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叔买了西瓜,你看咱是冰了再吃,还是——”
韩星辰跟沈旭同时一愣,转头望向门口。
温连予拎着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正一脸不知是呆滞还是诡谲地看着他俩。
严崛拄着拐杖站在他身边,一如既往神色寡淡,稳如老狗,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回来了。”韩星辰不怎么走心地打招呼,“哟,老严也来了,稀客啊。”
“来看看你。”
严崛说着,拍了温连予一下,温连予回过神,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朝这边走了过来。
“拎西瓜的那个是我叔,姓温,你叫他温叔就行,”韩星辰随手一指,给沈旭介绍,他本来坐着没动,见沈旭缓缓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旁边这位……”
“你是沈旭吧。”严崛停在沈旭面前,极浅淡地笑了一下,“初次见面,我是严崛,韩星辰的父亲。”
韩星辰的胳膊僵悬在半空。
严崛看了他一眼,不作多言,重新看向沈旭说:“我能占用几分钟,单独跟你聊两句吗?”
“好。”
“不能。”
两个少年异口同声。
沈旭愣住,一转头,就见韩星辰斜了他一眼,而后抬脚往前一跨,挡在了他的前面。
“冒昧了吧,老严。”韩星辰跟严崛面对面杵着,“这是我朋友,有什么话不能当我面说。”
严崛笑:“就几句话,你不用这么紧张。”
韩星辰脸色一沉:“我说了,不能。”
严崛沉默地看着他,而韩星辰亦不肯让步,固执地跟他对峙。
温连予左右为难,都不知道从谁开始劝起。
最后,还是严崛先一步移开视线。
他转身往外走,拄着拐杖,步伐沉缓,边走边头也不回地交待:“沈旭,你跟我来。”
韩星辰冷眼盯着那道略微岣嵝的背影。
“辰哥。”
身后传来沈旭的声音,韩星辰回过头。
“别担心。”沈旭说。
韩星辰一怔,怏怏地别开眼:“谁担心了。”
沈旭笑了笑:“那就好。”
目送沈旭直到消失,韩星辰才扭头看向一旁的温连予。
“你让我先想想该怎么跟你说……”温连予无奈地抠着眉梢,试图迂回。
韩星辰绷起脸:“用母语说。”
“哎,知道了。”温连予投降,酝酿了小片刻,“太子,那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韩星辰怔愣住。
“你知道吗,当时如果不是沈旭,那孩子大概真折你手上了……”
*
沈旭按捺着内心的惊诧,安静地跟在严崛身后。
这个拄着拐杖、自称严崛的中年男人,是韩星辰的……父亲?
可韩星辰姓韩……
他分明记得,韩星辰的父亲已经过世了,这是韩星辰亲口告诉他的。他还记得那枚沾血的孝字牌,还有手心支离破碎的伤口,他用了大半包药棉才清洗干净。
那些蜿蜒的血渍,每一道,都承载着韩星辰无处宣泄的悲痛。
“不用同情我。”
韩星辰当时这么倔强地说着,没多久眼泪就决堤了,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哭得声嘶力竭。
一回想,心口又像被刀划了似的。
所以,那天从派出所把韩星辰接走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大叔?
*
沈旭被带到了书房,同风格的木艺装潢,两面整墙的书柜,木格落地窗,阳光透过浅绿色的窗幔,明亮了整个空间。
严崛指了指沙发:“请坐。”
“谢谢。”沈旭礼貌颔首,坐下了。
仔细一看,韩星辰的长相跟面前这位大叔的确有些像,尤其是眉峰和轮廓,几乎惊人的相似。
那当时去世的那位,究竟是韩星辰的……
严崛坐到单人沙发上,拐杖靠在扶手旁,抬眼看着他:“那我开门见山。”
沈旭收回思绪:“请说。”
“我们当时找过你,也花了一些功夫对你做过调查,家庭背景、学校、人际关系什么的,所以刚才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沈旭惊诧,蹙了蹙眉。
“抱歉,因为关系到小辰,我不得不慎之又慎。”严崛淡笑了一下,“相信那时候,你父亲也做了差不多同样的事。”
“我……父亲?”
*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了。”差不多交待完,温连予如获大赦般吁了一口气,“我们试着找过他,但派出所那边留档的笔录、资料什么的全都没了,后来老严用了些别的手段才知道,就跟当时他极力抹去你的痕迹一样,小沈的父亲也把他儿子的信息全都抹掉了。”
韩星辰不解:“为什么?”
“大概因为,他是沈家的孩子。”
“什么意思?”
