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夜归人
医务室里,惨白的灯光早已被调节到最柔和的暖黄档位,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沉睡的华成舟身上。空气中,浓烈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弥漫着,却又诡异地被一丝极淡、极清冽的雪松木质冷香所中和、缠绕。那缕冷香,谢观澜认得,是华成舟惯用的那款私人订制香水的尾调,如同他这个人,初闻是拒人千里的冰冷,细品之下,却有一种沉静的、属于森林深处的底蕴。
这缕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如同最纤细的钩子,钻入谢观澜因低血糖而依旧有些混沌的鼻腔,也钻入了他刚刚被残酷现实与愤怒筑起、却远未坚固的心防裂缝。
他就那样怔怔地站着,目光不受控制地描摹着靠在椅背上沉睡的男人。褪去了平日里的所有凌厉、算计与压迫感,此刻的华成舟,眉宇间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眼下是长期睡眠不足留下的深刻青黑,薄唇紧抿,即使在睡梦中,下颌线也依旧绷着一种惯性的倔强。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节修长,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按在腿上一份摊开的文件边缘,仿佛随时会因为一个轻微的动作而滑落。
一种酸涩而复杂的情绪,如同地下涌出的暗流,再次不受控制地漫上谢观澜的心头,一遍遍冲刷、拍击着那堵新筑的、名为“理智”与“防备”的冰墙。冰屑簌簌落下,带来一阵阵无力招架的恐慌。
他到底……想怎么样?
一边用最冷酷、最不近人情的手段,将一纸如同卖身契的合同拍在他面前,用他无法拒绝的软肋(“深空之门”的数据)和强硬的态度,将他牢牢捆绑在“天枢”这艘前途未卜的巨轮上;一边却又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拖着显然也疲惫不堪的身体,守在这个充斥着药水味的、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医务室里,做出这种……近乎出格的、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温柔意味的举动?
这种反复无常,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极端态度,比单纯的、始终如一的冷酷,更让谢观澜感到无所适从,难以招架。仿佛将他那颗本就因背叛、落魄和重重迷雾而混乱不堪的心,放在了文火上,慢慢地、细致地煎熬着,不给他一个痛快,只让他清晰地感受着每一分理智被情感蚕食的焦灼与痛苦。
在医务室补充了葡萄糖和强迫自己闭眼休息了几个小时后,谢观澜感觉虚浮的四肢恢复了一些力气,眩晕感也减轻了不少。窗外的天色已经由浓墨转向了深蓝,预示着黎明将至。
他最终还是没有叫醒那个沉睡的男人。只是在起身离开前,动作极轻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将滑落至华成舟腰际的薄毯,往上拉了拉,仔细地盖住了他略显单薄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些深夜的寒凉。
然后,他像一抹悄无声息的影子,离开了医务室,将那片难得的、不设防的宁静,还给了它的主人。
那一周如同死亡倒计时般的期限,像一柄真正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谢观澜和整个“天枢”核心团队的头顶。张睿事件像一记响亮的警钟,敲碎了所有人残存的侥幸。谢观澜几乎是彻底透支了身体里所有的精力和潜能,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知疲倦的算法机器,带领着被紧急抽调来的、最顶尖的技术团队,在安全部门的全力配合与监控下,没日没夜地重构核心代码,加固系统防御的每一处薄弱环节。
华成舟自那晚之后,没有再亲自出现在研发中心施加压力。但他所带来的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迫感,却如同无处不在的幽灵,弥漫在中心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次键盘的敲击声里。他的意志,通过苏尽染高效的传达和各部门超常规的配合,得到了最彻底的执行。
奇迹,或者说,是被逼到极限后的必然爆发,在第七天的深夜降临。
当屏幕上最后一行代码通过自动化测试,最终跳出那个代表着“校验通过”的、令人心安的绿色字符时,整个已经连续奋战了超过一百五十个小时的团队,都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混合着极致疲惫与巨大兴奋的低呼与掌声。有人甚至激动地红了眼眶。
紧绷了太久、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如同海啸般将谢观澜彻底淹没的、几乎要将他击垮的巨大疲惫感。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需要休息。
他勉强支撑着,婉拒了同事们想要一起去吃宵夜庆祝的提议,此刻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到那个临时的、简陋的出租屋,倒在床上,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睡,暂时逃离这一切纷扰。
走出星海科技那栋在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如同钢铁巨兽般的大厦时,腕表指针已经滑过了凌晨两点。初秋的夜风带着渗入骨髓的凉意,吹拂在他因为长时间高强度工作而依旧滚烫的额头和脸颊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鬼使神差地,在走向路边准备拦车之前,他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了那栋大厦最具权力象征的顶层。
那里,总裁办公室所在的方位,竟然还亮着灯!
