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星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见到了陆飞羽。
曾经一度，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但现在不会了，只是久违地见到陆大爷，即使只是在梦里，他依然心怀感激。
耳边是规律的呼啸，并非风声，而是星球在深空中飞速转动的声音，巨大的太阳半悬在地平线上，像一颗燃烧的鸭蛋黄，一道伶仃的身影迎着阳光安静地站在前方，太阳表面燃烧的烈焰扭曲了光影和那道身影的轮廓。
但韩星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陆飞羽，”他走过去跟他并肩而立，“你在干什么？”
陆飞羽扭头冲他笑：“星儿，你知道吗，人在开心的时候会追逐日出，难过的时候却会爱上日落。”
“那你现在是开心还是难过？”
“不知道，”陆飞羽顿了顿，“但我知道我已经看了四十四次了。”
韩星辰望向那仿佛伸手就能碰到的太阳，是在地球上无法想象的庞大，大到令人毛骨悚然，但它一动不动地悬停在地平线上，仿佛时空静止了一般，的确看不出到底是升是降。
既然如此，那四十四次又是怎么来的呢。
“你呢，”陆飞羽问，“开心吗？”
韩星辰看着他被阳光染亮的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开心。”
“有多开心？”
“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傻逼。”
“反弹。”
“其实你很早以前就喜欢他了，可就是死活不肯承认，还骗我说以后都不来往了。”陆飞羽哼哼两声，“六年前，那颗足球不仅砸到了你的脑袋，也砸进了你的心里……你这个叛徒。”
韩星辰绷起脸：“喂。”
“算了，懒得跟你计较了，你呢，也放过自己吧。”陆飞羽大度地挥挥手，“反正你开心就好，没什么比你开心更重要了。”
“……陆大爷。”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陆飞羽按住他的肩，深深凝视他的眼睛，“要笑，韩星辰，你笑起来最好看。”
说完，两只手一拉一带，将韩星辰调了个方向，手掌覆在他的背脊上用力一推。
韩星辰猛地向前栽去，踉跄几步，再回过头，硕大的太阳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沉入地平线，黑暗降临，湮没了那道瘦削伶仃的身影。
一瞬间，他捂住自己的嘴，呜咽从指缝中钻了出来：“陆飞羽……”
“辰哥。”
耳畔传来呼唤，韩星辰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慢慢聚焦，从迷茫到清醒。
视野里是一张容长的脸，象牙黑勾勒的浓眉压在深邃的眼窝上，笔直纤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小九？”
“是我。”
“那沈旭呢？”
“也是我。”
韩星辰旋即抱住了他。
宽阔的肩膀，温暖硬实的胸膛，里面是蓬勃有力的心跳声，炽热的体温隔着棉质T恤包裹着他，淡淡的蔷薇花香钻进了鼻腔。
是的，小九就是沈旭，他现在跟沈旭在一起。
昨天他千里奔赴赶来见他，然后他们牵手、拥抱，用力接吻，彼此抚慰……而此刻，他正躺在沈旭的床上，他们在一起了。
“做噩梦了么。”沈旭说。
韩星辰摇头：“没有，只是一个有些伤感的梦。”
他已经想起来了，曾经跟陆飞羽的约定，他失去所有关于沈旭的记忆，是陆大爷对他，也是他对自己背弃承诺的惩罚……如果沈旭没有去苏州找他，如果他没有直面自己的内心，那么这个惩罚将背负终身……陆飞羽不打算跟他计较了，他要他放过自己，说开心最重要，还说，你笑起来最好看。
陆大爷原谅他了，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好到令他有些难过罢了。
“沈旭，”韩星辰仰起脸，轻声说，“我喜欢你，很早以前，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真的么？”
“真的，比真金还真。”
沈旭低低地笑了一声，双手捧起韩星辰的脸，微凉的唇贴在他的额头上，过了大概一分钟，或是两分钟，他俯下头，衔住他的嘴唇，慢慢亲吻起来——他亲得很认真，细致温柔，仿佛怀中的这个人是一件罕世奇珍。
韩星辰闭上眼睛回应，同样小心翼翼，同样珍而重之。
卧室的窗帘很厚，遮住了光线，却挡不住朝阳持续烘烤的灼热。汗水黏腻地覆在皮肤上，隔着棉T恤轻薄的面料，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深长一吻后，他们稍稍分开，喘息急促而灼热，韩星辰看到沈旭的脸颊浮起一层薄薄的血色。