“……说了你也不明白。”
温连予借口做饭,拎着西瓜遁了。
韩星辰作罢,走到落地窗前点了一根烟。
窗外的莲池里,半开的睡莲三三两两,一只绛红的蜻蜓掠过,尾尖轻轻一点,在池面落下层层涟漪。
大人们真的很烦,总喜欢搞些玄玄乎乎的,把人当成傻逼。
他记得自己的确带了刀去学校,也记得自己把吴迪揍得很惨,但他并不记得自己要杀吴迪,更不记得沈旭当时也在场,还徒手夺下了他手里的刀。
韩星辰坐到窗前的吊椅上,脚尖一点,吊椅转了一圈。
绝佳的记忆力是他的强项……之一,但时隔多年,有些东西还是会不受控地淡忘,比如旧手机里的通讯录。
按首字母回忆的话,Z,应该要倒着往前……
哟西。
韩星辰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过去。
提示音刚响了一声,那头就接起来了:“哈啰哈啰?哪位啊?”
韩星辰微微一笑:“小贱,是我。”
短暂静默之后,听筒里猛一阵倒吸气的声音,随后传来赵天建几度破音的惊叫:“韩星辰!韩星辰!真的是你吗韩星辰!我好想你啊!你这几年去哪儿了啊!我给你发了好多信息你一个不回,打电话手机也变成了空号,我还以为你已经……”
韩星辰呛了口烟:“闭嘴,我好得很,问你个事儿。”
赵天建忙说:“啥事?”
“那天你在场吧,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形,具体一点。”
“那天?哪天啊?”
一如既往切不进频道的家伙,韩星辰深感无奈。
“……就我把吴迪给揍了那天。”
“哦——!”赵天建恍然大悟,顿了一下,声音忽然微颤,“你……不记得了吗?你当时好可怕啊……哎呀,我不想记起来,韩星辰你不要这样……”
“行,挂了。”
“哎别别别!我说!我说!”
赵天建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讲述起了当时的情形。
过程中,韩星辰始终默不作声,直到赵天建结束了声情并茂、夹杂各种拟声词、语气词和惊叹号的表演后,他才像是终于能呼吸了一般,沉沉地吁了一口气。
“我后来问了一圈,都说不认识那个人,就李思思说她见到过一次,说是看见你跟他一起在四中外面散步来着……”赵天建说着,又想到什么,“哦,对了,我还听苏丽娜说,那人穿的是十中的校服。”
“十中?”韩星辰蹙了蹙眉,“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啊! ”赵天建的语气非常笃定,“苏丽娜当时跟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好一通夸,说十中校服走的是什么风,什么JK、DK的,我虽然完全听不懂,但她们实在是太吵了,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
韩星辰没再说什么,承诺赵天建会再联系,便挂了电话。
温叔和严崛很少在他面前提起那天的事,因为顾忌到他的病,担心他听后情绪不稳,再次陷入狂躁。
韩星辰往后一靠,陷进吊椅里,闭上眼睛摁了摁眉心。
那段时期的自己,情况的确很糟糕,一旦发狂,态势可怖,会完全失去理智,变成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一般人拦不住,也不敢拦,唯恐被殃及。
吴迪伤得很重,几近残疾,但韩星辰并不后悔,也不觉得歉疚,如果时间倒退回那一天,他依然会动手,这是毋庸置疑的。
并不是所有伤痛都能被时间抚平,哪怕穷其一生。
他望着落地窗外寂静的莲池,轻轻吐了一口烟。
所以,当时及时拦下他,避免惨剧发生的那个人,是沈旭。
韩星辰摁灭烟蒂,起身往外走。
*
“我当时就想着,不管是致谢还是补偿,无论如何要跟你见一面,但介于你还未成年,就先联系了你父亲,”严崛惋惜地摇摇头,“遗憾的是,你的父亲婉拒了。”
“不过我非常理解,也欣然接受他的决定,毕竟你是沈家的孩子,牵扯进这样的事件里,极有可能被外界恶意揣测,对你、对沈家,造成一些不可预估的负面影响……”
严崛默了片刻:“对了,当时我还见到了你哥哥,你们是双胞胎吧,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气质截然不同就是了。”
“……嗯。”沈旭艰难地应了一声。
难怪当时姥爷寿宴,沈晖会问起他的伤势,也难怪,沈晖邀他四手联弹时,老爸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原来,他真的只是局外人,即便事关自己。
在他疯了一样寻找韩星辰的时候,他的父亲沈南城先生,早就瞒着他,决绝地剪断了他最后一线希望。
沈旭忽然想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大概幼儿园大班,为了把一只掉下来的雏鸟送回鸟窝,他从树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踝。
伤好没几天,他迫不及待地跑去看那只可怜的小鸟,却发现树桠上空空如也。而沈晖幸灾乐祸地告诉他,就在他摔伤的当晚,物业的工作人员全体出动,把小区里所有的鸟窝全都清理掉了……
仿佛一脚踏空,跌进了森冷诡谲的异空间,无数画面在沈旭眼前铺陈开来——
流浪狗血肉模糊的尸体,口吐白沫仍在嘤嘤叫唤的小猫崽,垃圾桶里破烂的足球,沈晖愤恨到扭曲的脸,白砗磲手串上不停摇晃着的金刚杵……
“……一子带福,二子带煞……”
“我的腿瘸了!我的腿瘸了,沈旭!”
