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路数的匪徒?
全嬷嬷悚然一惊。
柴刀闪烁的寒光中,她发出了尖锐的惊叫:“你你你……你是图财还是害命?来人呐,救命——”
刀光越迫越近,她哆哆嗦嗦地后退着,脚下一滑,跌在了地上。
视角骤然变低,直到这时,她才透过连绵的雨幕,看清了斗笠之下的那一双眼睛。
清明、锐利,像一柄渴血的剑。
全嬷嬷的瞳孔颤了颤。
听声音就知此人年纪不大,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的男人,会是如此年轻面嫩的一个小郎君!
雨丝纷纷、连缀成幕,他挺拔端正的身形步步逼近,杀气凛然。
这荒郊野岭的,一嗓子喊起来,只能惊飞枝上的鸟雀,根本喊不来人救命。
全嬷嬷以为自己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绝望闭眼,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女声。
“哥——你可回来了……咦?”
一个身着青绿裙衫的姑娘,伞都没打,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她生了一双很明亮的眼睛,粉腮桃面,是让人看了就很想亲近的长相。髻边垂着两缕鹅黄的丝绦,在细密的雨丝里,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漫舞飞扬。
雀跃的声音,在小姑娘看到几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时停住了。
她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向了一旁的兄长,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哥,你……他们是?”
薛云朔神色平静,把拿着柴刀的右手往身后放了放:“回去,下雨了出来跑什么?”
全嬷嬷在雨水中睁开了眼,看清这女孩儿肖似其母朱婉仪的眼睛时,福至心灵般回过神了。
“别……别动手!”
“你们、你们就是薛家的大公子、大姑娘,对不对?”
——
一通乌龙之后,洪妈妈出面,通过全嬷嬷手中的薛家印信,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洪妈妈不无讪讪地道:“真是对不住,叫你们受惊了。”
九年过去,她原本花白的鬓边,现在已经白透了。
朱婉仪小时都是她带大的,到如今这两个小的都十六岁了,她想不老也难。
全嬷嬷仍旧惊魂未定,喝了几端茶才勉强顺下去一点,开口时却还有力气阴阳怪气:“要我说,这穷乡僻壤的,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把郎君的性子都养左了!”
这见人就动刀的凶恶习气,也不知怎么养成的!
洪妈妈看了一旁过分缄默的薛云朔一眼,轻叹口气。
她知道他为什么今天会动刀。
前些日子,县里有富户子弟,瞧上了薛嘉宜的美貌,意图强纳她做妾。
是薛云朔提着刀,把登门送聘礼的人全逼退了,刀刀见血。
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美人有这样的一个哥哥在,那富户子弟还真的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最后偃旗息鼓了。
今日,薛云朔看见薛家的马车,怕是以为又是那富户派人来生事了。
洪妈妈扭过头,亲手给这全嬷嬷又续了盏茶,打着圆场道:“半大孩子么,就爱舞刀弄棍地吓唬人,没坏心思,嬷嬷别见怪。”
全嬷嬷有点喝饱了,没有再端杯子。
薛嘉宜觑了一眼哥哥的神情,见他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神态也有些紧绷,她悄悄地伸出手,隔着袖子,牵了一下他的尾指,晃了晃。
这是她惯常的小动作。
儿时父母吵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她也常常这样悄悄拉住他的手。
薛云朔垂了垂眼,偏过头,用余光看她,仿佛在问怎么了。
薛嘉宜也不说话,只朝他抿唇一笑,露出颊边两点浅浅的梨涡。
洪妈妈和全嬷嬷主动聊了起来,很快得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特别是宜姐儿,如今该十六了吧,都到议亲的年纪了,总不好一直耽误在乡下。”全嬷嬷道:“老爷和夫人惦记着呢,命我来接他们回去。”
洪妈妈连忙应是,又哄了全嬷嬷一会儿,带着她和一起来的马夫、仆人,去了空房间安置。
等她再回来时,见兄妹俩还杵在这儿,不由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因着这些年的经历,两个孩子其实都早慧。
当哥哥的表现得更明显些,遇事总是会站在最前面;当妹妹的瞧着迟钝却也不笨,只是内秀于心。
“行啦。”洪妈妈道:“事已至此,我们商量商量吧。”
……
九年前走得匆忙,加之害怕薛永年反悔,和兄妹俩一起来到严州府的,只有洪妈妈和她的丈夫安伯两人。
又见京城薛家的人,洪妈妈的心情其实不太好。
“哎……”她叹了个九曲十八弯,却还是道:“不管怎么说,待在这别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京城来人接了,还是回去吧。”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且,那嬷嬷也没说错,咱们宜姐儿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在这乡下地界,能相看什么好人家?”
单看这一次富商的事情,便知就算嫁给了寻常人家,恐怕也护她不住。
薛嘉宜垂着密不透风的眼睫,小小声道:“我不想嫁人。”
洪妈妈拍拍她攥在膝头的手背,道:“说什么傻话?”
薛嘉宜抬眼看她,旋即又转过乌漆漆的眸子,看向对坐着的薛云朔:“如果嫁人,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这附近虽然人少,也是有其他庄户人家的。
她见过邻居姐姐出嫁,一顶红彤彤的轿子送出去容易,再想回来,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她一贯这样孩子气,洪妈妈笑笑,也看了薛云朔一眼,换了个方向劝道:“好好好,我们宜姐儿不嫁。可你兄长也是要成家立业的呀。不管是文是武,在这里,终归是耽搁了。”
从知道薛家来人起便过分沉闷的薛云朔,终于开口了。
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薛嘉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想回去吗?”
