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状态如何？”医生递来一杯温热的白水。
“老想睡觉，还老睡不醒……”韩星辰怅然地敲着纸杯，“我是不是快冬眠了啊。”
“头晕呢？”
“偶尔。”
“胃口如何，还犯恶心吗？”
韩星辰扯了扯嘴角，突然不想讲话了。
“抗精神病类的药物副作用就是这样。”医生在键盘上边敲边说，“最近一次情绪不稳定，是什么时候？”
韩星辰想了想：“一个多星期前吧，大概……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不稳定，反正给我气炸了。”
医生淡笑：“说说看。”
“邻居家的小孩儿，”韩星辰拧眉，啧了一声，“一道数学题，讲半天讲不会，我一上火，当场掀了桌子，还把他的铅笔全给掰了……”
医生愣了愣。
但韩星辰还没讲完：“掰完了心里还是烦，我又跑去附近文具店买了一百根继续掰，当着那小孩儿的面。”
医生嘴角抽搐，哭笑不得：“给人孩子吓坏了吧，家长没来找你？”
“我给他补课补了仨月吧，这回期末考历史新高，他老妈谢我还来不及呢，还说该打打，该骂骂，让我再狠点儿。”韩星辰托起腮，望向窗外，“看着挺机灵一小孩儿，脑子怎么这么笨哪，也是服气。”
阳光下，叶子绿得透亮，蝉鸣透过玻璃，声声入耳。
啊，又困了。
“纵向来看，你躁狂发作的次数其实是有所减少的。考虑嗜睡的副作用，我打算给你换药。”医生提笔书写处方，“利培酮可以不用吃了，换成阿立哌唑，这个药的耐受性较好，副作用最明显的是体重增加。但你挺瘦的，完全不用担心。另外，喹硫平减量二分之一，碳酸锂和鲁拉西酮减量三分之一，用法不变。”
韩星颓然地耷拉下眼皮：“我还得吃多久的药？”
“双相治疗期很长，现在稍见成效而已，别这么着急。”医生撕下处方单，“看恢复的情况吧，至少还得两年。”
韩星辰拿起单子往外走。
医生在他身后叮咛：“按医嘱坚持服药，下次复诊是两周后。”
在拿药窗口扫码付钱时，长发垂落挡了视线，韩星辰偏着头，将左边一侧的发撩至耳后，露出耳垂上妖娆的金绿猫眼石耳钉。
一抬眸，发现护士正盯着他看。
两年多来，韩星辰几乎雷打不动，一开始每周来医院两三次，慢慢的，一周一次，到现在两周一次。
问诊治疗、作各项检查、拿药……
护士们早已眼熟他了，眼前这位更是熟到了能开开玩笑的程度。
韩星辰笑笑，调侃的语气：“看什么呢，姐姐？”
护士也笑，打趣说：“看你长得好看呗。”
“谢谢啊，”韩星辰趴到台面上，往前一凑，“可是我喜欢男人呐。”
“……我管你喜欢男的女的！”护士又气又笑，红着脸把药丢出来，“赶紧走吧，烦死了。”
*
韩星辰心情不错，骑着心爱的电动小摩托，沿蜿蜒河道，一路穿行于古城的市井街巷。
这两年心理疏导还是管用，他已经不惧向任何人坦言自己的性向。
一旦放下“渴望他人接受自己性取向”的执念，明白自己并非需要被所有人理解，生活就变得简单自在许多。
简言之，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刘大爷坐在门槛卷烟叶，见他经过，笑着打招呼：“弟弟啊，饭阿吃勒？”
“吃过哉！”韩星辰应着，小摩托突突向前。
小镇毗邻郊区，地处偏僻，是以被划在古城规划外，保留了未被商业浸染的水乡风情和淳朴民风。
沿路暖风轻拂，流水潺潺，河边老人下棋聊天，小孩蹦蹦跳跳，偶有院门洞开，妇人端着盆出来，往门口洒水。
午后的日头，**辣的，有些晃眼。
摩托车停在宅院门口，韩星辰刚一转身，一颗足球正中面门。
“哇！”邻居家那个笨小孩急冲冲跑过来，“小辰哥，你没事吧？！”
韩星辰没搭理，仰头望天，一边缓着鼻梁的骤痛，一边回想被砸前一刻，脑海里闪过的那张脸。
似曾相识，但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小辰哥！”笨小孩急得大喊，“小辰哥！你怎么了，小辰哥！你是不是被球砸戆了！”
