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睿川一头雾水地站在书桌旁,手里握着一杯无糖多冰的白桃乌龙,杯壁冰凉的水珠顺着指尖一滴滴落下,在浅褐色的木地板上浅浅汇成了一小滩。
上一秒,他还暗自庆幸师哥的朋友不在房间,避免了一些他臆想中的尴尬局面,下一秒,就看见他师哥正蹲在行李箱前收拾行李。
向睿川迟疑地问:“师哥,你要走吗?”
“嗯。”
“又要去苏州吗?”
“回帝城。”
沈旭把两双钉鞋分别装进塑封袋,压气,拉扣,整齐地码进行李箱,动作快而有序。
向睿川更懵了:“可下午的闭幕式怎么办,你还要领奖呐。”
“老莫帮我领,我请假了。”
“请假?”向睿川不信,继而追问,“莫教和领队他们批准了?”
沈旭手上一顿,继续收拾:“嗯。”
事实上,韩星辰走后不久,他就去了莫商的房间。
莫商当时正捧着王业兴打包回来的盒饭狼吞虎咽,间或灌一口矿泉水,囫囵下咽。
市队主教练满面红光,站在窗边跟体委某领导通电话,一叠声的“好的好的,感谢领导,一定再接再厉!”,嘴角咧到了耳根。
其他几个教练也在,跟王业兴头挨头凑一起,计算队里几个拿了奖项的选手的积分排名。
领队正分拣未拆封的市队统一运动服,毕竟酷夏,衣服穿一天就汗湿了,来之前他就每人多备了两套,下午颁奖仪式,队员们正好可以换上干净的新装。
本就不大的标间,眼下人满为患,感觉空气都不大够用,加之开着空调,门窗紧闭没通风,几个抽烟的又烟不离手,整间屋子烟雾缭绕,打个灯光配个乐,妥妥一个仙侠剧拍摄现场。
沈旭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声音不高不低地跟莫商说:“我要请假。”
一时间,所有修仙大叔们齐刷刷看向他,莫商咽下满嘴的矿泉水泡米饭,捶着胸口说:“理由。”
“回帝城。”沈旭说。
“下午就是闭幕式,你现在请假?”莫商拧起眉,又喝了一口水,才把哽在胸口的米饭给顺下去,“回去干嘛?”
“有事。”沈旭言简意赅。
“什么事?”
沈旭抿起唇,言简都免了,直接缄口不语。
莫商面沉如水,但凡没有外人在,估计早一饭盒扔他身上了。
“嗨呀,小孩子能有什么事,”好在市队主教适时发话了,“等闭幕式完了再说。”
“就是嘛,沈旭,你可是双料冠军,有什么事也得先把奖牌奖状领了,是吧。”领队乐呵呵地附和,“再说咱们明天就回去了,我早就统一买好票了,明天上午的高铁,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
“很急。”沈旭说。
因为韩星辰让他想通了就去苏州找他,可在想通之前,有些事,他必须先弄清楚。
关于那年除夕夜的电话,关于沈晖,关于这几年他被父亲放逐的真相。
以前,他从未如此迫切,每一次都轻易就放弃了。
不让养宠物,好,那就去喂流浪猫狗。不准踢足球,那就打篮球好了。沈晖躲被窝里哭,因为期末考比他低了2分,那行,之后所有的考试,他都故意乱写,甚至交了白卷……到最后,老爸说,你搬出去住吧。他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被撵出家门的事实。
十二岁的沈旭站在庭院里,看着那两扇厚重的檀木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合上,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计划晚上去吃黄焖鸡米饭。
乔杨说,他的自我防御机制,导致他失去了沈晖出事时的记忆,但却保留了事故带给自己的创伤,所以他会间歇性头痛、呼吸困难,甚至晕厥。
当所有人质疑他,指责他,默认他是凶手的时候,沈旭一个字都没为自己争辩,不仅仅因为他忘了,他更怕麻烦,怕思考,怕面对,所以躺平就好。
可这次不行,因为韩星辰说:想不通你就去死。
辰哥不给他放弃的机会,只是下达命令,然后等待他使命必达。
如果有些坎必须跨过去,那么也是由他先来,即使真相再残酷,即使他再害怕,也必须强迫自己去面对了。
王教走过来拍他的肩,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事了,几个教练也纷纷让他有事说出来,看能不能帮忙解决。
沈旭心下叹气,耐着性子说:“确实有急事,不方便说。”
莫商终于起身,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把他拉到洗手间门口,压低声音,同时也压抑着火气:“你什么情况,昨天溜号我已经网开一面了,现在又给我整这出,想死啊!”