能量守恒定律的含义是能量恒存，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羞耻感大概同理，搞事双方一人害羞，另一人便没了脸皮。
“你脸红什么，”韩星辰圈住沈旭的腰，扬起脸笑，“我不也跟你一样么。”
沈旭一双眼睛也倏地通红，直勾勾盯着他，几秒后，低哑着声音说：“我帮你吧……”
韩星辰第一反应是昨晚的情景再现，以至于沈旭利索地扒掉他的T恤时，他还因为咯吱窝被碰了一下，缩起肩膀笑出了声，直到余光瞥见沈旭蓬乱的颅顶低了下去，他的脑子才轰地一声炸了个惊雷，然后一片空白。
暴雨顷刻而至，排山倒海般砸进了眼睛。雨水消融了戈壁滩上漫天的黄沙，冲走了所有恼人的沙砾，韩星辰终于在迷蒙的泪光中，看清了那片荒芜之下本来的面目——原来是碧草连天，原来是鲜花遍野。
再次醒来，天花板换了样，韩星辰惺忪地缓了一阵，才完全睁开眼。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又睡过去了……怪只怪沈旭这家伙大概天赋异禀……韩星辰恍惚记得自己当时脑子里就是一锅浆糊，锅里一柄大木勺搅啊搅，浆糊越搅越稠，记忆越往后越混乱，意识消散前，他脑子里就飘了四个晃晃悠悠的大字——白日宣X。
他此刻正横躺在沙发上，肚皮上浅浅地搭了一条薄毯，脑袋下面枕着的是某人结实的大腿。从现在的角度往上看，能看到凸起的喉结，锋锐的下颌角，以及不笑的时候偏冷淡的薄唇。
目之所及皆是刀光剑影，没有一丝柔软的线条。
“我怎么在客厅？”他问。
沈旭正靠在沙发上玩手游，听到声音顿了一下，才说：“我抱你出来的，卧室朝正东，上午热，客厅凉快一些。”
“哦。”韩星辰有些敷衍地应着，手却不动声色地伸过去，撩起他的T恤下摆。
沈旭顿住，移开手机，垂眸看向他。
韩星辰便冲他笑：“摸摸腹肌。”
他已经无所谓脸皮了，反正面对沈旭，他可以星星太阳自由切换，没脸没皮的时候还能完美切割。
沈旭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继续玩手游。
韩星辰的手指便像泥鳅一样滑了进去。
不得不说，运动员出身的人，就连肌肉都要比普通人来得专业，块垒分明不说，硬度手感都相当耐撕，而且沈旭的皮肤很好，摸起来细腻柔滑，凉丝丝的……
“你洗澡了？”
“嗯。”
韩星辰忽然想到什么，翻身而起，跪坐在沙发上，眼睛直盯着人看。
“怎么了？”沈旭伸手将他鬓边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
“你刚刚，”韩星辰眨巴眼，“吞下去了？”
手机屏幕里，横冲直闯的小人一声惨叫，跌进了万丈深渊。
沈旭别开眼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韩星辰喉头一紧，仿佛听到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下一秒，突然伸手过去扯他的裤腰。
可沈旭这次却不纵容，迅速摁住他的手。
韩星辰说：“礼尚往来。”
“……不用了，谢谢。”
“不行。”韩星辰态度很坚决。
“真的不用，”沈旭的语气透出无奈，“下次吧，辰哥，来日方长。”
韩星辰挑眉，沉默了几秒，随后长腿一伸跨坐到他腿上，双臂环住了他的肩：“沈旭，我们在一起了，是么？”
虽然他已经自行确认了两人现在的关系，但介于某人之前几度退缩，眼下又拒绝他的“回礼”，他心里莫名又有些忐忑。
如果沈旭再拿“普通朋友”那套来搪塞，他大概真的会祭出究极进化版的太阳哥。
“……我们，”沈旭顿了顿，眼底划过一抹困惑，“没有在一起么？”
“不要反问。”
“我们在一起了。”
“好。”韩星辰点头，“那我问你，如果昨晚我没有过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苏州找我？”
“我……”
“你在顾虑什么？”
韩星辰心里清楚，他尚未完全了解沈旭这个人——他的家庭是什么样的，除了郝亮他们，还有哪些亲近的朋友、同学，他的性格底色如何，以及他的喜恶好乐。
但他笃定沈旭是一个很犟的人，骨子里有异常执拗和倔强的一面，譬如跳高决赛时不顾教练的反对和观众的质疑，一意孤行叫停比赛，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是，沈旭明明喜欢他，在意他，却总是犹犹豫豫，畏而不前的行为，就更令人费解了。到底是因为顾忌什么，或者说怎样的苦衷，将一个犟到骨子里的人，逼得如此怯懦不自信？
“辰哥，你信命吗？”沈旭轻声问。
韩星辰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
“一子带福，二子带煞……”
