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雅离开那天的空气格外粘稠。北站站台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离别特有的酸涩气息。她用力抱了抱我,长发拂过我的脸颊,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馨香。“好好吃饭,按时吃药,电话手表不许关机,”她在我耳边飞快地叮嘱,声音带着强装的轻快,尾音却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的古筝可等着你的钢琴合奏呢。”检票即将结束的提示像一声悠长的叹息,火车载着那抹阳光灿烂的身影消失在铁轨尽头。站台上瞬间空荡下来,南方的湿热重新包裹上来,沉甸甸地压着胸口那团尚未完全消散的“湿棉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感。我捏紧了口袋里冰凉的哮喘喷雾外壳,目送着复兴号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被铁轨尽头的热浪吞噬。
暑假的尾声,伴随着雅雅返回济南的不舍,和热搜余温的渐渐散去,厦门的空气里重新弥漫起开学特有的、混合着新书本油墨味与隐约焦虑的气息。那个在漫展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乐正绫本绫”,仿佛只是夏日里一场短暂而绚丽的梦境,随着海风飘散。镜子里,依旧是那个脸色带着些许病后苍白、身形瘦削的林婉凝。
手腕上那道被衣袖刻意遮盖的伤痕,已经变成一道浅淡的粉色印记,像一枚无声的勋章,也像一个冰冷的警示。抑郁症的药瓶依旧躺在书包夹层里,提醒着康复之路的漫长。但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份被雅雅和意外舞台重新点燃的微小火种,并未完全熄灭,它在心底深处安静地燃烧着,提供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自我肯定”的微弱暖意。
父亲小心翼翼地把我送到校门口,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担忧和欲言又止的鼓励。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熟悉的、混合着海腥和粉笔灰的味道涌入鼻腔,带来一丝微弱的眩晕感。攥紧了书包带子,我踏进了鹭岛三中初二(7)班的教室。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冷漠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陈浩坐在后排,斜睨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带着恶意的冷笑。几个上学期末曾疏远我的女生,眼神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目光,迅速低下头。只有梓琳,在与我目光相接时,露出了一个带着担忧和鼓励的、极其微弱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我沉默地走到自己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书本。动作平稳,心跳却如擂鼓。熟悉的环境,却带着全然陌生的心境。这里不再是那个能将我轻易碾碎的泥潭,但依旧是布满荆棘的战场。
开学第一周,便是入学摸底考试。像一块试金石,检验着休学期间的成果,也检验着我是否真的“王者归来”。
考场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密集的雨点。我努力摒除杂念,调动起和雅雅并肩复习时梳理清晰的每一个知识点。数学的公式推导依旧需要全神贯注,英语的阅读长句偶尔还是会带来阻滞,但那些曾经让我头痛欲裂、思绪混乱的迷雾,似乎被驱散了大半。尤其到了生物和地理试卷——
熟悉的细胞结构图!热河生物群的化石演化序列!世界气候类型的分布与成因!政和八闽鸟的最新研究进展!那些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的知识,如同沉寂已久的泉眼,在试卷的召唤下汩汩涌出!笔尖流畅,思维清晰。不再是挣扎求生,而是从容应答。那种掌控感,久违地回到了指尖。
几天后,成绩公布。
巨大的公告栏前围满了学生。我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挤进去。但周围的议论声像长了翅膀,清晰地钻进耳朵。
“卧槽!生物年段第一又是林婉凝!99!”
“地理也是她!100!断层第一!”
“总分…年级第48!她不是休学了吗?!”
“假的吧?上次期中不是考砸了吗?”
“听说她抑郁症休学的…这看着不像啊?”