见沈旭仍不出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虚起一双狭长的眼睛,几近威胁:“田径队还想不想呆了?”
沈旭垂下眼:“抱歉。”
莫商顿时气短。
毕竟带了几年,他多少了解沈旭的脾性,别看这半大少年平日里稳重老成,什么事好商好量的,但对于自己坚持的事,从来强硬且决不妥协,就算认错态度诚恳,事后也坚决不改。
莫商横眉冷瞪,沈旭面不改色,这场眼神对峙大概持续了三分钟,最后还是莫商妥协了,他拉开门,一脚把人踹了出去:“滚蛋!回头再收拾你!”
*
韩星辰时运不济,当天回苏州的所有车次全部售罄。
候车大厅人潮熙攘,嘈杂声回荡在硕大高阔的棚顶,又化作细密针尖,穿刺进耳膜,他只觉脑子嗡嗡作响,似是蚂蚁啃噬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攥着胸包背带的手剧烈颤抖,指甲嵌进手掌肚,绷出青白突兀的指节,韩星辰举目四望,一时惶遽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应该何去何从。
身边经过三五一行人,大概是刚下高铁来杭州旅游的游客,几人高声交谈嬉笑,讲的是西南某地区的方言,似懂非懂间,韩星辰隐约听到了“灵隐寺”三个字。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拔腿就跑,冲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去灵隐寺。”
司机发动车子,见他一身**的,不免多看两眼,挂挡时又好心提醒:“小伙子,个时候过起,怕是逛不到多久咯。”
韩星辰深陷于后座,身体斜靠在车门上,额头抵着窗玻璃气喘吁吁,仿佛刚才奔跑的那一小段距离,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闭上眼睛,低而暗哑地说:“没事,走吧。”
*
向睿川啜着奶茶,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时而瞥一眼背对他收拾行李的沈旭,时而没话找话——
“师哥,你出去买的饭啊?”
“嗯。”
“师哥,你喝可乐了?”
“嗯。”
“你不是不喝碳酸饮料吗,还说可乐刷马桶比洁厕灵好用。”
“……确实好用。”
某次清理冰箱,沈旭把唐一秋囤的几罐可乐全倒进了马桶,之后拿刷子刷了几下,竟立马光可鉴人。
就是成本高了点。
“师哥,你票买好了吗?”
“嗯。”
沈旭运气很好,刚好抢到最近且仅剩一张的高铁票,三点一刻发车,现在马上出发,路上别太塞车的话,基本能赶上。
他合上行李箱,竖起箱子,拉出拉杆,听到身后又传来向睿川一声困惑的:“咦?”
换做平时,沈旭多半会关心一句“怎么了”,可眼下着实没工夫,拉起行李箱抬脚就走。
“师哥,”向睿川拦下他,手里摊开一张纸,“这是你帮我写的吗?”
