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叔,您看……”江萱焦急地等待了小半个时辰,看见掌柜的身影赶紧迎上去问。
掌柜的皱了皱宽厚的眉头,嗡嗡的声音多了几分低沉之感。“你也知道,你家小酒馆出了那样的事,怎么还能租出去呢?我这段时日也是尽力帮你留意了,只是……”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江萱一时心里难过,但还是勉强抿嘴苦笑一下,将自己手中的篮子递过去道:“满叔,知道您忙,让您费心了,这是我今日做的一些点心,谢满叔这几日为了我的事奔波,若是有人愿意接手小酒馆,还烦请通知我。”
掌柜的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地接过篮子,这件事大概事没谱了,但是为了彼此心里都好过些,他忍着鼻头微微发酸的感觉应声道:“哎!”
江萱没有回家,而是失魂落魄地回到小酒馆。这里已经擦拭一新,她打开所有的窗户,让外面的阳光进来,可是她的脸藏进黑暗里,一动也不愿意动。
郭怀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从楼上下来,冷不防看见角落里坐着的她,猛然吓了一跳,脚下一滑,直接从台阶上跌了下来。他揉揉酸痛的屁股,走到江萱旁边坐下,放下自己的行李,摸摸壶的外侧,水已经凉了,起身热一壶水拿过来,给江萱倒一杯递过去,轻声说:“暖暖。”
外面已经是艳阳高照的春三月,只是江萱的心中还凝结着一块坚冰。
“你若是信得过我,就把小酒馆卖了。”
江萱霍然抬起眼睛注视着他。
郭怀安依旧不紧不慢地说:“这里出了那样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若是你接手之后重新开业,尚还有起死回生的可能。但是如今是你用钱之际,商人重利,大都顾虑之前的事情。若是你肯想明白,无论是小酒馆还是其他的什么店,如今只是你的本钱,你总有逆风翻盘的那一天,就听我的,把它卖了。”郭怀安站起来环顾四周,走到窗边关上窗户,站在那里说:“卖掉它,兴许还会有些达官贵胄想要买,到时候你仍旧做这里的掌柜的,帮对方打理生意,既不用离开这里,你的经商之才也不会被埋没。”
江萱低沉的脑袋抬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坚定地看向自己的样子。
郭怀安重新背好自己的行李说:“谢谢你送我的干粮,我一定蟾宫折桂荣耀而归,到时候江掌柜的店,又再一次名满京都了。”他满不在乎地笑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指着门口说:“我当时就在这里被老掌柜收留,他跟我说,我有读书之才,不该因为一点盘缠而被埋没,于是收留我,而今我看你是不世出的经商奇才,还望你珍重自己,往前再走一步。”
郭怀安走了以后,江萱趴在桌子上恸哭,她的肩膀随着胸腔抖动,眼泪落在桌子上,颗颗冰凉。她的手不经意间碰到还热着的水壶,温暖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双手捧住,许久,才缓缓平复了浑身颤抖的战栗难过。她再次去找满叔。
“满叔,知道您忙,整个京都买卖房屋都要从您手里过一遍,我这家小酒馆,回去我想了想,愿意忍痛割爱,卖了它,若是哪位有缘人愿意要的,出价只要合适,我随时能签合同。”
满掌柜宽厚的额头一旦蹙眉,就显得心事重重,他略一思索才说:“今日倒是有个人问你这小酒馆卖不卖,只是没说价格。”
正说话间门口走进来一个气宇轩昂的白净书生,全身上下的衣服没有一丝褶皱,因而平添了一身的贵气。他走进来,店里忙碌的所有伙计和顾客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盯着他看,似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更亮了一样,简直像一抹光照进来。
“颜公子,您大驾光临,我的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满掌柜迎上去。
“掌柜的,我上次问你的事情,可有回信儿了。”
“有。有!”满掌柜赶紧点头,引着人往江萱这里边走边说:“这位就是小酒馆的少东家,江姑娘。”
“江姑娘,这位公子上午就来问过你的小酒馆卖不卖,没曾想你愿意卖,因而也没谈价格,您二位若是都有意愿,不妨来这里一叙。”满掌柜伸手做了个往里请的动作,伙计已经上前一步打开了屋门。
“江姑娘,请。”颜何走到门口又对满掌柜笑道:“我俩商定后你拟个合同就行。”
“是。”
“忙去吧。这儿不用你管。”
满掌柜朝江萱看了一眼,躬身道:“是。”
“江姑娘,又见面了。”颜何直接坐下,倒不做作,笑盈盈地看着江萱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里没有颜相,只有颜何。我出价三千两买你的小酒馆,你意下如何?”
