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0日-
我从阁楼出来了。虽然已习惯了沉闷,但不用再躺在那片生锈的铁架上,听整夜的蚊子和苍蝇振翅,也是好的。
对现在的我来说,只要还能活着,便没什么再能激起我内心的翻涌了。
天气渐热,屋里太闷,吃晚饭时便把桌子搬出来,坐在院里。
气氛很诡异。他不可能不明白我恨他,可他仍旧安然地坐着,喝着酒,嘴里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而我,深知正是面前这个人一手造就了我的困境,却也仍旧坐在桌边,直起疼得像脊椎错位一般的腰,用跌倒时折在地上的手指勉强握住筷子,默不作声地往嘴里推白饭。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待在阁楼里太久,下楼时被太阳晃了眼,不慎腿软跌了下去而已。
菜是阿姐做的,很香。他嫌太素,没油水,挑了几筷子把肉片吃光后便不再动了。
我很快吃完了饭,拿起自己的碗筷,正要走向厨房时,他忽然叫住了我。
我转身,垂眼问什么事。
他没开口,从兜里摸出烟来,慢吞吞地点上,冲着我吐出一团呛人的雾来。
我的鼻子本能地拱起田垄般的褶皱,意识回笼的转瞬即消失不见。我很想把瓷碗用力掷出去,砸到他的脸上,让碎片四处炸开,撕破他可恨的嘴脸。
但我只是攥紧那只没有拿碗的手,一言不发。
“想明白了没有?”他叼着烟,斜眼看我,话音含糊。
“人呐,就要认命,要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的二郎腿翘得很高,连带着桌板也在抖动。
“那些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听听也就算了,要是当真信了,那就是蠢!”他的巴掌拍起桌上碗盘一阵震荡。
“你那个妈也是,自己成那样了,差点把你也带坏了。幸亏死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我要用尽全力才能扼制住脸部肌肉的颤抖。
他手指夹烟,往地下吐口唾沫:“算了,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崽,我不跟你计较。”
“以后啊,乖乖呆在家,听我的话,保准你能嫁个好人家。”
“来,过来。”他对我招手,我站在原地,淡然看着他,没动。
他从喉咙里清出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用鞋底使劲摊平,却没再抬手,只烟头在上下翻飞,自顾自道:“明天四爷爷家的崽办满月,你早点去帮忙。”
他仰脖吐出一个烟圈,滚动的喉结像古树的瘤子。
“知道了。”我点头,并不看他,而是凝视空中逐渐散去的烟尘,“还有事吗?”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粗大的舌头蛇一般滑过焦黄的门牙,挥手厉声道:“走开,别在这儿碍眼!”
我走进厨房,把碗放进水池,双手撑在边沿,头深深埋进胸前,长长地吸气。
空气里残存的油烟味沿着喉管向下,渗透进每个肺泡,沥青般胶粘着,堵死了呼吸。
认命吗?或许该认命了。
他说的没错,现在的我没有资格触碰遥远的妄想。
甘心吗?
怎么会甘心呢。
没有力气再去争了。
抛下一切痴念,将大脑泡进村头的浊水塘,身躯埋进山后的红土。这才是我的归宿。
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命,还能再奢望什么呢?
就这样吧。
“不想去的话,我替你。”没有听见脚步声,阿姐的手轻柔地搭上我的肩。
“不用了。”我摇头,“我可以的。”
他们不喜欢阿姐。说她是个不要脸的骚.货,亲妈刚死就觍着脸嫁过来。
我去,至少他们还会看在我们之间的那点血缘,不会很难为我。
我松开手,对阿姐挤出一个笑脸,用最平常的语气岔开话题:“今天的炖蛋是怎么做的呀?教教我吧,我总是做不好。”
她的眼睛里依然存着对我的担忧,看透了我这层浅薄的伪装,望见我心底的厌烦。
我讨厌村里的一切,讨厌里面的人,或老或小,或男或女,讨厌他们对我、对妈妈、对阿姐的偏见和轻视,讨厌他们的愚昧、短视、封建和刻薄。
偏偏,正是他们组成了我的整个世界。
明天的满月酒,是四爷爷二儿媳妇的“独生子”。她嫁过来时只有十七岁,七年间她生了四个女儿。四爷爷提到她们,总说是四个赔钱货。如今这一个生下来,他们却说他是王家的宝贝根苗,管他叫独生子。
独生,独生,多可笑的称呼。像是在说,从前的女儿都不算人似的。
我也不喜欢我的那些堂姐堂妹。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或多或少地嫌弃过我的妈妈。她们会在来家里时,像避瘟神一样躲开从旁边走过的妈妈、对她的背影吐口水,会尖叫或大哭着抗拒妈妈的靠近、打掉她友善的手,会在走出我家大门后,毫不犹豫地把妈妈送给她们的东西丢进水沟……在路上遇到我,她们也总是远远地避开。上学时,那些有关妈妈的话之所以能在同学间流传如此之广,也少不了她们在背后嚼舌根。
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当然明白是那些大人告诉她们不要和我们走得太近,这不妨碍我对她们的恨。
说到底,我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我没法对那些人宽容。既然她们能如此对待无辜的妈妈,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讨厌她们?
