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以航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帐篷顶。
此次地震发生在云下，伤者众多，死者也已快突破十人。云下本就物资匮乏，这个大概只能容纳五人左右的帐篷里，硬是塞了差不多有十余人。盛以航就在其中的一个小角落里。
一开始他是单独在一个帐篷里的，所有最贵最好的药和器械都给他用上了。他很快就醒了，但一直在装死。最初，秦在天也好方呇也好，没有人觉得有异常，过了心急如焚的两三天之后，大家都逐渐觉得有点蹊跷。
盛以航除了生理上的重伤之外，别的体征都很正常，大脑的检查也显示没有异常，被抓来加班的贾医生也信誓旦旦地声明，他不应该迟迟醒不过来。再加上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其实非常的累，他也会有忍不住稍微移动一下手，或者挪动一下身子的时候。
于是，在某次他无意识地睁眼时，和方呇发生了一次时长达五秒的对视。
方呇低头看着他，蓝宝石耳坠在惨白的光中闪烁了一下。盛以航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继续装死。帐篷隔音约等于无，耳边是仪器和空调的嗡嗡作响，吵得仿佛直接响在他的脑子里。除此之外，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盛以航等了一会儿，心咚咚狂跳，不知道方呇离开了没有。他是半梦半醒躺太久了，脑子也不太清醒，半晌，终于忍不住偷偷睁开一只眼看房间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正站在床头旁，正在查看边上的仪器。盛以航只模糊看了一眼，便又匆匆闭上了。不知道方呇发现了没有？他心里有些没底。
一只温暖的手在他眉头上揉了一下。力气很大，盛以航差点吃痛闷哼一声。
“别皱眉。哪个昏迷的病人会皱眉？”方呇的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我刚刚发现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你要不要听？”
盛以航装死，方呇说了下去：“原来人躺在床上，心跳可以从六十忽然去到一百三。人体真奇妙啊。”
盛以航咬牙继续装死。方呇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他就被转移到这个普通病房——帐篷里来了。
早上了，帐篷外开始嘈杂起来。
最近两天他过得非常的清净。或许是那班人终于大发慈悲决定给他留点清净，没有一个人过来打搅他。他甚至都自己爬起来洗漱进食了。这里的护士和医生也没有给他任何特殊待遇，忙起来连白眼都不屑于给他一个。
盛以航慢慢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双脚垂在离地面十来公分的地方，一股微微的热意从帐篷大门处吹来。帐篷角落里的超大电风扇嗡嗡地吹着，尽管努力地试图把所有的凉意喷洒向每一个角落，但显然还是会有照拂不到的地方。夏天的山城太热了。
不断有人进出，帐篷的门帘干脆被人绑了起来。初光入帘。
一排排的病人躺在帐篷里。严重的可以躺床上，只是图个睡觉地方，或者只是受了擦伤、扭了手脚的就会在地上打地铺。有人被吵醒，在病床上翻了个身，发出模糊的呻吟。这样的呻吟声一整天都不会断。有人断了手腿，有人截了肢，这样的疼痛哪怕是止疼药压制着，也会在睡梦中感到不适。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脚。青筋白肤，，全身尤其是腿部更是爬满了裂痕一样的白丝。虽然他还没能看到自己镜中的模样，但从低下头时鬓角垂下的头发来看，他好像悲惨地在正值17.5岁的花季一夜白头了。
他跳下床，穿上不知道谁放在床下的崭新的棕色小皮鞋。牛皮柔软富有光泽，非常合脚，一蹬就穿进去了，很舒服也很方便。盛以航知道自己的身体状态不尽人意的，但不知为何能跑能跳能吃能睡。要知道答案得去问人，而他什么人也不想见。
绕过地上还在睡的人，把自己收拾干净，换好衣服，从公用桌上随手摸了点食物塞嘴里，盛以航走出了帐篷。
这里是临时休息区，离山城市中心很远，一些受伤不重的人接触了基础的治疗之后便回山城接受更好的治疗去了。留在这的，要么是受伤较轻，懒得跑到一百公里之外的城中去的，要么是已经完全禁不起路上颠簸的。
一排排的深绿顶帐篷整齐排开，有人跟他一样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在外面趿拉着鞋，随口把漱口的水吐到了沙土地上。不远处有三两护士围着一个低血糖晕过去的人，试图把他拖到帐篷里。
有点热。盛以航解开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薄汗衫。他自己的衣服不翼而飞了，短袖外手臂上的白色裂纹清晰可见，但这样的热度下，他也懒得为此做出什么遮掩了。
他往前路过一个帐篷，走向一个被随意打在地里的木牌，上面贴着一张很简略的地图。盛以航站定仔细看了看，南边是他现在所处的休息区，往北三百米左右就是之前出事的那个废品回收站。这一条是……是他掉下去的裂缝吗？