江萱心里盘算了一下,卖掉所有能卖的东西,她只凑足了七千两银子,正好还差三千两,只是钱到手就送出去了,自己今后该怎么生活?于是眼珠一转问道:“我这小酒馆就是前些日子出了命案的地方,颜公子可知道?”
颜何转动着手中折扇道:“自然知道。”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好笑着主动问:“出命案的兄弟二人,哥哥叫夏山,弟弟叫夏青。那个夏青,你见过的。”颜何看着她,在她的眼神中读懂一丝惊恐不安,于是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边,“真相大概就是你猜的样子,至于要不要上我这条船,你决定。”
江萱的目光中闪着一丝泪花,她坚定地看着手中的水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心里升腾起一股酸苦的触感,黏黏的,闷闷的,带着恨意,她说:“我同意把小酒馆卖给你。”
“好。”
“还有,想必颜公子定然不会亲自经营这家小酒馆,我愿意做那里的掌柜,替公子打点好一切。”
“还有吗?”颜何像是洞悉了她内心的犹豫。
“还有就是,我已经卖了所有的东西,如今身无分文,无处安身,我虽为弱女子,可是自信有经商的能力,还望东家能够管我的吃住,并且把今年的工钱预付给我。”
“江姑娘好算计!”颜何笑着拿扇子点点桌子,“你就住在小酒馆吧,那里你也熟悉。”
“谢东家。”江萱起身施礼,拿了合同和银票就跑,脚底抹了油一般,丢下颜何一溜烟儿就跑没了踪影。
“您看这。”
“无妨,满掌柜,您的中间利钱我来出。”
江萱赶紧来到福满钱庄对银子,把一万两银票兑成一个个银锭,又烦请掌柜的带着伙计给她送到小酒馆门口。
那是一个黄昏,江萱坐在小酒馆的大门口,开着门看天边粉红的云霞,她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带着期待、兴奋、欣喜,在这里等待日落。一切都是她满意的样子。
子时,江萱牵着马车来到谢府门口。
“江姑娘稍侯。”黑夜里出来一个人影,不紧不慢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带了几个人出来搬东西。
“老爷说了,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江萱伸手摸到一丝冰凉,拿起来看,是一块玉,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还想问些什么,那几个人已经脚步匆匆进了谢府大门,并且把大门关上了。夜里黑漆漆的,凉风直灌头顶,她打了个寒噤,坐在马车上往刑部大牢走。
天上挂着半轮明月,虽没有星星,但是她总觉得星星都在云层里看自己,她的心情也变得自在起来,一路上盘算着把父亲接出来后,如何解释家里的一切变故。哪怕父亲一时气急了,骂自己两句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家里的院子和小酒馆是他毕生的心血,如今人到暮年,一切从头再来,若是有些脾气,还要受着。
江萱来至大牢,门口的人不认识,冷冰冰地叫她离开。江萱只好拿出身上仅剩的几两银子递过去,祈求道:“奉了谢尚书的命令,前来接江城走。”
“江城?”那个人的眉毛拧得快连在一处了,“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的。”江萱的整颗心冷了半截,用手指着大牢里面说:“我上次还进去看过他!就在这这里!谢玉录谢大人告诉我今日可以接走我父亲江城。”她慌乱地掏出来玉佩只给对方看:“你看,这就是谢大人给我的令牌。”
那个人像看一个傻子一样,沉默地看着江萱一点点没击溃,挠挠被风吹动的眉毛说:“那这样吧,你随我进来找找。”
大牢里看遍,果然没有江城,江萱整个人都吓傻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大牢门口,像被钉在那里的一根木头。
许久,狱卒像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拍拍江萱的肩膀说:“江姑娘,我也是前几日上任的,具体情况不清楚,昨天晚上这里死了一个人,按年龄倒与你父亲相近。不一定是你父亲。”
“他现在在哪儿?”
“江姑娘你先松手,你抓疼我了。昨天那个人到今天我当值才发现,于是送出去了。在乱葬岗。”狱卒双手紧紧抱住胳膊,又往后退了半步,生怕她再次抓自己,试探着说:“城门已经关了,你明日可以出城门看看。”
江萱不知道踩在石头上还是踩在棉花上,只觉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马车那里走,也不知道怎么上去马车的,涕泪滂沱的脸上被夜风吹得冰凉,她看不清路,直到一个人勒住了马车缰绳。
“大胆!你是谁?怎敢在大街上随意奔走,冲撞了今日圣上新封的武状元!”
