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温连予轻叩房门，“小沈要走了，你不去送送吗？”
房门后毫无动静。
温连予想了想，又提议：“要不，明天你跟陈勋一起去杭州看小沈比赛吧，你也好久没出门了，就当出去旅旅游，散散心，如何？”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长久的沉寂。
温连予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韩星辰时的情形。
小小的一个，躺在婴儿床上，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于是拿手指戳小家伙的脸蛋，不多时就被胡乱挥舞的小手抓住。
稚嫩的小手心仿佛蕴藏着无限的能量，他看向身边的韩澈，激动地絮叨：“阿澈，他抓住我了！他力气好大啊！……天哪，他为什么这么可爱！我可太喜欢他了……”
回廊鸦雀无声，温连予望着紧闭的房门，感觉有些心疼，又有些寂寞。
*
韩星辰盯着黑暗中虚无的天花板。
谁要去杭州。
谁要看什么比赛。
小沈，小沈……
啧，恶心。
永远保持冷静和理性，努力迎合所有约定俗成，曾经他如此这般地强迫着自己，但结果不仅徒劳，也令他越来越痛苦，越来越与世界格格不入。
谎言、欺骗、隐瞒，暧昧不清、晦涩不明……
通通西内。
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温叔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房门外终于回归一片寂静。
啊……
沈旭要走了啊。
走就走呗。
那又如何，那又——
韩星辰猛地蹦起来，拉开门冲了出去。
他跑到温连予的画室，三步一跨爬上阁楼，推开木格窗，向远眺望。
静寥无人的马路沿小河向前延伸，车子从地库里开出来，红色的尾灯在树影和晦暗夜色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脑海里倏忽闪过那道狰狞的伤疤，还有沈旭凝视他的眼神。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沈旭在他们两人之间划下了一条无形的线，然后坚守在线的那一边远远地望着他，不论目光多么炙烈，眼神里流露出的情感多么令人焦躁又心痛。
韩星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一线相隔的他们，只能是普通朋友，而沈旭是绝对不会跨过这条线的。
这就是沈旭的态度。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可他哪有资格对沈旭失望。
关于沈旭的一切，他应该，也必须无条件接受。
就算骄傲和自负束手缚脚，事到如今，他必须，也只能由他来跨过那条线。
“操！”韩星辰忿忿地抹掉了泫然欲落的泪，“算你狠……”
*
沈旭赶回酒店的时候，郝亮跟曲小玲正猫在门口堵他。
“先别进去，老莫在里面，”郝亮回头瞄了一眼，“你先想想好怎么解释，这事儿说大不大，但也不是三两句能糊弄——你下巴怎么了！”
沈旭还没开口，郝亮又惊叫一声：“他又打你了？！”
这个“又”字就很精妙，沈旭摸了摸隐隐作痛的下颌，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郝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神情复杂地瞅了沈旭半晌，最后幽幽吐槽了一句：“瞧你那不值钱的样子。”
“九哥，你见到我男神了吗？他怎么样？”曲小玲问。
沈旭看了她一眼，韩星辰失忆的事实在一言难尽，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跟这俩人说。
而他此时的沉默，大概引起了曲小玲的误会，就见她飞快竖起三根手指，表情严肃而郑重：“九哥你放心，我已经彻底转cp粉了，我会誓死守护你俩的爱情，绝不再对男神有任何非分之想！”
沈旭哭笑不得：“你想多了，他很好，只是……”
曲小玲期待地看着他。
“他失忆了，不记得我了。”
说出口的一瞬间，沈旭的心情无比复杂，失落、怅然、心痛，毫无章法地疯狂切换着。
曲小玲当场石化，郝亮震惊之余正打算追问。
“师哥，”房门被推开 ，向睿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莫教让你别在门口磨叽了，赶紧进去。”
沈旭径直走进了房间。
曲小玲懵懵地瞪着已经关上的房门，好半天才喃声问了一句：“他……开玩笑的吧？”
郝亮很难表示赞同。
沈旭平时老成得跟个大爷似的，从来没见他开过玩笑，平时一帮人扎堆打个趣逗个乐什么的，他也几乎一脸淡漠，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