盛以航正准备仔细研究一下周围的地理情况，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极嘈杂的人声。他抬起头，只见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呼喊着。
“医生！医生！这边有三名伤者！其中一个骨折伤到了股动脉，情况很紧急！”
许可的呐喊声刚出现，就有两名医生一个流畅的滑铲铲到了伤者面前，开始给他止血固定伤处。
帐篷间响起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声。
盛以航等了一会儿，等伤者都被转移到帐篷中后，才慢慢走向许可。
许可身上灰扑扑的，还沾着不少干掉的黑色血迹，看着很精神。比起早起，更像是一夜未睡，脸上透着倦容，大眼睛却亮闪闪的。他抓起衣领擦了擦汗，眼角处晃过一个身影。
他下意识朝那身影看去，便看到盛以航单薄的身影和一头白发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早。”那人道。
“早啊，”许可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身体好多了吗？”
盛以航眨了眨眼，点点头。
两人之间略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盛以航伸出手，把刚刚自己从桌子上拿来的水递给了许可。
许可愣了一下，接了过去。“噢……谢谢。”
一个陌生的女子从旁边跑了过去，见到许可，又退回来两步。
“许可，你还去峡谷边上吗？要不要休息会儿？”女子问道。
许可思考了一下，“我再去一趟吧，等会儿再休息，没事的滢姐。”
他回过头跟盛以航说：“那我先过去了，你回去好好养伤？”
盛以航摇摇头。
“我跟你们一起去。”
救援前线的规模比休息区还大。深绿色的棚顶一眼望不到头，在这片废品回收站废墟见缝插针地林立着。地图上标注的裂缝就在一旁，一直横亘到远处的白恒山谷里。裂缝旁架着一架升降机，另一侧还有两架，看样子可以落到裂缝的最底端。
一个一个小小的棚子在升降机旁星罗棋布，帘门也是被直接掀开，方便里面的人进进出出。
一边跟在许可后面，盛以航一边踮脚探头往里看。在穿着白大褂的人影进出交错之间，一个面包公交大小的巨型白球被架在里面，上面布满了虬曲的凸起。白球被从中剖开，露出里面的一副骨头，似是人骨。
他呼吸一滞。是山之主的卵。
许可在前边招呼他，“这边！”
盛以航穿着病号服，前线的人路过时都会看上两眼。盛以航走得很慢，许可放慢了脚步。等盛以航跟上后，许可瞥了一眼裂缝那边，凑到盛以航耳边小声道：
“那边都是不给接近的，我们只能救一下人打个杂什么的。现在这边救援其实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如果之后你对那边的工作好奇，可以叫方先生带你过来。”
盛以航眯了眯眼。许可看他满脸写着不情愿，忍不住笑了出来。
附近还有不少歪倒在地的、碎成一块一块的废旧列车，看得出来里面已经都空了。他们坐过来的那辆倒没有看到，可能是还能用，就开回磁轨站了。有人在把废品都放到还能运作的履带上，把东西全都运回到回收站。
他们正打算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干时，不远处传来“铛啷”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惊呼。
二人一起循声望去。
一架升降机的起重臂错位了，但还没有到断开的程度。本来已一半露在外面的升降梯开始缓缓下降，有个研究人员扒着栏杆跳了出来，在泥土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升降梯被他这么一蹬，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起重臂又发出铛的巨响，往下坠了一大段距离。剩下想跳出来的研究人员纷纷不敢动了，只敢抱着头蹲在梯里尖叫。
盛以航和许可正准备跑过去，就听到凌空一道极为有力但又不失优雅的中年女声在这片区域炸响，带着些被喇叭扩音的失真，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
“急什么呢急什么呢！像什么样？不要慌！”
在人为搭起的高台上，一个看起来六旬左右的女性站在上面，一头白色短卷发，穿着青蓝色光绸衬衫和黑色亚麻布七分裤。她一手拄着红褐橡木拐杖，一手拿着比她头还大的喇叭，气势汹汹地喝道：
“那边穿着冲锋衣的人，拿救生绳索过来先把下面的人接上来！升降机旁的，把机器先停了！”
大家见那人气势强盛，想必是某个领导，立马手忙脚乱地按着安排忙活起来。他们把绳索丢下去，几个人拉同一条绳索，被绑在另一端的人狼狈地沿着悬崖爬了上来。
还没等众人来得及松一口气，起重臂便“咔擦”一声，从中间彻底断裂开来！
升降梯咣当撞到崖壁上，铁片钢筋摇摇欲坠，眼见就要跌入谷底，一股巨大升力鼓起了狂风，掀飞了地上的沙尘。