难道为了搏一个善良的好名声吗?
妈妈是善良的,她善良到不忍心恨我。她的结局是什么?
我绝不做第二个妈妈。
但我并不打算违抗他。
因为那会给我带来更多的麻烦,也会让阿姐难办。
说到底,她还是他的妻子。她想要在这里立足,就得融入这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而非被他们越推越远。
我了解那些人,要是阿姐堂而皇之地过去,他们会耻笑她,说她不要脸、倒贴,一个劲地孤立她。
我去则不同。我毕竟“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做小伏低、逆来顺受对我来说并不难演,不论心里对他们有多少不满,在长辈们眼里,我也是个安静的“乖孩子”。
我要让他们对阿姐改观,让他们知道她对这个家有多好,让他们明白她是个懂得报恩的好人。
这些事对我不难办,我从来就擅长察言观色,能看出他们是真心待人还是表里不一。我很小就明白,对强硬的人要顺从,对暴躁的人要安静,对狡猾的人要装傻……对每一种人,都有不同的对策。
妈妈说这是一种天赋,但我从前并不好好珍惜。我总是随着自己心意,并不时时刻刻带着假面。
那时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妈妈离开这里,走出山村,去最大的城市,上最好的大学。既然不会永远留在这里,那么又为什么要哄着所有人呢?那太累,也太卑微了。
第一次听说心理学时,我便暗自认定,我一定要去学这个,我想用科学的方式发挥我的天赋,让它们成为我的成就,而不仅仅为了生存。
现在,我明白这想法有多可笑了。
连眼下都过不好,还谈什么未来?
只是,只是……
只是为什么胃在绞痛?刚咽进肚里的饭菜随着阵阵翻腾涌上喉咙,争先恐后地要往外冲。
整片肚子都带着刺痛,我已无法站直,唯一能做到的是蹲下去,感受体温的飞速流失。
不知过去多久,只感觉到自己正在移动,手臂被托着,缓慢地走向看不清的前方。
眼前最初显现的是灰白的轮廓,好像一丛丛鬼影在晃动。
肺里像在拉风箱,粗重艰难的一呼一吸间,重新发现了颜色。
面前的是一把蒲扇,并不牢固的扇柄发出细微的嘎吱声,送来的风带着点残羹冷炙的气味。
“有好点吗?”阿姐的脸挤开了蒲扇,长长的睫毛下,那双黑眼睛里藏着浓郁的担忧。
腹部的不适已经淡退,不知为何,我的脖子又变得很疼。
喉咙里堵塞着一口无法吐出也无法咽下的苦水,抑制了发声,只能用最轻微的点头回答她的问题。
每一次向下点头都像将脑袋往一把钢锯上撞,勉强找到一个角度,略略驱散大脑的迷雾。
那一瞬我看见了星空。灿烂得仿佛一场梦,使我怀疑是否只是大脑缺血造成的一刹幻觉。
但它们没有散。那些星星,或明或暗的,来自遥远的宇宙,傲然空悬着的星星们,它们发出的光在我的眼前组成了无比绚烂的长河,比任何时刻都要明亮。
周围寂静一片,连往日喋喋不休的蝉鸣都没了踪迹,蒲扇的风被自然的风取代,疼痛也随之消弭。
我想伸出手去,把它们揽在自己的怀里,但手臂没有分毫力气,于是只能仰望。
突然,耳畔响起“砰”的一声,面前的桌边多了一碗黑沉沉的汤药。
“喝了,治肠胃。”他遥遥地丢下一句话,甩手走进了房间。
我像从噩梦中醒来般,浑身的汗毛都因他的出现而竖立。我如落水的人一样拼命的向前向旁抓握,企图捞到一株岌岌可危的稻草。
“别怕,别怕,我在呢。”阿姐的声音隔了层膜般传进我的耳朵,她牢牢地抓住我的双手,把我拥进她的怀里,低声但坚实地安慰道。
碗边摇着白沫,像破碎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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