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万尼亚和谢廖沙小跑着赶到行政处时，音乐声早已穿透墙壁在街道上回荡。随着频繁开合的大门，欢声笑语不断涌出。万尼亚把皮袄挂在靠近出口处——方便随时开溜——然后溜进大厅。"帽子匠"乐队的歌声从留声机喇叭里倾泻而出，木地板上已有几对舞者。他看见索尼娅的闺蜜正和一位红润卷发的女中尉跳华尔兹，便故意驻足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再百无聊赖地沿墙踱步。
主墙边，科特科夫同志正站在梯子上悬挂切博塔廖夫班组的肖像照：短发尤拉·鲍里索夫更像通缉令上的逃犯而非劳动模范；基里尔·扎伊采夫活脱脱是《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电影里走出的壮汉；而季玛本人那双摄人心魄的浅蓝眼睛，即使在黑白照片里也格外醒目。廖尼亚班组的照片则整齐靠墙摆放，万尼亚皱眉走开，不想看见廖尼亚咂舌离去的身影——这人总能用棋盘横扫当地小伙。万尼亚曾对廖尼亚有过好感，即便知道他和玛申卡已申请到新房，此刻见科特科夫刻意调换照片顺序，心里仍不是滋味。
他在人群中找到谢廖沙的红发顶，确认没人欺负这小伙子（好在尤尔-托利奇那儿有个交代），便侧身溜进原本作为"红色角落"、如今堆满破鼓烂凳的储藏室。万尼亚蜷坐在门边的箱子上点烟，望着青烟如蛇袅袅上升。
狭窄的走廊隔绝了音乐与人声，任何脚步声都清晰可辨——足够他提前预警。
他需要独处整理思绪。近来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厌倦：交换机旁偷听的乏味对话、千篇一律的饭菜、米沙和尤尔-托利奇日复一日讨论的琐事。或许日兹涅夫斯基提到的检查员能给这潭死水带来波澜？若来者恰巧是个戴礼帽的英俊男人（他暗自期待），说不定能像安东·莫莫特那样通过婚姻逃离。毕竟苏联是自由国度，离婚又不像爱尔兰那般被禁。
他掐灭烟头正要续一支，门外突然传来科特科夫的声音："看那些新人发现基里尔名草有主时的表情，简直是一大乐事。"万尼亚立刻明白所指——每个初来者见到基里尔·扎伊采夫都会愣神，直到尤拉·鲍里索夫亮出婚戒把恋人拽进舞池。瘦小的鲍里索夫与魁梧的扎伊采夫看似不搭，但只要音乐响起，旁观者总会先瞠目结舌，继而为他们由衷欢喜。
"让他们玩吧，"季玛低声说，似乎靠在了储藏室门上。万尼亚屏息凝神。
"你一直没来领住房证，"科特科夫揶揄道，"连堪察加也见不着人影。"
"科特科夫同志，我来这儿是干活的，不是给年轻团员许诺列宁同志般永恒的愛情。"
"可惜科列斯尼科夫同志没听见，"罗曼·伊戈列维奇大笑，万尼亚也捂嘴窃笑，"不过你真该看看人们怎么瞻仰光荣榜上你的照片。"
"等他们明白扎伊采夫没戏之后吧。"季玛语气阴郁，显然厌烦这场谈话。万尼亚想起今早谢廖沙对科特科夫的抱怨，不禁对季玛心生同情。
"就说这些年忘我劳动让你忘了怎么追求..."
"没忘，"季玛打断他，"只是没兴趣。"
"嘴硬。认识我多少年了？"火柴划燃声传来，烟草味从门缝渗入，万尼亚无意识转动烟盒。"若有心追求，一周就能拿下任何人，但我..."