沈旭平静地讲述起源于九华山高僧的警示，姥爷寿宴上听闻的流言蜚语，摔瘸了腿的双胞胎哥哥，以及父母对他的忌惮，还有小区里一夜消失的鸟窝，在他手里逐渐冰冷僵硬的小猫崽，因为一根火腿肠跟他回家，最后却变成一团模糊血肉的流浪狗……
“你大概觉得我说的这些，听起来很荒谬，也很可笑，”沈旭的语气略有些自嘲，“坦白讲，我就是个祸害，一旦跟我沾上关系，似乎都没有好下场。”
倾听的过程中，韩星辰只字不语，但表情变化相当精彩，从起初的满头问号，到中间惊愕地睁大双眼，到最后，脸上只有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因为老爸和陆飞羽的死而深深自责，试图用数学公式证明老爸的死因，用美工刀割断腕动脉打算随陆飞羽而去的自己。
因此他并不觉得沈旭荒谬可笑，只替他感到难过：“……虽然但是，你把我跟那些小猫小狗相提并论，我有那么弱鸡吗？”
“但你不能否认，你的确失去了你的父亲和最好的朋友，也的确失忆忘了我。”沈旭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韩星辰，我不敢再试了，我害怕了。”
韩星辰愣怔住，一瞬间想起周书佑曾劝慰他的话：一个人总是主动揽责，其实是过于自负的表现。
而沈旭何尝不是在他之上，另一种进阶扭曲版的极度自负和自恋呢——类似心理学里自视甚高的弥赛亚.情结，仿若一个将世间苦难皆归因于己的人间圣父，一生秉行“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自己把自己给PUA瘸了。
可沈旭凝视他的眼睛里，充盈着的痛苦太过深刻，仿佛具象化成了一双大手，持续摁压着他的心脏，那种钝重的窒闷和疼痛，令他没有办法讲出哪怕一个字的戏谑或嘲讽。
他只是庆幸，庆幸自己昨晚的莽撞和冲动。
“可我不是来了么，”他抱紧眼前这个可怜的男孩，下巴在对方的鬓角上温柔地磨蹭了两下，“就算我忘了你，我也还是来找你了，还是重新喜欢上了你，我们现在在一起了，不是么。”
沈旭沉默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韩星辰抚了抚他后脑勺短得有些扎手的发茬：“你什么时候搬出来一个人住的？”
“小六，下学期。”
……已经五年了，也就是说，沈旭十二岁就离开家一个人生活了，韩星辰滞涩地想着，十二岁，几乎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
“是你爸妈……让你搬出来的？”他措辞比较委婉，本意其实想问：你不会是被家里人撵出来的吧。
“唔，”沈旭的声音闷闷的，“他们，大概很怕我。”
……还真是被撵出来的，韩星辰不禁冷笑，对沈旭又生出一种酸软的惺惺相惜。
他想到了曾经视他如脓疮毒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老妈，当时得知真相的他，毅然离家搬去了学校宿舍，还铁骨铮铮地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说：我韩星辰，从此以后就一个人。
尽管他跟老妈早已冰释前嫌，这些年也渐渐打心眼里接纳了严崛，但那时烙进心底的伤害，并非说忘就能完全忘掉的，之后偶尔回想起来，他还是会觉得难过和委屈。
“沈旭，你觉得我怕你吗？”
沈旭沉默以对。
“你刚刚问我信不信命，”韩星辰淡淡地笑了一下，“其实我是信的。我说过我自杀那次吧，是你以某种玄学的方式，把我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就像我从殡仪馆跑出来那晚，还有我打算杀了吴迪那天……你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出现，拯救了我，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他倒不认为沈旭真觉得他怕他，大概，或许，是觉得他应该怕他，毕竟这个热衷于PUA自己的自恋鬼，刚才还宣称跟自己沾上关系就会不得善终。
哼，看不起谁呢。
“对我来说，你不是祸害，而是救赎。”韩星辰低下头，在沈旭头顶的发旋上吻了一下，“我可不怕你。”
“……我知道了，”沈旭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腕，指尖所及之处是一道细而浅淡的疤痕，“现在知道了。”
“所以——”
“所以？”
“你也别怕，”韩星辰捏住沈旭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直面自己，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以后辰哥罩着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