如同一颗固执的星辰,镶嵌在沉黯的天幕之下。
华成舟……还没走?
这个时间点,他还在公司做什么?是因为处理张睿事件那错综复杂的后续影响?还是在忙其他堆积如山的集团公务?或者……是因为他这边,算法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一个荒谬的、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期待与冲动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冒了出来——也许,他应该上去一趟?至少,当面告诉他这个初步的成果,也算是对他……那夜无声守候的某种回应?或者,是向他证明,他谢观澜的价值,不仅仅是一枚被强迫使用的棋子?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火般开始燎原,让他本就因疲惫而有些迟缓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失序加速。他站在原地,内心挣扎了许久,夜风吹得他单薄的外套猎猎作响,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回家,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不甘、求证甚至是某种隐秘渴望的冲动,最终驱使着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重新转身,走进了那栋吞噬了无数梦想与光阴的大厦,按下了那部通往顶层、需要特殊权限的专属电梯。
电梯平稳而迅捷地上升,数字在显示屏上无声地跳动。谢观澜看着光可鉴人的金属梯门上,模糊地映出自己那张写满了疲惫、紧张甚至是几分惶惑的脸,心里七上八下,如同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兔子。他该说什么?直接公事公办地汇报算法调试成功的消息?还是……该为那晚在医务室,自己自作主张替他盖毯子的事,道个谢?虽然对方可能根本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在意。
“叮——”
一声清脆悦耳的轻响,打破了电梯轿厢内令人窒息的寂静,梯门无声地滑开。
顶层总裁办公区一片寂静,奢华的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只有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象征着绝对权力与**的实木门门缝下,透出一线微弱而温暖的光晕,如同黑暗洞穴尽头唯一的出口,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谢观澜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一步一步,朝着那扇门走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鸣响。就在他距离办公室门口还有几步之遥,甚至能隐约闻到门内飘出的、与医务室里同源的雪松冷香时——
“咔哒。”
一声轻响,那扇厚重的实木门,突然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身姿窈窕、穿着得体职业套裙的身影,从门内走了出来——是苏尽染。
她似乎也刚结束一段长时间的工作,脸上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倦容,但发型依旧一丝不苟,妆容精致得如同即将出席一场重要的发布会。她一边低头专注地整理着手中一叠厚厚的文件,一边顺手,极其自然地将身后的办公室门,轻轻带上了。
“砰。”
一声并不响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谢观澜耳边的关门声。
他的脚步,瞬间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彻底凝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苏尽染……深夜两点……从华成舟的办公室里……出来?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以一种粗暴而精准的方式,刺入了他的大脑,然后疯狂地旋转、搅动,将里面所有的思绪都绞成了一团混乱的、带着血腥气的浆糊。
苏尽染似乎察觉到了走廊里不寻常的气息,她抬起头,也看到了僵立在几步之外的谢观澜,明显愣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得体笑意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惊讶、措手不及,以及……一种更深层的、类似于戒备和审视的情绪?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她就迅速调整好了面部表情,恢复了那无可挑剔的、仿佛经过精密计算的专业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深夜空旷无人的、弥漫着暧昧与权力气息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眼,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与疏离。
“谢博士?”苏尽染的声音依旧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但仔细听,却能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往常的停顿与距离感,“这么晚了,还没回去休息?是项目上有什么急事吗?”
谢观澜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语言能力和思考能力,都被“苏尽染深夜从华成舟办公室出来”这个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所剥夺、所占据。
就在这时,或许是苏尽染刚才带门时没有完全关严,又或许是办公室内的华成舟敏锐地听到了外面细微的动静,一个低沉而带着明显疲惫沙哑的嗓音,清晰地透过那未合拢的门缝传了出来,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是对着正要离开的苏尽染说的:
“尽染,时间不早了,路上小心开车。”他顿了顿,声音里似乎揉杂了一丝复杂的、类似于歉疚的情绪,“还有……这段时间,为了‘天枢’和张睿的后续,你也跟着连轴转,辛苦你了。”
这原本或许只是一句上司对得力下属的、带着人情味的寻常关怀与肯定。
但紧接着,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苏尽染,听到这句话后,脚步微微一顿。她侧过身,目光望向那扇虚掩的门,用一种谢观澜从未在她那里听到过的、褪去了所有职业外壳的、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那里面似乎有感激,有理解,有一种并肩作战后的依赖,甚至……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超越了上下级关系的柔软?)的语气,轻声回应了一句:
“成舟,别这么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清晰地搔刮着谢观澜的耳膜,“我知道,你坚持启动‘天枢’,做这一切……从根本上说,都是为了完成我父亲的遗志,查明‘深空之门’的真相……这些,我都明白的。”
为了我父亲!
这五个字,不再是羽毛,而是五道裹挟着冰雪与烈焰的惊雷,接连狠狠地劈在谢观澜的头顶!炸得他耳畔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苏明山老师!