"一周？"科特科夫像发现浮标颤动的渔夫般紧咬不放。
"随便哪个推门进来的都行。"季玛倔强地防御。万尼亚屏息凝神——四个月没看戏，两个月没进影院，这偷听来的对话比任何电影都精彩。
"抱歉，"谢廖沙的声音突然响起，"请问看见万尼亚...扬科夫斯基同志了吗？"
"没有呢，谢廖任卡，"科特科夫甜腻地回答，伴随拍肩的闷响，"祝你好运，季玛。"
脚步声渐远后，万尼亚终于放声大笑。
"跳支舞吗？"谢廖沙转身时，那双摄人心魄的浅色眼睛正凝视着他。
切博塔廖夫·季玛——光荣榜照片里那个络腮胡本人——单手叉腰站在对面。他们身高相仿（谢廖沙在伐木区就注意到了），但此刻季玛微微驼背歪头，指间捻着未点燃的"卡兹别克"香烟，烟草气息竟盖过了松林与寒霜的味道。
"你总叼着烟跳舞？"谢廖沙没话找话。余光瞥见周围腾出空间，附近的舞者都停下来观望——整晚拒绝所有邀约的季玛，此刻竟主动出击。
"不，"季玛把烟塞回皱巴巴的蓝衬衫口袋，期待地望过来。谢廖沙突然昂起下巴："戴着帽子跳？"——那顶带绒球的针织帽下，几绺硬挺的黑发正搭在额头。
季玛没笑，但眼神柔和下来。他戏剧性地揪住绒球扯下帽子，塞进裤袋，张开双臂。这场景让谢廖沙想起林间空地的哄笑、杰尼斯关于大胡子的调侃，以及储藏室门口季玛的瞪视。他耳尖发烫，从乱发到锃亮靴尖将对方打量个遍：
"不了，切博塔廖夫同志。"他倨傲转身，每一步都踏得郑重其事。
身后，季玛抚平胡须，向凑近的花裙姑娘致歉，最后瞥了眼谢廖沙，揣着烟盒离开了舞池。
"你是第一个拒绝季玛的人，"万尼亚坐到旁边，用播音腔点评，"娜塔莎·罗斯托娃在首场舞会可不敢这样。"
"他也配称安德烈·博尔孔斯基？"谢廖沙看着季玛披上棉袄消失在门口，带进一簇飞舞的雪粒，"我回工棚了。"
"怕拒绝他后再没人邀舞？"万尼亚虽嘲讽，却也跟着起身。
"五人组"还亮着灯：米沙批改夜校作业，尤尔-托利奇在绘制墙报标题。谢廖沙蹭到炉边取暖，突然发觉——比起喧闹的舞会，他更爱这盏灯下的宁静。
"首场舞会如何？"医生头也不抬地问。
"本地伐木工里没一个博尔孔斯基，"谢廖沙模仿万尼亚的语气。
"连切博塔廖夫同志也不例外。"上铺传来补充。
尤尔-托利奇放下笔，X光般的视线扫来。米沙轻声解围："去睡吧，你早班。"
食堂的轮班从清晨五点开始。十二小时站立烹饪令人疲惫，但谢廖沙甘之如饴——正是烹饪将他从高考落榜的阴霾中拽出。食材、火候与时间，一切都有标准答案。当五十份早餐同时需求时，你只能全神贯注：往粥里加糖，往汤里撒盐，往果冻拌淀粉（千万别搞混）。
早晨六点半的食堂，困倦的工人们沉默递来餐券。谢廖沙机械地舀着燕麦粥，切黄油，扣上自制苹果酱。
"早安，谢廖沙。"
节奏被打断了。季玛从取餐窗口探进头，晨光中笑得格外明朗。那双浅蓝眼睛在晒黑的脸上格外醒目，谢廖沙模仿万尼亚的腔调掩饰心跳："早安，切博塔廖夫同志，餐券。"
"今天什么粥？"季玛递来餐券时问。
"燕麦，"谢廖沙恶意地用勺子指向右侧，"那边有菜单明细。"
"但没写你往果酱里加了肉桂，"季玛的笑容像破晓的阳光，"谢谢你这么做——更美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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