔓,缠绕着他愤怒而羞耻的心脏。
这种感觉让他更加痛恨自己。他怎么能从这种荒诞的情境中感到一丝幸福?这幸福是建立在他的屈辱和错位的身份之上的!是假的!是偷来的!
可是……那怀抱的温暖是真实的。那心跳声是真实的。那因为他的(哪怕是借用的)回应而绽放的、毫无阴霾的喜悦笑容,也是真实的。能以这种不可思议的、荒诞的方式,被小伟如此毫无保留地、真挚地爱着、宠着,感受着他真实的、纯粹的、因为自己(尽管是以这种方式)而产生的喜悦,似乎……这酷刑般的日子,也不全是痛苦?这“幸福”,虽然扭曲得像哈哈镜里的影像,建立在巨大的谎言之沙上,却也带着一种真实的、让人沉溺的、近乎绝望的、可悲的甜?
只是,这声“爸爸”,他叫得实在是……太他妈窝囊了!这份“幸福”,也着实是扭曲中带着让他想撞墙的、屈辱的甜。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在他意识里疯狂撕扯,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混乱。
生日宴在温馨而热闹的气氛中结束。客人散去后,家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满室的狼藉和空气中残留的蛋糕甜香。楼琴在收拾残局,萧伟抱着已经玩累了、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小龙,坐在阿信的床边。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染成温暖的金色,仿佛给这悲伤的底色镀上了一层虚假的、却在此刻无比真实的暖意。
“哥,今天很开心。”萧伟轻声对沉睡的兄长说,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更有着一种虚脱后的满足和深深的感慨,“小龙长大了,很健康,很聪明。家里一切都好,公司也还算顺利。你也要好好的,快点醒来,看看这一切,看看小龙……看看我。”他低头,看着怀中儿子熟睡的、纯净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复杂的爱意——对儿子的爱,对兄长的思念,以及一种将两者微妙交织在一起的、他自己也未必能完全厘清的情感。
小龙(体内的阿信意识)在朦胧的睡意中,听着萧伟温柔而低沉的声音,感受着他怀抱令人安心的温暖和节奏,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中那点因为极致“窝囊”而产生的强烈郁闷和羞愤,竟然渐渐地、一点点地消散了,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奈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所取代。
只要能守护住这份此刻的、脆弱的安宁与温暖,只要能减轻小伟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让他脸上能多一丝笑容,窝囊一点,尊严扫地,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具幼小的身体,或许不只是禁锢,也是一种……独特的、能够最近距离守护他、甚至能带给他些许安慰的方式?这扭曲的共生,或许就是命运对他和小伟之间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最残酷也最“仁慈”的安排?
在沉入梦乡前,他模模糊糊地想,带着无尽的酸楚和一丝自嘲:“小伟…等着吧…等哥找到办法回去…再慢慢跟你算这笔'帐'...连本带利……让你叫回来……”
然而,他嘴角那无意识勾起的、一丝安心的、近乎柔和的弧度,却泄露了他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可悲的真实感受。
这份交织着极致窝囊与扭曲幸福的复杂情感,注定将成为他在这段奇特而漫长的旅程中,最深刻、最矛盾、也最无法磨灭的记忆之一。而窗外,夜色渐浓,将这一切包容在它沉默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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