洪妈妈安静了下来,似乎也想听听她的答案。
薛嘉宜眨了眨眼,道:“我们违拗不了。”
父亲要接子女回家,天经地义。
道理都懂,但是说完,她还是不自觉抿着唇,把膝头那一块裙子揪得皱皱的。
离开京城时,她已经七岁了,并不是不晓得事的年纪。
她知道从前的薛家是怎样的鸡飞狗跳,所以才格外珍惜在这座别庄的生活。
虽然清苦,可不必与那么多双形形色色的眼睛接触,她觉得很自在。
薛云朔的眸光微闪,道:“如果你不愿意回去,总也有办法。”
不论在哪,他总能保护得了她。
薛嘉宜抬起微翘的眼睫,看着他,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还好的,哥哥,只要不和你分开,回去就回去了。”
薛云朔别过头,没有回答。
——
回京的日子,最后定在了大暑过后。
过了大暑,天气能干爽些,好赶路。
那全嬷嬷想快点回去交差,不住地催促着:“还要在这乡下地界待多久?老爷和夫人都在京里等着呢。”
不过有薛云朔提刀在先,她嘴上也不敢如何放肆,最多只敢暗戳戳的拿长辈来压。
薛云朔淡淡睨她一眼,道:“虽是归家,也不能空手登门。我们要备些土仪,聊表为人子女的心意。”
这几日,他弄清楚了薛家的大致情形——
薛永年一路高升,如今简在帝心,正安坐在吏部右侍郎的位置,自发妻故去后没两年,便扶正了姨娘秦氏为续弦,陆续又添了两个儿子。
薛云朔所说的理由,全嬷嬷无法反驳,却还是道:“置办土仪而已,要这么久吗?”
薛云朔道:“那是自然,严州物产富饶。只是别庄这几年荒废了,一时凑不齐全,才耽误时间。还请嬷嬷支应些银钱,我们好快些置办、快些启程。”
还真会顺杆爬。
全嬷嬷不好自打自的脸,只能悻悻地去车厢里拿钱免灾。
拿到银钱后,薛云朔并没有真的去置办土产。
他请人修缮了屋舍、买粮填满了地窖,又连进两天山,打回了若干猎物,制成肉脯、鞣制兽皮。
薛嘉宜这几日也没闲着,收了园圃里的草药、补了漏角的窗纱,还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几遍,连洪妈妈匣子里的针,都叫她挨个穿好了线头。
洪妈妈和安伯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你们这是……”她笑得勉强:“这是不准备带我们老俩口进京了?”
薛嘉宜和薛云朔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意思。
她上前几步,认真地握住了洪妈妈的手,道:“安伯腿脚不好,洪妈妈你年前也才生过病,此去京城上千里,怎么折腾得起呢?”
她和哥哥没有商量,但却达成了惊人的默契——
洪妈妈和安伯祖籍本就在严州,况且他们的年纪都大了,安安稳稳地生活不好吗?去京城前途未卜,又何必让他们一起千里奔袭?
薛云朔没说话,只把将将修好的拐杖递给安伯。
洪妈妈见不得这场面,已经开始抹泪了。
从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朱婉仪因为抱病,就很少有能亲自照应儿女的时候,而洪妈妈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
“真是冤孽哦……我怎么舍得。”洪妈妈哽咽道:“要叫你俩独个儿进京去了。”
薛嘉宜也想哭,但是她皱了皱鼻子,忍住了。
她环抱住洪妈妈的肩膀,柔声安慰:“都是‘我俩’了,怎么能叫独个儿呢?别担心我们呀洪妈妈,我和哥哥一起,没事的。”
薛云朔没吭声,只悄悄地,站到了薛嘉宜身后。
……
紧拖慢拖,最后这点时光还是飞快地过去了。
回京的马车里,薛嘉宜趴在车窗上,回头看了好久。
直到视野里再看不到洪妈妈和安伯,也再看不到那一座别庄,她才转身坐回来。
她还是舍不得,低着头,眼底湿润。
“别担心。”少年人的声音低沉传来:“我已拜托乡正,也和赵二叔说了,请他们日后多加照拂。”
赵二叔是村里的猎户,为人诚朴,薛云朔打猎的本事便是和他学的。
薛嘉宜用力地点点头,没说话。
薛云朔抬起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脑袋,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只往她身侧坐得近了些。
总是聒噪得像个小麻雀的薛嘉宜,此刻却是一言不发。
她侧过头,试探般往薛云朔的肩膀上轻轻一靠,没有感受到拒绝,才把脸在他肩头贴实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她和他因着是双生子的缘故,比寻常兄妹亲厚许多,但长大之后,到底还是保持着正常的距离,鲜少离得这样近。
可现在,她不想管那么多了,她只想好好地靠一靠他,靠一靠在这世上,与她血脉牵系最深的人。
她凑过来的时候,薛云朔的身形有一点几不可察的僵硬,不过很快,他便立直了脊背,叫她靠得稳稳的。
隆隆的车声里,薛嘉宜依偎在他肩上,唤道:“哥哥、哥哥——”
薛云朔低声问:“这样叫我做什么?”
薛嘉宜不说话了。
星星点点的泪花,洇开在她微红的眼尾。
薛云朔垂眸,还是抬起手,用指腹捻去了她羽睫上挂着的泪珠,声音沉缓而坚定。
“别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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