许可下意识挡住眼。朦胧的白光从身旁映来，许可偏头一看，只见盛以航身上浮起了一阵白光，连白色的眸子上也有一层浮光。他抬起的手臂上的裂缝愈发明显，细小的枝条从中缓缓钻出，在盛以航身边挥舞起来，犹如在恶鬼身边摇曳的火焰，又似是腐肉上挥动的白蛆。
许可阻止道：“不行！！你现在还不能……”
盛以航抬起另外一只手，食指在嘴唇上轻轻抵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许可，“很快。”
他慢慢朝裂缝边缘走去。狂风平息，升降梯里的几人以及里面装着的巨大的木箱也一同缓缓浮出，平稳地落到了旁边的地上。
盛以航忍不住咳了一声。喉头有浓重的血腥味，紧接着，他浑身上下都开始发紧发疼起来。
他没想到再次用起念力竟会如此吃力。他身边围了一圈人，但都明显对他身上不应该在活人身上看到的奇异植物十分警惕。有人跑到穿着白大褂的人的大棚里，指着这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盛以航全当没看见，手一挥，掉下去的半截起重臂也被捞了起来，被放到了起重架边上。
念力平息。
枝条没有跟着消失，依旧在盛以航身边飘着，看着又诡异又有些滑稽。
那个站在高台上的女人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一手拿着拐杖，胳膊夹着喇叭，居然还优雅地爬下了梯子。盛以航周围的人被轻易地挤出了一条通道，她走到了盛以航面前。
她看着显然异于常人的盛以航，并不似其他人那般惊惧，面上十分自然，笑道：“谢谢小兄弟出手相助了。若非你帮忙的话，今天可能就要出大事了。”
她脸上和手上的皱纹都很明显，但面色红润，头发虽全白但富有光泽，嘴唇也涂上了嫣红的口红。个子高挑，甚至比盛以航还要高上不少，配上光亮的丝绸长衫，身高腿长，着实气质非凡。
是救援前线的领队？还是山城的管理者？盛以航心里暗自揣测她的身份。女人看盛以航脸色苍白，挥了挥手，冲着周围的人群道：
“都看什么呢？还不快去收拾东西看看有没有人受伤？还有，你去查一下机器出了什么问题，好端端地怎么会断。”
她伸手指向一个人，那人显然有点茫然，指了指自己，满脸写着“我吗？”。但困惑归困惑，还是离开了原本站着的位置开始去寻人。
“你脸色不太好，你感觉怎么样？”女人问他。
不怎么样。从收了念力开始头就很晕，好像有两股力量在身体里面燃烧，愈演愈烈。他感觉自己都要爆炸了。
盛以航没忍住，偏头捂着胸口呕了一大口血。血里夹杂着拳头大的血块，浸湿了一大片土地。
女人正要伸手上前来扶，一条手臂便横到了二者之间，不容置疑地搂过了盛以航。
“收。”那人道，尾音有轻微的气喘。
盛以航仿佛听到一声遥远的寺庙撞钟声，伴随着那个字和诵经声直接钉入了脑中，体内沸腾的血液渐渐平复，枝条也尽数回退，最终消失。
盛以航嗬嗬地喘了两口气，被人扶正站直了。
“你别晕啊。你再晕可没人受得了了。”
盛以航慢慢清醒了些，大脑马上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他眼睛一闭，想当场晕过去，那人早已识破他的意图，大手稳稳地扶着他的肩膀，道：
“来，我们商量一下。我不问你，你别装死，成不？”
盛以航睁开一只眼睛抬眼看他。方呇双眼微眯，一脸气定神闲，额角有几滴汗，跟他左耳边在盛以航眼前摇晃的海蓝宝石耳坠一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见盛以航偷偷睁眼看他，笑了一下，只留一只手扶着他，转头去看方才那个看着六旬左右的女人。
“感谢你，这位女士。”方呇和她握了握手，“我刚刚在不远处开会，听到你的指挥了，很感谢。不过我好像没在部里见过你，可否请问尊姓大名？”
“客气了，都是应该的。”她给了方呇一个非常坚定的握手，“你好，鄙人沈自醒。”
方呇罕见地愣了两三秒，问道：“你是在研发部里工作吗？”
沈自醒轻松地甩了甩拐杖。这是一个鹰头拐，拐身上还雕刻着繁复古典的花纹。
她说：“不是啊，我是附近被政府摇来救援的人。只是你见我这一把年纪了，也很难跟年轻人们一起搬砖搬石头什么的，只好勉为其难地担起了指挥的责任。哎，区区小忙，不足挂齿。”
沈自醒轻轻一挥手，谦逊的气质在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方呇：“……”
盛以航：“……”你指挥得也太自然了一些吧！
“不论如何，还是感谢你的帮忙。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联系我。”方呇发过去一张电子名片，“我还有事，就先离开了。”
沈自醒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先走了。盛以航扭身往一旁走去，却被方呇一把揪住了领子。
“去哪。”
盛以航被勒得咳了一声，嘴里又是一股血味。
盛以航非常地善于审时度势。他站直，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擦擦嘴角，转身，神态自若地问道：“去哪？”
方呇看着他，突然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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