韩星辰啧了一声：“滚啊。”
“对付讹起阿，我一脚踢歪了。”笨小孩扭捏着嘟哝，“你搭错点了啊，怎么不躲开啊，你打架吼吼的啊……”
韩星辰低下头俯视他：“被你的智障传染了。”
笨小孩瘪嘴。
“走了。”韩星辰手插兜跨进院门。
陈勋正在给小虎套项圈。
小虎是一只德牧，今年七岁，是陈勋从以前部队找来的退役军犬。
本意是为了看家护院，但因性格温驯，技能点全满，成了周围邻居小孩们的开心果。
韩星辰撸了撸虎头：“这会儿去遛，不还早么？”
“带去打疫苗。”陈勋说，“我今天突然想起来，都快过期了。”
院子里的紫薇树花开正盛，乍一看，果真如严崛所说，像一朵紫红色的蘑菇云。
韩星辰盯着蘑菇云愣神，片刻后，打了个哈欠。
“温叔去画廊了，我这边不知道啥时候完事儿，”陈勋为难地看着他，“你自己一个人……”
韩星辰往树下的竹板上一躺，挥了挥手：“赶紧消失。”
刚来搬来这里时，陈勋几乎24小时贴身，哪儿哪儿都跟着，若非心理医生担心影响治疗效果，建议终止此类等同于禁锢的过度保护，韩星辰到现在都还得背着这个背后灵。
大概出于职业惯性，陈勋仍操着老妈子的心，有时比温叔还磨叽。
院子坐南朝北，花树挡了阳光，引入活水的小水池叮叮咚咚。
偶有风过，拂落几片花瓣。
韩星辰抠抠眉梢，翻身侧躺，闭上了眼睛。
*
莫商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沉默抽烟，王兴业焦躁地来回踱步。
落地窗前，“九哥加油！”五人组跟罚站似的，垂着脑袋站成一排。
再旁边，是缩着肩膀、满腹委屈的向睿川。
“老王，你能别转了么，”莫商弹掉烟灰，“转得我脑袋疼。”
“我脑袋也疼！”王兴业忿忿不平，转头瞪着向睿川，“你怎么不把人拦住呢！那么大个人，你就眼睁睁地让他给跑了？你长个1米9干什么吃的！”
“我拦了啊，可师哥跑太快了，我追不上啊。”向睿川嘟囔，“而且王教，我就188，还没1米9呐……”
“哎——！”王兴业拉长声叹了一口气。
莫商摁灭烟蒂，紧接着又点一根。
他带了沈旭四年多，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一向冷静沉着，稳得有些过头的男孩子，竟然不顾第二天的重要比赛，擅自离队，行踪不明，且杳无音讯。
离谱。
离谱到让人发笑。
万幸市队的人还不知情，只求那个祖宗能及时赶回来。
莫商望向五人组：“电话打通了吗？”
被龙浩一把推出来的郝亮心虚地摇了摇头：“给摁了。”
“臭小子，”莫商咬牙切齿，“简直找死。”
“那个……莫老师！”曲小玲弱弱地举起手，“沈旭说了会赶回来，那肯定就会赶回来。咱十中人都知道，九哥向来说一不二！而且说不定，说不定……他回来就恢复了状态，明天决赛连夺两金，创造奇迹呢！有句话不是说，说……”
莫商和王兴业齐刷刷盯住她，郝亮几人，连带向睿川，也在默默为她加油鼓劲，可曲小玲脑汁已尽，只能拿胳膊肘猛怼郝亮肋条。
郝亮痛到灵光乍现，一挥胳膊：“惹泡儿欧服辣舞！”
龙浩傻眼，用眼神朝李鹿鸣发射问号，李鹿鸣比他更懵，直接摊手，悄声回了一句：“我晓得个锤子。”
唯有曲小玲瞬间get到了，眉开眼笑地跟郝亮击了个掌：“对对对！The power of love！The power of——”
“你们，”莫商冲门口方向一偏头，“全都给我出去。”
*
韩星辰很少梦到陆飞羽，但每每寂夜，他仰望星空，漫天繁星都会对他微笑，也就不怎么遗憾了。
“那说定了啊，你要说话不算话，咱天外飞星立马原地拆伙，我走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因为不常梦到，所以当他听到陆飞羽沉闷却透出决绝的声音时，忽然有些想哭。
“……你幼不幼稚啊。”
“说定了啊！”
“哎，好，定了，定了。”