“你以前的小跟班打死人了。”
“韩星辰就是他的……阿克琉斯之踵。”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
……
“沈旭你知道吗,存在即原罪。”
后颈开始隐隐抽痛,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随着呼吸侵蚀脾肺。
“沈旭?沈旭!……”
沈旭仓皇地抬起头,发现严崛正担忧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没事,我没事,严叔叔……”
“没事就好。”
宽心之后,严崛爽朗地笑了一下。
“要说谢谢,也应该由我们来说才是。谢谢你,沈旭,当时及时拉了小辰一把,你的善良果敢帮了我们所有人。”
严崛眼中的深意,除了感激,还有类似劫后余生的庆幸。
的确,如果自己当时没去四中,或者没有及时握住直冲而下的刀刃,随之而来的惨烈后果,势必会对韩星辰,包括他的家人、朋友,甚至目击整个过程的那些年轻生命,造成近乎毁灭性的冲击和一生或许都无法治愈的创伤。
但沈旭莫名心虚,以至于生出一丝抗拒。
当时自己突然跑去四中,除却对韩星辰的担心和紧张,更关键的原因,是当他看到那张照片时,心底顷刻间喷涌而出的、疯狂的嫉妒。
-我在追你。
在沈旭点击发送这条信息时,心里只有想要跟韩星辰在一起的迫切,并没有,准确地说,拒绝考虑韩星辰的心里已经有人了的可能。
正因如此,当他看到韩星辰跟一个陌生男孩抱在一起,尤其是在得到韩星辰“周六见”的承诺后,那个画面对沈旭的冲击,无疑如当头棒喝,晴天霹雳。
嫉妒令人失智,于是他出现在了四中。
沈旭摇头:“……没有,不用谢……”
他并非严崛口中果敢无畏、善良伟大的救赎者,他只是一个心胸狭隘又自以为是的混蛋。
“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严崛又关切地问,“恢复得如何,能让叔叔看看吗?”
“只是小伤,恢复得很快,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沈旭说着,伸出右手,摊开了掌心。
严崛的眼神很震惊。
“这,不是小伤吧……缝了六针啊,孩子……现在动起来什么感觉,真的没有伤到神经吗?”
书房外,韩星辰握着门把手的指尖猛地一颤。
因为温叔说得含糊,赵天建又太过戏剧化,他就算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也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两年前那场事故,他的记忆是凌乱模糊的,不过心理医生让他不必介怀,更无需刻意回想更多的细节,只当作无数次躁狂发作中,平平无奇的一次,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忘了就好。
他推门而入,走到沈旭面前:“手伸出来。”
沈旭怔然,缓缓站了起来。
“你的右手,”韩星辰一字一句地说,“伸出来。”
但,并非平平无奇。
也不能淡忘。
因为那场事故,在另一个人的掌心,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道扭曲狰狞的旧伤疤,几乎横亘贯穿了沈旭右手的整只手掌,如淬毒的蜈蚣,令人触目惊心。
“韩星辰,松手!韩星辰!你看着我!看着我!……”
淋漓的鲜血、焦灼的呼喊、几近全力的拥抱,手掌在背脊轻轻搓揉的力度……
某些零碎的片段,如同冰雹,噼里啪啦砸进脑海。
韩星辰攥紧了拳头,牙关亦死死咬着,却始终无法遏制住身体的颤抖。
“你……你,为什么……”
严崛慌忙起身,轻声安抚:“小辰,你先别激动,冷静下来。”
“辰哥……”沈旭仓皇间伸出手,却在将至未至的地方顿住,并未真的触碰到他,“我已经没事了,真的已经——”
韩星辰一把挥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普通朋友?
傻逼么。
笑死个人。
脸颊微微发痒,他抬手一抹,错愕地看着自己濡湿的指尖。
……到底谁才是傻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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