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的甜蜜几乎让林砺忽略了很多东西。
但是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东西就像是藏在心里的柔软的刺,时不时又会让她回到痛苦的清醒中。
她们之间曾经有过三次分手,每一次都让林砺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在2016年的暑假前,在一家川菜馆,林砺拿到了结算的兼职工资,请程雪卿吃饭。
空气里弥漫着花椒、辣椒和油脂混合的复合香味,店面不大但是吃饭的人很多,这种小店就是靠物美价廉吸引回头客。
环境虽然不算很好,但是味道很不错,林砺精挑细选才选了这家店,提前预定了座位,并特地嘱咐了后厨少加麻、加辣。
入座后,她熟练地帮程雪卿烫碗筷、仔细地用纸巾擦拭她面前有些油腻的桌面。邻桌,一位头发花白、左手蜷曲颤抖的阿姨,正小心翼翼地给客人上水。
很自然地,林砺的目光扫过那双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看着它们在杯壁上艰难地维持着平衡——这让她想起了在霞光村同住一栋楼的张阿姨,每天半夜就要开始起床做馒头、包子。
张阿姨算是看着林砺长大的,她上小学的时候每天罗红霞都会给她两块钱买早饭,林砺每天雷打不动地找张阿姨买两个菜包、一杯豆浆。后来林砺上初中、高中都在住校,很久没再去过。
再后来,有一次她周末早晨去买包子,张阿姨将食品袋递过来的时候手就是这样抖个不停。她长大了,张阿姨也老了。
张阿姨正是用这双干枯、布满劳动痕迹的手,养活了一家人。
林砺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突然,阿姨经过时一个剧烈的抖动,杯中的凉水泼洒出来,冰凉的液体溅湿了林砺的牛仔裤,留下几点深色的印记。这微不足道的意外,甚至没让林砺皱一下眉头。她只是下意识地想把腿往后收一收。
然而,对面的程雪卿像被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瞬间弹起。昂贵的真丝手帕带着她惯用的、冷冽到近乎攻击性的玫瑰香气,被她用力地按在林砺湿了的裤脚上,反复擦拭。
她的声音拔高,冰冷而尖锐,轻易穿透了餐馆的嘈杂:“怎么搞的?叫你们经理来!这种手抖端不稳盘子的人,留着砸招牌吗?”
呵。这种小饭馆,哪里有什么经理?
林砺的心猛地一沉。她抬眼看向那位阿姨,看到那张布满风霜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浑浊的眼里涌上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惊恐。
那眼神林砺太熟悉了——那是底层人面临饭碗即将被砸碎的绝望,是生存根基被撼动的恐惧。阿姨佝偻的背弯得更低了,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油腻的桌沿,瘦弱的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声音像带着哭腔,破碎而卑微:
“对不住!真对不住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求求您高抬贵手…别…别叫老板…我家里…家里就指望我了…”她看见阿姨慌乱地想要鞠躬,姿态卑微得像是要将自己折进地砖的缝隙里消失。
阿姨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嘴里咕哝着“对不起”“要扣钱……”
这种工作本来就挣得就很少。
程雪卿没有反应,依旧双手抱胸漠然地看着在她面前低三下四的阿姨,下撇的嘴角显示了她此刻不耐烦的心情。
一股滚烫的愤怒猛地冲上林砺的头顶,烧灼着她的理智。
不是为那点微不足道的水渍,是为这刺眼的、来自她亲密爱人的、居高临下的践踏。
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的一次对话清晰地映在林砺的脑海里。那是程雪卿第一次带她去一家高级西餐厅吃饭。林砺尴尬又局促地跟在程雪卿身后,她没有吃过西餐,怕给程雪卿丢人。
一个穿着黑色制服、年龄看起来和林砺差不多大的年轻男人恭敬地替她把餐椅拉开,应该是标准的服务流程,但是林砺在入座前还是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
程雪卿坐在她对面,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神色。
等服务生走后,程雪卿带着疑惑的语气问她:“你跟他道什么谢?”林砺敏锐地从程雪卿的话里读出了一丝责备的意味,“我花了钱,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程雪卿说着慢条斯理地打开菜单。
好吧,程雪卿说得没错。但是她忘了林砺也在咖啡厅做服务生。
林砺又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她们刚确定关系后不久。一次错过了饭点,她点了外卖,程雪卿跟她一起去校门口拿外卖。
不知什么缘故,外卖小哥比规定的送餐时间迟了五分钟,来的时候满头是汗、搓着手连连道歉。迟到五分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林砺接过外卖,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
程雪卿却因为多等的五分钟被消磨完了耐心,她直接拿过林砺的手机点开外卖软件APP想要投诉:“这种人怎么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在程雪卿的世界里,守时很重要。当然,对于林砺也是,但是她只拿这套规则要求自己,而不约束别人。
“别投诉了,说不定人家有什么特殊情况。”林砺夺回自己的手机,阻止了程雪卿的下一步动作,“也不是什么多大的问题,算了吧。谁赚钱都不容易。”