但转念一想，一旦加上“韩星辰”这个前缀，沈旭突然转性崩个人设也不是没有过，所以……
“大概是吧。”郝亮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
第二天一大早，曲小玲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唤醒。
虽然男神的声音化成灰她都认得，但韩星辰消失了近三年，乍一听到，她激动得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穿衣洗漱五分钟搞定，又风驰电掣般冲进隔壁房间，曲小玲在“九哥加”三人惊恐的注视下，把“油”从被窝里挖了起来。
今天依旧天清气朗，一大早就有毒辣辣的酷夏艳阳，“！”和“油”在体育中心外等了近一个小时。
郝亮撑开遮阳伞，斜举到曲小玲头顶：“小玲儿，你确定他会来吗？”
曲小玲笃定地说：“当然了，他打电话的时候已经上高铁啦。”
体育中心内，《红旗颂》激昂的前奏回荡全场，最受瞩目的百米决赛即将拉开帷幕。
郝亮回头瞅了一眼，无奈地提醒：“比赛快开始了啊。”
空无一人的来路，树影摇曳着光的斑驳。
“再等等吧。”曲小玲说。
*
第三天决赛集中，看台上的观众数倍于前两天，尤其百米赛道附近，人头攒动。
田径场边，体育频道和赛事平台的记者，或扛着摄像机，或举着相机，穿梭期间。
裁判和工作人员各司其职，维持秩序，检查赛道、电计器和起跑器。
广播里，播报员声音嘹亢，宣布男子100米决赛即将开始。
八名运动员依次入场。
沈旭踏上赛道，原地弹跳热身，活动手臂、脚踝和膝关节。
昨晚，他赶在领队查寝前回了酒店，虽说有惊无险避过一劫，但还是被老莫罚了200个跳跃俯卧撑，且不准洗澡。
拜老莫所赐，他全身血液激涌了一整晚，肌肉持续保持着竞技状态。
不愧是老莫，一块毒辣的老姜。
场边十几米外，莫商、王兴业，以及市队领队和两个短跑教练，皆目光炯炯。
向睿川夹在其间，一脸担忧地看着沈旭。
他这个师哥，爱干净到洁癖，一天保底冲两次澡，上限无。
比起昨晚筋疲力竭的体训，之后被勒令裹着一身臭汗直接上床睡觉，对他来说才是最残忍的惩罚。
莫教好狠心，师哥好可怜。
向睿川拧着两道浓眉，叹了一口忧伤的大气。
王兴业嗤笑：“年纪轻轻叹什么气。”
向睿川嘟哝道：“师哥昨晚没洗澡，难受得摊了一宿煎饼……”
对于沈旭的怪癖，王兴业带了两年多，自然清楚，他拍了拍向睿川的肩：“别担心，老莫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保持肌肉紧绷、血脉偾张的竞技状态。”
向睿川狐疑地斜了一眼：“真的？”
王兴业怒呼一巴掌：“你是被骗大的吗！”
*
曲小玲最后一次见到韩星辰，是在人声喧沸的电玩城。
男神犹如抓娃娃之神附体，抓了一个又一个，漂亮得犯规的黑眼睛，因兴奋而熠熠生辉，白皙的脸颊泛着浅绯。
“我去……”郝亮目光呆滞地瞪着正前方，“不是吧……”
曲小玲回神，循着望去，震惊地啊了一声。
韩星辰缓步走来，停在了两人跟前，视线左右一扫：“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白T，运动长裤，慢跑鞋，身后斜挎着一个胸包。
少年肤白唇红，一双漆黑的眼睛藏着笑，澄澈而透亮，浅金色的长发束了一个细细的马尾，前额和后颈散着细碎的发丝。
单薄的左耳垂上，精致小巧的猫眼石耳钉反射着炽烈的阳光，有些晃眼。
曲小玲看得失神，半晌，脱口一声：“男神……”
韩星辰噗嗤一下笑了。
曾经相当无语曲小玲总喊他男神，跟骂人似的，要多蠢有多蠢，如今再次听到，竟然还有些亲切。
韩星辰嘴角一弯：“曲同学，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啊，男神。”曲小玲表情扭曲地捂住胸口，“你的美貌竟然又进阶了，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妖孽到逆天了！”
“……谢谢，你浮夸的演技也进阶了。”韩星辰扶额，冲旁边的郝亮侧了侧脸，“这你男朋友？”
曲小玲顿时瞳孔地震。
“那个，韩兄说笑了，”郝亮咳了一声，满脸堆笑，“多年未见，韩兄还是这么幽默啊。”
韩星辰皱起眉：“咱俩认识？”
郝亮迅速跟曲小玲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昨晚沈旭回来，的确提了一嘴韩星辰失忆的事，但当时俩人还没来得及追问，沈旭就被叫走了。
之后他们回房间捋了捋，再结合九日同学下巴都被打肿了还一脸意犹未尽的鬼样子，他俩一致认为这人转性了，会开玩笑逗乐了。
可眼下韩星辰一脸茫然，难不成……
“韩兄，”郝亮眨巴眼，“你真失忆了？”
韩星辰看着他。