又是这段对话……
所以，他跟陆飞羽到底做了什么约定？
“辰哥。”
啊，是小九的声音。
低沉悦耳，温柔缱绻，即便只是梦中限定。
这两年，韩星辰时常梦到小九。
大多零散的片段，甚至光怪陆离的场景，但小九的颜，始终赏心悦目。
深邃的眉眼，锋锐的轮廓，阳光下浅琥珀色的眸，睫毛纤长。
照着他的品味而生的天菜。
就像欧拉恒等式，两个字足以形容——完美。
小九凑近，又喊了一声：“辰哥。”
“唔……”韩星辰喃喃应了一声，指尖沿着他挺直的鼻梁，缓缓滑到嘴唇。
下一秒，小九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炙热，微微发颤。
韩星辰轻轻动了动手指，恍惚间听到电流划破空气的啪嚓声。
如果是梦，触感未免太过真实。
“你以为消失的记忆，或许只是梦境，你梦中所见，或许关联着现实世界，”心理医生仿佛哲人，“看到的未必是真的，梦到的也未必是假的。所以先别急着纠结什么是真实，我们目前亟待解决的，是因为什么样的契机，导致你无法辨别梦与记忆。”
虚妄，真实。
梦境，现实。
陆飞羽走后的一段日子，韩星辰曾经产生幻觉，徘徊于虚实之间，把自己罩在玻璃罩里，沉溺于幻想和内省，自己与自己对话。
心理医生说，他看到的陆飞羽，包括太阳哥，其实都是他自己，给出的诊断是——分裂型人格障碍。
那么，他现在看到的，触碰到，真实到不真实的小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韩星辰坐起来，在沉默中虚起了眼睛。
眼前这个人，的确长着跟小九一模一样的脸，但……小九是真实存在的么？
还是，他又疯了？
“辰哥，你——”
“你是谁？”
*
沈旭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周书佑说，韩星辰已经忘了他，但他用了“似乎”，所以沈旭将信将疑，心存侥幸。
然而，事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韩星辰是真的把他给忘了。
少年眼神里的陌生、冰冷，以及警觉，沈旭还没来得及困惑，就已被翻涌而至的委屈和痛苦所击溃。
他很想站起来。
但尽管体内热血喧嚣，却无力支撑，他只能单漆跪地，以朝圣者的姿态托握着韩星辰的右手，长久而无声地仰望着。
白得晃眼的皮肤，樱桃红的唇，长发过肩，泛着浅金色的光，单薄耳垂上，缀着一枚小巧的猫眼石耳钉。
那双眼睛，一如记忆中漆黑如夜，却仿佛藏了一整片星河，掩在浓密睫毛的阴影下，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逆光的身型，罩着一层刺目的薄晖，如凌驾于云端之上的神祇，清冷而疏离，那熟悉的傲气和倔强背后，是更为熟悉到让人莫名湿了眼眶的、纤细易碎的透明感。
沈旭忽然记起此行的初衷。
不去纠葛，不去期待。
只需亲眼确认。
此时此刻，韩星辰就在眼前，阳光透过一树繁花，洒落半身潋滟，他甚至从他微凉的指尖，感受到了跃动的脉搏。
那么鲜活。
那么生机盎然。
已经足够了。
“我是小九。”沈旭深呼吸，嘴角微微扬起，“辰哥，好久不见。”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隔日更新
求收藏啊，宝子们
祝看文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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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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