他敬仰的、愧对的导师!
华成舟如此执着、甚至不惜采用极端手段也要启动“天枢计划”,如此费尽心机地把他这个“前事故责任人”找回来,强行绑上战车,甚至包括那晚在医务室里看似出格的守候,那些他一度产生动摇和错觉的“维护”……这一切一切的最终目的,原来都是为了苏尽染的父亲,他的导师,苏明山?!
是为了替苏明山查明“深空之门”事故的真相,告慰他在天之灵?还是为了完成苏明山生前未能实现的航天理想?亦或是……更直接、更不堪地——仅仅只是为了安抚和讨好苏尽染,完成他对她的某种承诺?!
无数种猜测,如同黑暗中疯狂滋生的毒藤,瞬间涌入谢观澜的脑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其勒爆!每一种猜测,都无比合理,每一种猜测,都将他谢观澜置于一个无比可笑、可悲、甚至是可怜的位置!他之前所有关于那丝雪松冷香的恍惚,所有关于那夜守候的微妙触动,所有内心冰墙的动摇……在此刻看来,都成了最绝妙的讽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反常,所有的“纠缠”,所有的看似维护与那深夜不合时宜的守候,或许都只是因为,他是目前最了解“深空之门”技术细节的人,是解开“深空之门”谜题最关键、最不可或缺的那把钥匙!是华成舟用来完成对苏尽染(或者说对苏明山)承诺、或是讨她欢心、实现其个人目的的……最佳工具!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绝望与屈辱,如同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凭借着本能,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却无法抵消心头万分之一的刺痛。
苏尽染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脸色的剧变,那是一种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苍白,是一种信念崩塌后的死寂。她微微蹙起精心描画过的眉毛,看了一眼身后依旧虚掩着的办公室门,又看向雕塑般僵立的谢观澜,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欲言又止的复杂,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她那良好的教养和某种更深层次的顾虑,让她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只是对谢观澜露出了一个更加公式化、也更显疏离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停留,转身,踩着清脆的高跟鞋声,径直走向了电梯间。
谢观澜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与生气的雕塑,只有胸腔里那颗被反复撕扯、践踏的心脏,还在证明着他是一个活物。
他听着苏尽染的高跟鞋声消失在电梯方向,听着电梯运行时的微弱嗡鸣声响起又归于沉寂,感受着这死寂的、奢华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扇虚掩的门后、那个他之前竟荒谬地以为或许有了一丝不同、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与讽刺的男人。
他甚至还抱着那可笑的、刚刚取得的算法成果,像个急于讨要奖赏的孩子一样,想来向他“汇报”……
真是……荒唐透顶!愚蠢至极!
一股巨大的自我厌弃感涌了上来。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僵硬地向后退却,仿佛那扇透出光线的门是什么能吞噬人心、散发出致命诱惑的深渊入口。然后,在某个临界点,他猛地转身,不再是走,而是近乎失态地奔跑着冲向了远处的消防通道,将身后那部象征着便捷与权力的电梯、将那个令人窒息的楼层、将那刚刚窥见的、令人作呕的“真相”,狠狠地、决绝地甩在身后。
他一口气跑下十几层楼梯,直到肺叶因为剧烈运动而灼痛不已,才猛地推开消防通道的门,重新冲入冰冷的夜风中。
夜风凛冽,如同刀子般刮在他滚烫的脸上、颈侧,却带不起一丝一毫的凉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沁入灵魂的冰冷,和……被彻底愚弄、背叛后那火烧火燎的屈辱与心死。
误会,如同生命力顽强的藤蔓,在这一夜,汲取着他心头的鲜血与绝望,疯狂地滋长、缠绕,将他的心,捆绑得密不透风,不见天日。
第二天,谢观澜没有去公司。他关掉了手机,拔掉了座机线,将自己反锁在那个只有十几平米、窗外是灰蒙蒙、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的出租屋里,拉紧了所有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或者干脆蜷缩在地板上,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勉强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昏黄的光带时,门外传来了沉稳、有力且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的敲门声。不是急促的拍打,而是规律地,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击在人的心鼓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宣示主权般的意味。是华成舟。谢观澜像受惊的猎物般猛地绷紧了身体,他死死地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将滚烫的、布满泪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流了泪)的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试图用这鸵鸟般的姿态和绝望的沉默,筑起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御高墙。门外的敲门声停了,换来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死寂。片刻之后,就在谢观澜以为他已经离开时,他扔在床角的、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屏幕,突然在昏暗中亮起刺眼的光,一条来自华成舟的短信,如同最终判决,冰冷地弹了出来,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淬了毒的匕首:
「谢观澜,开门。或者,我让你永远也见不到‘深空之门’的完整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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