江萱满眼是泪,根本看不清对方是谁,也听不清对方的声音,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马蹄声,如风嘶鸣着朝她跑过来,伸出舌头轻轻舔舔她的脸颊。她用袖子擦掉眼泪,抱着马恸哭道:“如风——”
说话的人没想到自己一番话居然把一个小姑娘吓得哭成这样,看武状元似乎与她相识,连马都认识,赶紧躬身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
江淮从马背上下来,抚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背,好一会儿才温和地说:“怎么哭成这样?”
谁知道江萱一拳捶在他胸口,又扑进他怀里抱着他说:“我找不到父亲了。牢里的人说在乱葬岗,我要去找找。”
“你这样怎么去找?”江淮抱着她拍着背轻轻哄着。
“你把马车送回家。”
“是。”
“不要!”江萱在她怀里使劲儿摇头,声音都已经哭得沙哑了,“我没有家了,为了救父亲,已经卖了所有的东西。”
江淮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后脑勺,揉了揉才隐忍着轻声说:“你现在住在哪儿?”
江萱抬头,天上的明月在他脸侧若隐若现,她止住了哭泣,抽搐着说:“小酒馆。”
“送过去!”
江淮搀着江萱,一把扶上马背,自己再翻身上马,坐在她后面,拉紧缰绳说:“我带你出城去找。”
凭着武状元的身份,守城的人并不敢拦江淮。他带着江萱出城直奔乱葬岗而去。这里平常会丢弃一些刑部大狱无人认领的尸体,还有一些意外死亡的,他不敢深想。一路上江萱冷得瑟瑟发抖,他只好从后背抱紧她一些。
远远就闻到令人作呕的尸臭味,走近了些,江淮翻身下马,江萱从马上摔了下来,幸好他及时接住,没有受伤。
江萱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火烛,吹出一个微弱的火光,火光照亮了她略带凄苦的脸,江淮有些心疼地上前拍拍她的手背说:“别害怕。”
江城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在一棵大树下,他略带安详地躺在哪里,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江萱远远就看见了,她疯了一样跑过去,被路上的石头绊倒,滚出去几步,又赶紧爬起来,跑到江城身边跪下。
“爹。”江萱的眼泪夺眶而出,用了最大的声音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已经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江淮也跪在了她身旁,满脸悲戚,欲哭无泪。
江萱抱着江城已经冰凉的尸体不肯松手。
“萱儿,你放开他,让我看看。萱儿,你听话,你说,谢玉录已经答应拿钱放人,可是如今钱拿了,人却不护住,你得让我查看一下。看是突发疾病还是被人陷害。”
江萱怔怔地松开江城。
江淮拿着火折子在他身上从头照到尾。
“萱儿,你看,只有脖子这里一处勒痕。”
江萱哭得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只是静静地听他说。
“你听我说,我们今夜埋了你父亲,接下来回去查找真相,一定要找到真凶,让他付出代价!”
“哥!”江萱扑到江淮的怀里,再次痛哭起来。
江淮怔住,不知所措地推开她的手,站起来说:“你叫谁呢?”看她哭得一滩泥一样瘫软在地,于心不忍,又蹲下来摸着她的头说:“我们俩的事,以后再说。”
江淮挑了一块地方,埋葬好江城。
江萱只是跪在一边哭,泣不成声。东方已经破晓,晨曦洒在她身上,也洒在坟头,她跪在一旁用手抓着土,整个人都埋进黑暗里。
江淮一把提起她的肩膀,像提一只小鸟一样,把她提起来,怒问:“你要不振作到什么时候!”
“你问我吗?”江萱抹去满脸冰凉的泪,“我已经失去一切,难道现在为我曾经拥有的亲情悲痛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走,我送你回去。”江淮一把把她提起来。
“所以你现在不打算认我是吧?”
“你今天失去的这一切,我二十年前都已经失去过!可是我没有时间伤心难过,因为我还要活下去!如今,我是大周的武状元。”江淮拍拍自己的胸脯,“我要活出个人样来,才对得起经历过所有不公的我自己!”
江萱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身盔甲,站在朝阳里,整个人都显得意气风发。
“对不起。”
“走。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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