程雪卿听见她的话就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赚钱不容易是我造成的?”她顿了顿,唇角勾起冷笑,“我为什么要体谅他?所有人都不遵守规则,那要规则还有什么用?你不觉得就是你这种烂好人才助长了这些人的风气吗?”她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
规则?程雪卿大概只遵守和维护对她有利的规则。但是林砺不想跟她争辩,两人冷战了半天,最后以林砺的撒娇讨好终结。
“够了!”往日相处的一些令人刺痛的细节闪过脑海,在一种厚积薄发中终于爆发。
林砺忍不住猛地站起身,动作快过了思考。她一把扶住阿姨颤抖得几乎无法支撑的肩膀,阻止了她那令人心碎的鞠躬。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从未有过的寒意和尖锐,直直刺向身旁那个光鲜亮丽的人。
“程雪卿。你看清楚!”她的目光死死锁住程雪卿不可置信的脸,“她不是一个‘服务员’标签,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会害怕、会疼、会为了一口饭拼命挣扎的人!”林砺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她自己难过,“她可能是我的妈妈!我的阿姨!我的姐姐!她也是爹娘的女儿,也可能是孩子的娘!”在这一刻,无数个在底层挣扎求生的模糊面孔,包括林砺自己的面孔,都重叠在了眼前这位惊恐的阿姨身上。
程雪卿的轻蔑,像一把盐,狠狠洒在了林砺心头那道名为“出身”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上。
周围吃饭的人因为她们这桌的动静,纷纷看了过来。
她注视着程雪卿美丽而张扬的脸孔,看见那张脸短暂失去血色,不是因为被她的话触动,而是因为愤怒。
对峙转到她们两人之间,程雪卿挑眉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下一秒,程雪卿抄起自己面前那杯冰凉的柠檬水,手腕带着一股狠厉的决绝,猛地一扬——
“哗啦!”
杯壁凝结水珠滑落如泪,映出两人扭曲倒影。
冰冷、黏腻的液体混杂着柠檬片和未化的糖粒,狠狠砸在林砺的脸上。
冰冷的触感瞬间蔓延,却远不及心口的寒意。
整个喧嚣的餐馆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林砺身上。
林砺没有动,没有去擦脸上狼狈的水渍。她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程雪卿。那潭水此刻彻底冻结,清晰地映出程雪卿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高高在上的精致面孔。那倒影像一根冰冷的刺,扎穿了林砺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她清晰地看到,也终于彻底明白,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从来不是小打小闹的脾气,而是一道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阶级鸿沟。
程雪卿那杯水,不是泼在她脸上,是浇在了这道鸿沟之上,瞬间将它拓宽,变成了一道她们之间再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所有的挣扎、妥协、甜蜜的幻想和痛苦的迷茫,都在这一刻,被这杯冰冷的水浇熄了。
她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暑假程雪卿要出国参加夏令营,而林砺要回老家摇奶茶。怎么能指望公主理解平民的生活?
林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一字一顿,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们,完了。”
说完这句话,林砺清晰地看到,程雪卿眼中最后一丝愤怒也迅速冻结,变成了同样冰冷的、带着被冒犯的傲慢和不解的寒光。她手臂上的白山茶刺青也在随着呼吸颤抖。
程雪卿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怪物。
心,彻底沉了下去。再无波澜。
那是林砺和程雪卿的第一次分手,在2016年那个闷热黏腻的暑假即将到来之前。空气中饭菜的味道,混合着脸上未干的柠檬水的酸涩,成了这段感情最终落幕的、刺鼻的背景之一。
暑假返校后,程雪卿第一次主动跟她道歉,林砺心软,于是两个人又复合了。她以为程雪卿真的能像说的那样改变自己,尝试着去接受和理解构成金字塔底端的普罗大众。
实际上这对于程雪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尽管她已经尽可能地参与到那些她不屑的志愿活动中,扮演一个温柔、体贴的志愿者。林砺一度也真的很感动,她以为两人之间的一些东西可以被弥合。
然而,让林砺真正痛苦的不是程雪卿的刁蛮、任性、飞扬跋扈,而是对方的“看不见”。实际上,程雪卿并没有刻意为难谁,因为那些人在她的眼里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算人,而是一件工具。
工具只分为好用的工具和不好用的工具,她又怎么会看见工具的痛苦和挣扎?
尽管程雪卿在努力掩饰和伪装,但是她装得很勉强,也很容易就露馅,因为她根本就“看不见”,就像一个瞎子,要怎么伪装一个视力正常的人?这种看不见比任何事实都让林砺更加感到刺痛。
比起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更可怕的是“看不见”。
她能被程雪卿“看见”,只是因为她是程雪卿的女朋友。而失去了这个光环后,她和程雪卿“看不见”的那些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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