“啧,瘦得跟竹竿似的,脑子倒挺好使…”
周晓慧和李明也挤在人群里,看着我的成绩,脸上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钦佩和自惭形秽的复杂情绪。他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迅速低下头,没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回避我,但也没有靠近。
教室里,空气微妙。当我走回座位时,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身上,探究的、惊讶的、甚至带着点敬畏的。曾经那些无形的、冰冷的排斥壁垒,似乎被这耀眼的成绩单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然而,那层疏离的隔膜并未真正消失,只是从**裸的排斥,变成了一种带着距离感的沉默观望。
“陈浩,你不是说人家‘够不到架子’也‘考不上架子’吗?脸疼不?” 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似乎是和梓琳关系好的女生)响起,引来一阵压抑的哄笑。
我不用看,也能想象出陈浩那张瞬间铁青的脸。他和他那几个狗腿的窃窃私语和阴冷目光,像冰冷的针,但我只是微微挺直了脊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议论与我无关。内心的波澜,被一层平静的冰面覆盖。这份成绩,不是炫耀,不是复仇,只是对我自己、对雅雅、对父亲、也对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一个无声而有力的宣言:我,林婉凝,回来了。而且,没有被击垮。
回到教室。气氛有些微妙。孙老师拿着成绩单进来,脸色复杂。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冷漠或厌烦,而是混杂着惊讶、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评试卷,重点表扬了几个进步的同学,唯独跳过了我那个耀眼的第一名,仿佛它们不存在。
意料之中。我平静地听着,在生物试卷上标记着孙老师讲解的易错点。
下课铃响。新的班主任——一位姓秦的中年男老师,教语文——走进了教室。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讲台前,目光温和地扫视全班,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林婉凝同学,”秦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教室,带着一种真诚的赞许,“这次入学考,你的生物和地理成绩非常优秀,总分进步也很大。听说你上学期因病休学了一段时间,能在短时间内调整状态,取得这样的成绩,老师为你感到高兴!这背后付出的努力,值得肯定!这是扎实的功底和顽强毅力的体现!大家要向林婉凝同学学习,学习她克服困难、专注学业的精神!”
他的目光温和而充满力量地看着我,像是穿透了口罩,看到了那个在病痛和绝望中挣扎、又在微弱星火指引下艰难爬起的灵魂。“林婉凝同学的经历告诉我们,人生路上没有真正的绝境,只要心怀信念,脚踏实地,就能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老师很欣赏你的韧劲,也希望你能继续保持这股势头,在初二这个关键学年,再创佳绩!”
欣赏。
这个词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炭火,落入心湖。不同于王老师那种带着同乡情谊的疼惜,也不同于雅雅那种毫无保留的挚友信任,这是一种来自权威师长的、基于实力的、纯粹的认可。它不掺杂同情,不带有施舍,是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尊重。
这突如其来的、当众的、来自新班主任的肯定,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我平静的冰层,直抵心底。我抬起头,迎上周老师带着笑意的、鼓励的目光,心头微微一颤。一种久违的、被“看见”的酸涩感悄然弥漫开来。
“另外,”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鉴于林婉凝同学在生物学科上的突出表现和浓厚兴趣,我提议,由她继续担任我们班的生物课代表。孙老师那边,我会沟通。”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孙老师刚撤掉我,新班主任就当众宣布让我“官复原职”?这无疑是对孙老师权威的一种温和却明确的否定。
秦老师似乎没看到大家惊愕的目光,微笑着看向我:“婉凝同学,身体能胜任吗?收发作业、协助老师、组织课前准备这些工作?”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站起身,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回答:“谢谢老师信任。我可以。” 没有激动,没有怯懦,只有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沉稳。这一次,不再是那个需要踮脚够架子的“不合格品”,而是凭借实力赢回的认可。
“很好。”班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希望大家在新的学年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放弃对知识的追求和自身的努力。好了,下课!”
秦老师离开了。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比刚才看到成绩时更加热烈。惊讶、不解、羡慕、嫉妒…各种目光交织在我身上。陈浩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狠狠剜了我一眼,摔门而出。
梓琳第一个走过来,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小声说:“婉凝,太好了!秦老师真好!”
我回她一个浅浅的微笑,开始收拾书包。胸腔里,那颗在休养中缓慢修复的心,因为周老师的肯定和这份失而复得的“职责”,而注入了一股微弱却坚实的力量。它不再是沉重负担,而是一份带着温度的信任。
走出教学楼,鹭岛傍晚的天空依旧有些灰蒙蒙,但夕阳挣扎着穿透云层,在海平线上方涂抹开一片暖橘色的光晕。海风带着湿意吹拂在脸上,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手腕上的伤痕在衣袖下微微发痒。我抬起手,迎着那抹穿透云层的微光,轻轻握了握拳。
重返泥沼,荆棘依旧。
但这一次,手中握着的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用努力赢回的证明,是师长给予的微光,是远方星火传递的暖意,是内心深处那簇被重新点燃的、名为“林婉凝”的、倔强不熄的火焰。前路或许依旧坎坷,但至少,我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风雨的脆弱幼苗。那份在月巷回响中找回的自信,如同星火燎原,开始在这片曾经冰冷的土壤里,悄然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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