郝亮跟他对视三秒，仰天悲叹：“我亲爱的韩兄哎！你这可就伤感情了啊！你听，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那是我心碎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韩星辰攥紧拳头：“你俩真般配。”
曲小玲愣了愣，连连摆手，笑得花枝乱颤。
“哎哟男神，你真误会了！我跟他只是朋友啦！是吧，亮子？”
“是是是，只是朋友，”郝亮完美cos微笑emoji，“朋友……”
韩星辰讪笑。
所以现在流行嘴上说着只是朋友，眼睛却臭不要脸势要把人盯出俩窟窿眼儿来是么。
你们城里人可真会玩。
体育场内，《红旗颂》升了个调愈加激昂，曲小玲连忙招呼两人先进去再说，一边穿过通道往内场走，一边给韩星辰正式介绍了郝亮。
甫一登上看台，韩星辰立刻感受到了浓厚的体育竞技氛围。
猛烈日光下，郁绿宽阔的赛场，赤红的赛道，裁判和工作人员在场边各司其职。有的项目正在进行，赛况激烈，有的比赛正待开始，运动员各自热身，准备就绪。
看台上观赛的人不多，但足够热情，不少人举着手机或单反拍照，有的挥舞着加油棒为场上的选手助威，还有几个额头绑着火红的头带，吼得声嘶力竭。
“太好了！”曲小玲撑着栏杆远眺，“正好赶上！”
韩星辰望向赛道。
起跑线前一排高大猛男，各有千秋。
沈旭最打眼。
躬身半蹲着，十指触地，与肩同宽，双脚踩在起跑器上，正反复抬臀压臀，在“各就位”和“预备”两种姿势间来回切换。
不多时，沈旭站起来，原地跳了几下。
三个身着红黄蓝T恤的男生凑了过来，韩星辰瞥了一眼，瞬间理解郝亮为什么一身“原谅色”T恤，胸口还有个大写加粗的“油”字了。
这妥妥中二风的“九哥加油！”五人应援组，韩星辰很难不怀疑是曲小玲的手笔。
龙浩和李鹿鸣走位默契，一左一右夹住郝亮，胳膊肘一阵怼：“哎哎，这谁啊？”
“你们见过，”郝亮手挡嘴悄声提示，“前年沈旭生日那天，咱一帮人陪着吹风来着。”
龙浩冥思苦想三秒，恍然大悟，张了张嘴，还没出声。
李鹿鸣早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学——神——！”
韩星辰吓了一跳。
“学神你好！初次见面，我叫李鹿鸣！”李鹿鸣激动地伸出手，“我能跟你握一下手吗！让我也沾一沾学神之光！”
“也？”韩星辰虽一头雾水，但还是迅速抓住了重点。
“之前九日那逼一直藏着掖着，今天咱总算能瞻仰学神您的风采了。”李鹿鸣眉开眼笑，“学神，我有自知之明，985、211什么的就算了，您就保佑我考个二本——”
“学神！”龙浩大吼一声，一把拉开李鹿鸣，“我龙浩！我不要求二本，我爸说了，随便哪儿都行，就算是专科，只要能上，他就奖励我一辆525！”
陈志悄悄往前挪了一小步，正忸怩着还没开口，就被眼尖的李鹿鸣及时制止：“大志，你这有点超纲了，就别难为人学神了。”
韩星辰差不多懂了，这红黄蓝“九哥加”三人也是沈旭的朋友，且多少耳闻过自己曾经的辉煌历史，貌似还都是……学渣。
他没忍住笑了：“你们确定？”
三个学渣愣了愣。
“我都已经辍学两年多了。”
这回不止仨学渣，就连郝亮和曲小玲都傻眼了。
*
“1道，357号，广东，张宇博；2道，712号……”广播里开始播报运动员信息，“8道，603号，帝城，沈旭。”
所有人转头望向了赛场。
沈旭站在最外侧跑道，举手示意。
矫健挺拔的身型，一看即知经过多年的专业训练和风雨打磨，完美诠释出运动员特有的蓬勃力量和盎然生机。
某种致命的吸引力，瞬间抓住韩星辰的眼球，他上前一步，视线聚焦在沈旭身上，再也无法挪开。
郝亮探头张望：“沈旭半决赛成绩不理想，分在最边上的赛道，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发挥。”
“别说丧气话啊，亮子。”曲小玲皱眉，转眼看了看韩星辰，眼眸一转，冲场内大喊，“九哥，看这里！”
郝亮秒懂，立马跟着一起吼：“沈九日！抬头！这边这边！”
第八赛道，沈旭蓦然抬起头。
韩星辰双手插兜靠着栏杆，视线相交的瞬间，他伸出右手，竖起了大拇指，轻轻晃了两下。
沈旭身形一震，怔忡间，心跳鼓荡。
“选手准备。”裁判示意。
沈旭收回视线，蹲下，踏上起跑器。
前方是笔直的、被阳光烤得炙热的百米赛道，犹如他顷刻被点燃的、一往无前的激昂斗志。
“各就位！”裁判举枪，“预备！”
沈旭埋头，屏住呼吸，身体瞬间绷紧。
全场一片寂静，但他知道，有一双他倾慕已久的眼睛正注视着他，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笑起来会弯成两道可爱的月牙。
看着我吧。
就用那双眼睛看着我。
只看着我就好。
砰！
发令枪响。
沈旭如离弦之矢，猛地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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