沈旭垂眸一看,他记得这张卷子,向睿川的暑假作业。
小师弟昨晚还在为最后一道大题绞尽脑汁,无计可施下甚至向他讨教。
作为被郝亮等人奉为学渣标榜的沈旭,对数学的态度一贯躺平摆烂,多瞅一眼都嫌烦,即使只是初三的试题,马上升高三的他,心里的想法依旧是:去他妈的什么玩意。
但向睿川对沈旭的盲目崇拜已经扩展到了学习领域,压根不信他师哥能渣到初中的数学题都不会,于是一脸期待地跟人大小眼对瞪。大约过了一个世纪,小向同学才终于认清现实,沮丧地垂下脑袋,展开了一场深刻的自我检讨,完了又郑重地说以后一定要更努力才行。
“不是,”沈旭看着卷子上那些曾让他两眼一黑的数字、符号,还有公式,眼里不经意流露出温情,“是我朋友写的。”
向睿川愕然,喃声说:“他果然很厉害啊。”
沈旭笑了一下:“他是搞数竞的。”
言外之意,一道初三的数学题而已,对韩星辰来说简直信手拈来。
“我知道,我听亮哥他们说了。”向睿川看着手里的试卷,神情难掩挫败,“他写了两种解法,后面一种用的公式我见都没见过……”
沈旭拍拍他的肩,想安慰一句“加油怒力,你也可以”,但转念又想,韩星辰曾经达到的高度,对一般人来说并非努力了就能企及,若是没有惊世的天赋,大约终其一生,也只能望其项背。
可这样一个天才,却在刚刚不久前,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这里已经坏掉了。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下一秒,有人邦邦邦地敲响了房门。
“开门!”郝亮大着舌头的声音,“社区送温暖!”
“送你妹的温暖,警察临检!”龙浩扯着嗓门嚎,而后一阵可疑的干呕声,“鹿,让我靠会儿,我他妈难受……”
“警告你别吐我身上啊,崽种!”李鹿鸣愤懑且挣扎。
随后一团人哄笑起来,门板敲得震天响,夹杂着陈志憨厚的笑声和曲小玲无奈的劝诫,让他们都闭上嘴,动静小点。
看来哥几个都喝高了。
向睿川跑去开门,一群人东歪西倒地涌了进来,顺带送进来一股子酒精度数≥2.5vol的熏风。
沈旭皱眉,抬手挡住鼻子,他最受不了酒味,偏偏这几个傻逼还特喜欢闹酒。
玄关处,陈志单臂吊着郝亮,一脸正气,像个战神。李鹿鸣背后挂着双颊酡红的龙浩,勉强撑着边柜门,才没被压趴在地上。
曲小玲费劲拨开几个醉鬼,从后面探出头来:“九哥,我男神呢?”
郝亮闻言,愣了愣:“对啊,韩兄人呢?”
正揪着龙浩的头发,想把人拽下来的李鹿鸣也转过头来,茫然地问:“学神哪儿去了?”
三个声音,三种问法,全都是关于韩星辰的去向,沈旭额角跳了一下,侧过脸去:“他回苏州了。”
“我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向睿川替他补充。
“走这么急啊……”曲小玲难掩失望。
“牛逼,又走了。”郝亮讳莫如深地哼笑一声,转眼瞥见沈旭脚边的行李箱,“你这又是干嘛?”
“师哥要回帝城,莫教已经批了。”向睿川继续充当沈旭的发言人。
郝亮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也要走?!”
“嗯 ,”沈旭看了眼时间,“三点一刻的高铁,差不多该走了。”
曲小玲看着他:“九哥……”
陈志跟堵墙似的挡在前方:“九哥,你别走!”
沈旭偏了偏头:“让开。”
“哦。”墙倒了。
龙浩总算放过了李鹿鸣,走过来问:“你走了,我们咋整?”
“你们随意。”沈旭拉着行李箱,绕开几人往门口走,“反正放假,多玩几天也行,费用我报销。”
“我们他妈是来看你比赛的!”郝亮冲他背影喊。
“比赛已经结束了。”沈旭说。
“靠!”
落在最后的李鹿鸣,一个跨步堵在门口:“不是,九日,你走也得给个理由吧,你这说走就走,也不管哥几个——”
沈旭垂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李鹿鸣闭嘴了,咽了咽喉咙,默默挪到一旁,又做了个“请”的手势:“九哥您一路走好。”
沈旭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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